1
第二回見到南喜,是在皇家圍場。
初秋尚有熱意,我身上穿著勁裝,馬上配弓,另一側是牛皮箭套。侍衛抬上來一頭被箭射殺的鹿,血一滴一滴地淌下來,一路都是斷斷續續的血跡。身旁是騎汗血寶馬的青臨,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此時他一身征衣,也看著那頭傷鹿。
我倆幾乎同時盯上這頭獵物,箭一前一後地發了出去。那頭鹿是被一支箭射殺的。
侍衛將那支箭呈到了青臨面前,青臨看了一眼,擲給了我:“九弟,這是你的獵物。”那支箭上刻著一個“九”字,每一支箭都是我親手磨出來的,刻字裱白羽,滿朝文武都曉得,九王不務正業,總喜歡這種花哨的東西。
青臨的臉上仍然是笑的,我心裡卻一驚,立即下馬跪在地上:“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是天子的,臣弟想把這頭鹿獻給皇兄。”
平日裡他是青臨,我的親生哥哥,我曾一手幫他坐穩皇位,他親口對我許諾共分天下。一旦遇事,他就是天子我是臣。
哪怕是我僅僅先他一步射殺了獵物。
“好啊。”青臨又笑,“九弟送我這份禮,做兄長的也送你一份禮吧。”他停了停,馬鞭一揮,下面的侍衛立即會意,一名馴馬女被帶了過來。
“九弟,你瞧這是誰。”那名馴馬女抬頭,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長髮束起,面容清秀又美麗。我愣了一下,面上露出些許疑惑。剛想開口,電光火石間,陡然明白了她的身份。
她是南喜。
威武將軍的小女兒南喜。
五年前青臨還未登皇位,我是最受父皇寵愛的皇子。父皇開了一場賽事,朝中弟子皆可參加。一名女子在場上贏了我,她騎馬射箭樣樣都好。贏了便傲氣地看我,對我道:“你也不錯,只是比我還差一點。”
我當時氣得險些退賽,後來便總是想起來她。整整三個月,打聽到這女子是威武將軍的小女兒,自幼跟隨將軍戍守南方,威武將軍初到京城,女兒不識得我是皇帝的九子。
我心裡又驚又喜,帶著重禮上門提親。
被威武將軍婉言謝絕。而後父皇做媒,也被威武將軍婉言謝絕。太后下旨讓南喜進宮,送了貼身的鐲子給她,再提這門親事,也被威武將軍謝絕。
他冒著官爵都不要的險,也不想結這門親。
“皇家深似海,錦繡榮華,萬人之上,我都不希望喜兒去爭。”威武將軍說,“我做父親,只想要喜兒一生平安順遂。”
南喜的長兄北斗對我說:“家族的榮耀,自有男兒在戰場上流血掙來,喜兒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就好了。”
我保證護佑她一生,我答應她在我身邊一定周全。這些全都沒用,威武將軍只說:“九皇子前程無量,是我家高攀不起。”
那時皇位距我,不過一步之遙。皇子奪嫡,此時我娶南喜為妻,不僅僅是我的家事,更是對整個政局都有滔天影響的國事。
威武將軍不想讓南喜捲入這場政鬥當中。
如今五年過去了,我幫青臨登上了皇位。就自請去南方當了閒散王爺,日日尋歡作樂,養花逗鳥。威武將軍因為忤逆犯上,一朝被下了大獄。聽聞男丁皆被髮配,女子皆入奴籍。
沒有人敢為威武將軍說一句話,我也沒有。
現如今,青臨為了給天下知道我們兄弟同心,將我掉回京城。
而南喜站在了我面前,她何時成了宮中的馴馬女。
“九弟見過更好的女人,恐怕也不把這罪臣之女放眼裡了。”青臨說,“不過送給九弟,權當找點樂子。”
“臣弟謝皇上隆恩。”我面上一時之間不知作何神色,俯身跪了下去。
皇家圍場,我用一頭鹿換來了一個人。
換來了南喜。
2
“你放心,我定當助你脫去奴籍。”
王府新成,是青臨下令幫我建造的府邸。自青臨登基,我在南方待了幾年,為了尋歡作樂做了不少荒唐事。青臨此次將我調回京城,其實是為了看住我。
但面子要做足,讓天下都曉得我們兄弟和善。
站在新建成的王府中,我身旁便是南喜,我對她說:“我會給你一筆銀錢,保證你生活富足,哪怕不在我身邊,我也不能讓你為奴為婢。”
五年前對威武將軍的承諾我還記得,護佑她一生周全安康。南喜低下頭,順從道:“奴婢不敢多想,皇上能待罪臣之女如此,已經是浩蕩的恩情了。”
“你不想脫奴籍?”我有些怒氣在,伸手去拉她的臂膀,她皺了一下眉,顯然是被拉疼了,卻一聲不吭,只說:“皇上讓奴婢做為奴,奴婢就做。奴婢不想脫奴籍。”
“是不想?還是不敢?”我逼近一步問她。
她朝我跪了下去,聲音有些懼意:“奴婢知錯,王爺息怒。”
我愣了一下,閉上眼睛。從前她不是這樣的女子,她是威武將軍的小女兒,敢在圍場上跟皇子比試,威風凜凜。我愛她活潑動人,愛她明豔美麗。
可如今她如驚弓之鳥,連動彈都不敢。
三日之後,我回了一趟江南。
許多事情還需要安排,從前的老僕能帶過來的便帶,不想來的遣散了去。兩月餘才又回到都城,王府之中,南喜奉茶給我。
那夜我留宿她的房間,皇帝賞的女人,不能不去接。
我坐在椅子上,燭火搖曳,我看著南喜,讓她坐在我面前。她有些不敢,但還是拗不過我。
“知道你以前跟將軍在江南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以前將軍說,那算是你家的第二個故鄉。”我對她說,“我此番前去,請了金魚巷子裡的大師傅,打了這個給你。”
我手裡拿著的是一支如意雲簪,照著我親手畫的式樣打出來的,想必南喜一定喜歡。南喜看著我,她伸手去接簪子,面上仍然平平淡淡的:“多謝王爺賞賜。”
“這不是賞賜,這是送你的。”
“多謝王爺送給奴婢。”
“日後不要自稱奴婢了。”我雖然生氣,還是溫聲對她說,“你有自己的名字。”
“阿喜多謝王爺。”從此之後,她便自稱阿喜。
3
青臨召我前去下棋。
從前做皇子的時候,我們兄弟倆常常下棋。他心思深沉,面上總裝不在乎輸贏,其實心裡記仇,我贏了他,他便日日苦練。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對弈,如今他喊我下棋,不知是為什麼。
青臨坐在御書房,黑白子下下去,我步步小心。青臨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我說話,問我又回京城,有什麼不便之處儘管開口。我答皇兄對我極好,我的事情已經處處妥當。他笑了兩聲,說自家兄弟,不必客套。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門外忽然傳來了輕微的鈴響。
“誰在外面?”青臨開口問。
“回皇上的話,是康才人要來看皇上。”小太監回話。
青臨略微沉吟:“讓她進來侍茶吧。”
康才人一陣風似的進來了,她年紀尚小,生了圓臉圓眼睛,沒有表情也好似在笑。先給青臨行了一個禮,接著對我行禮:“九王爺好。”
我低頭回禮,一抬頭,愣在了當場。
她頭上戴著一支如意雲簪。
那是我親手畫的式樣,就連宮裡面的師傅也打不來。它被我送給了南喜,現在怎麼會出現在宮裡的才人頭上?
我當即收了面色,仍然坐在青臨對面下棋。
“九弟的棋亂了。”青臨下了一子,對我道,“心亂了,棋就會輸。”
我勉強笑笑:“是臣弟的棋藝生疏了。”
青臨又說:“九弟家中的老僕,可曾安排妥當了?”我一聽,便如五雷轟頂。連這件事,青臨也曉得?他究竟在我身邊設了多少眼線。
那日回到王府,我坐在書房,久久一動不動。南喜走過來,將一盞茶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抬頭看她,她便也看我,眼神清明。
我起身凝神看她許久,心裡有個念頭忽然動了動,脫口而出:“是你。”
怪不得青臨曉得我所有的家事,怪不得那支簪子到了青臨的手中。怪不得她不願意脫奴籍,怪不得她來到我身邊。
原來是為了留在我身邊,當青臨的細作。
“你的簪子呢?”我壓低了聲音,質問她。
“被我收起來了。”她仍然是靜靜地答。
我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心裡又痛又恨,什麼收起來了,是交給了青臨。威武將軍一門的血性,她怎麼全都忘了。我去江南帶給她的雲簪,她反而出賣我,為的是給青臨表忠心。
我握著那隻茶杯,手上的青筋暴起,滿臉通紅。
親生兄弟,心愛之人,皆都不可信。
4
自此我日日在外花天酒地,不著王府。
我沒有犯錯,青臨便不能動我,他要靠著給我的縱容來彰顯自己的仁慈。我心中苦悶,那日舊友陳諾來京,我與他徹夜長談。
我與陳諾已經多年未見,做皇子的時候,我常與他一同談天說地。他出身低微,不過是京城小官的庶子,但為人豪爽,武藝高強,又寫得一手好字,如今他一路升任了驃騎將軍。
我曉得青臨多疑,因而此次會面,無人得知,僅在遊船之上。他如今身材威武,鬍子滿面,見我便伸手與我抱在一起:“兄弟,許久未見了。”
這一句話幾乎令我落淚,我自南方來到京城,身旁無一人可信。如今見到了陳諾,他冒險見我,喊我兄弟。
那一夜我們只是敘舊,聊山水詩畫。第二日他就要離京,我算是給他踐行。
那晚我大醉回到王府,燭火亮了一整夜,隱約間察覺到有人來幫我擦汗,餵我茶喝。我睡意矇矓,看見南喜的臉。心裡又不甘心又委屈,拉著她的手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
底下的話到底還是沒問出來,我如今是九王,怎麼能問出兒女情長的話。
我在府中昏睡了一天一夜,也是我不想醒。再睜開眼睛已經是傍晚,天邊是大片的火燒雲。我身邊沒了照顧的人,喊了幾聲也無人應答。
一開門走出院子,便見到門外全是千機營的精衛軍。
我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往前走,走到前廳,看見青臨穿著便裝坐在堂上,府中家丁全都站在院中。
我行禮:“皇兄來臣弟的府中,臣弟接駕來遲了。”
“無妨。”青臨說道,“是朕想讓你多睡一會。”
“皇兄這是?”我仍然平心靜氣地問。
“有人跟朕說,九王圖謀不軌。”青臨看著我,“朕便來查一查。”
事到如今,我心中反而沒有懼意:“這是欺君大罪,皇上應當徹查。”
“朕會的,只是,有人跟朕說,陳諾陳將軍進京,九王與他徹夜密謀,可有此事?”青臨看著我,他的眼神在黃昏的光中格外凌厲。
我一驚,抬頭看向南喜,是她?南喜站在陰影中,我看不真切。可是此事我做得隱秘,應當無人知曉。但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個選擇。
“臣弟不敢,臣弟不曾做過。”我跪在地上。
“朕已經把陳將軍暫時收了,交給刑部查。”青臨對我說道。我便曉得了,陳諾沒能出京,被扣下了。刑部的手段,陳諾如今怕是已經被架在了刑架上,嚴刑拷打。他若是鬆口,我們兩個都沒有好結局。
我只能咬牙:“臣弟不曾。”
青臨便抬眼看我,我亦凝神看他。時間一時凝固住,連呼吸聲都沒有。
“報——”門外匆匆而來的侍衛打破了寂靜,他一路小跑,給青臨行了一個禮,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青臨揮揮手,侍衛又匆匆退去。
“陳諾已經開口了,九王就不想說點什麼嗎?”青臨的聲音硬了起來。
我片刻沉默,再次深深地跪了下去:“臣弟不曾,臣弟不過是花天酒地,何時對自己的親生哥哥有過忤逆的心。”
青臨盯著我。
如同針芒在背。
“皇上。”南喜忽然自暗中走出來,同我跪在一起,對青臨說:“王爺前夜一整夜都在奴婢的房中。”
“一整夜嗎,你可沒有記錯?”青臨的聲音傳來,“若是記錯,你便知道後果。”
“王爺每回留宿,婢女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心中大驚,青臨的面上閃過一絲狐疑,接著大笑:“看來,是朕錯怪九弟和陳諾了。”
5
後來我才得知,陳諾根本未曾開口,他一口咬定與我不曾見面。
我賭的就是這一點,我賭贏了。
南喜為我站出來作證,為我得罪青臨,我實在不曾想到。但也因她作證,陳諾咬死,我才安然無恙。
只是陳諾經此一事,被調任了閒職。而我,我不明白南喜的所作所為。她究竟為何出賣我,又在如此關頭冒著死的危險幫我?
我不明白。
“你可曾記錯?”我亦問過她這句話。
她答:“王爺每回留宿,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不曾記錯。”
冬日大雪,青臨在宮中召開宮宴。宴會上有歌姬獻舞,是一名叫做李識的官員獻上來的。他做欽差去南方查了貪腐案,對朝廷有功,皇帝隆恩,開宴賞他。
青臨說:“九弟,你看這歌姬如何?聽聞是西域來的,身段舞姿都好。”
“臣弟也覺得有趣。”
“那就送給九弟了。”
“臣不敢——”
“這有什麼。”青臨示意我坐下,又說:“不過,朕倒是還沒賞東西給李識。”他略一沉吟,“這樣吧,九弟,你就將家中的南喜,送給李識吧。”
我耳邊一陣轟鳴。
“臣弟……”
“就這麼定了。”青臨打斷我的話,“說穿了不過是奴婢,哪有歌姬有意思。”
“小臣謝皇上,謝九王。”李識的臉笑得有些扭曲。
深夜我回到王府,坐在桌前。
這場宮宴是青臨故意設下的局,這是他一開始就打算好的。
是為了敲打我。
當初我苦求不得的人,他輕而易舉就能給我。我視若珍寶的人,他當做螻蟻自我身邊收走。
我抬頭看著南喜:“你知不知道,明日你就要被送給李識了?”
“做奴婢便是如此。”南喜不卑不亢。
“你願不願意走?”我紅著眼睛看她。
“但憑王爺安排。”
“我問的是你願不願意!”我低吼,一把捏住她的肩。我生怕她的答案,可我又在期盼這個答案。
時間彷彿過了很久,我看見她轉過頭去,低聲道:“我不願意。”
“好。”我抱住南喜,“那就沒有人能將你自我身邊帶走。”南喜沒想到,成罪奴被送給王爺,他竟待她如寶,還為她跟皇上反目。
6
翌日一早,傳來消息,李識死在了家中。(作品名:《罪女》,作者:古玥咕嚕嚕。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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