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物兄》:我們時代的隱喻

《應物兄》:我們時代的隱喻

《應物兄》

李洱/著

艱難秉續的耿正和現實性隱喻的真誠鏡鑑

——讀《應物兄》有感

文 | 朱佳佳

“十三年過去了。我想,我盡了力。”讀完這句話時,牆上鐘錶的時針和分針正好組成平角。在我盯望的那一刻,落日伏在流動的衛河上,散發出粼粼的金光。這金光將青竹之上的夜空悄然喚醒。我想靜止於這交接的節點,去細品浸於這句話的執念和真誠,卻發現身置的空間不是靜止的,它被時間拉動著。

它在沉醉的思考、出鞘的困惑、易逝的欣悅、無望的期冀、預知的失落、剋制的憤怒中一一挪移,亦在無張無馳的挪移中裹挾雜塵,靜等生旦淨末醜悉數出場。他們或權傾一世,四面圍攏;或應物賦形,恕而執道;或迷於霧靄,樂此不疲;或秉守風脈,百毒難噬;或擁抱時代,付轉餘生。在完成演出使命後,呼吸的軀體銷鑠為時間的灰燼,和那些雜塵滯積於歷史的各個角隅。

但是,審慎的學術精神、不渝的信仰尊崇、潛藏的美善表達都將升騰,在現實和未來的溝壑峻嶺中穿越,這無需藉助任何巨擎。它們蘊含的力量可橫蕩一切驕狂,即便是在亂像叢生,猙獰的面孔已俱帶仁慈妝容的時境中。

在這點上,應物兄比我們更篤定,如果在開篇他還猶豫於來還是不來,對世界存在疑慮甚至夾帶一絲捆縛的話,那麼當他在結尾清晰地聽到回答“他是應物兄”時,他已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心來行走。這並不單單是他吃到了真正的仁德丸子,更有來自於豐饒的土壤上蔓長的葳蕤和蓬茂。他看到了腐爛的落葉,更看到了虯勁的根系。

物的隱喻和多層次對應

《應物兄》裡,物的繁多讓人驚歎,一個個被精心描述的物在作為實體存在的同時其另外的功用在於含蓄的強烈指向,像喬木先生家裡寵養的那隻木瓜,作為歷史學家和教育學家的葛道宏校長所養的蟻獅,研究西方哲學的何為老太太的黑貓柏拉圖,鉅富商人子貢的驢子和白馬,多次提及的羊雜碎,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程濟世開口閉口提的濟哥等等。這些物都如敷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面紗,它隔離了尖銳所帶來的直白,將內置的多重寓意從莊重的說教分減為捧腹大笑後卻是寒氣逼入的故事情節。這種創新獨屬於《應物兄》,和它被廣議的每一章節的

二三字為標題一樣,都是在文本內涵和文本形式上的艱辛探索,無論是歸類為先鋒文學的深化,還是劃分為新的文學體例,都不會是核心意義。即便是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應物兄》的平靜,市場上的熱賣和文學界最權威機構的認可都在犖顯它的價值。只是《應物兄》的初衷與這兩者關聯甚微,它是要靠自身強大的文本力量在歷史的宏大空間中留存。

木瓜本是應波撿到的一隻流浪狗,在送至喬木先生家裡後被閹割,成為寵物。它有一個富含詩意的名字:moon,這背後卻是一句深沉的喟嘆:“它除了愛情,什麼都有。”身為動物的它,從物質的豐贍來看,絕對是幸運的,它的主人是古典文學泰斗和著名書法家喬木先生,吃穿用度自然要優於一般家庭,這從巫桃女士買的狗糧必須是進口的就可見一斑。但從動物屬性來看,它的苦非親歷者難以嚼咽,被閹割致使它永無再有源自本能的快樂。那麼悲歡如何去釐定,並不是問題的實際指向,這裡要表述的可能是家庭關係深陷於善良和傲慢的縱向不對等卻要對抗人作為動物這一屬性的無力伸辯。

它的痛,源自無解。或許無解,有了愛,也能走向永恆。

與季宗慈所豢養的藏獒相比,那隻被應物兄從刀下救下的草偃,要忠誠得多。藏獒的商品化已讓它們的忠誠徹底泯滅於奢華的物質引誘,無論舊主人遭遇怎樣的不測,狡猾的它們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是將其棄之於荒野。義的勇猛和剛烈在此已蕩然無存,這不禁讓人毛骨悚然,最忠誠的動物所裸露出的冷漠和自私堪比劊子手。值得注意的是,劊子手的殘忍是顯性的,我們尚能察覺。

或許,並無情感存在,那只是豢養者的一廂情願。極其狡黠的藏獒明白它存在的意義在於煊赫主人的身份和地位,它本身早已被蛻變成裝飾品,不再是有溫度的生命體。既然如此,何苦為這樣的主人去血拼一場?

那人呢,在被過度商品化後,所秉承的道德體系會不會在千瘡百孔後轟然坍塌,以利為唯一的度量衡尺?這種憂患遍佈《應物兄》的各個章節,它絕非是杞人憂天的虛妄,雞蛋裡挑骨頭的苛責。暫且不說欒庭玉、鐵梳子、子貢這些主要人物,就是那一個個並未佔據多大篇幅的人物,和濟大生命科學學院合作的雷山巴、認常務副省長為乾爹的柴火妞、副省長的秘書鄧林、費邊的前女友蔣藍、為曲燈老人過世的老伴誦經的宗門弟子、華學明的律師妻子邵敏等等,他們所孜孜追求的榮光都已與恆續的美善大相徑庭。在金錢利益面前,可謂是使盡了渾身解數,五花八門令人啼笑皆非的手段只為讓碗裡的肉羹再多些,生怕落在他人的後面,被人恥笑。他們需要用肉羹的多少來證明實力,獲取尊重。

即便應是守著青燈古佛超度罪孽的僧界,也捲入了龐大的價值取向之中。寺廟誦經的鐘聲來自重複播放的磁帶,敬一柱香的費用高達十萬。僧侶們遠離經書,圍擁錢幣,自然要在燈紅酒綠的迷幻中沉醉。為了標誌性的形象,慈恩寺的住持釋延長多次遠飛瑞士注射羊胎素,其座駕是最新款的德國大眾途銳,內飾豪華程度讓人歎為觀止。他的師弟知客僧釋延安用“那活”作畫,出了慈恩寺則葷腥不忌,這樣的人招搖於寺廟中,作的畫價格不菲。如此離譜,買方市場竟是熱鬧不凡。在這裡,我們已看到了一團酒肉氣正在以妖冶的眉目驅逐佛門的清苦。

作為街巷中的黎民卒子,我們無力排斥這股酒肉氣的糜暈,但會在無形中進行回想,《應物兄》裡所描摹的現象是不是正以破竹之勢雜長在生活的其它角隅?高官貴人、社會賢達、飽學雅士、田野村夫、淑美女子、寺廟僧侶等各種社會群體,他們儒雅的穿著、精緻的妝容、高檔的座駕、自由的選擇、無疑是由社會的鉅變所賦予。假設一下,時境動盪不居,滿目皆是瘡痍,活命是唯一的追求,還有閒雅的情致去吃香喝辣,頤氣指使嗎?恐怕四處逃散尋求蔽護才是常態。

他們盟誓的出發點是否還在原位,葆有泥土的素色?出挑的才幹,純粹的本性是不是在與資本狂歡時已全然被拋之耳後?熙攘間,是皆為利來,皆為利往的流動挾持他們?還是他們主動融入,觥籌交錯後不知所歸處?

答案應是辯證的,兩者互為促進。

若四野之內,皆是如此,那距離徹底淪陷還有多少路途可供丈量?《應物兄》和所有在時間的淘篩中留存的偉大作品一樣,裸露膿瘡的目的是為了直面。它帶著“一切誠念終將相遇”的哀痛和寄託,一一陳述毀滅和希冀、廢墟和新址、雜亂和有序。成長中的社會肌體渴求藥到病除。刮骨療毒斷然是疼的,等到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時,再去用猛烈的藥劑,以求起死回生,那就成為痴人說夢了。

不過,《應物兄》從未放棄希望的書寫,它看到了縱是荒誕迭出,美的枝丫也總在破土而出的強勁。正是這些枝丫的綠意,延續了在承載野心的燒殺掠奪中幾近毀滅的生存命脈。與將美和惡程式化不同的是,《應物兄》中人物品格是被外界牽制,他們之中具有內省精神的人在商品化主導的策略邊緣,獨立而又卑微。這並不是意味著《應物兄》對人物積極地運用資本推動社會前進保持懷疑。它借用文德斯之口闡明瞭觀點:

“文德斯說,柏拉圖只是對一個國家過於看重錢財,把商人的地位抬得很高而憂慮重重。當你過於尊重錢財,善德與善人便相應地不受重視了。一個社會,如果只是歌頌富人,鄙視窮人,那麼這個社會的道德基礎也就危如累卵。道德墮落必然導致寡頭政治,這是因為那些富人會通過立法,來確立並保持自己的寡頭地位。寡頭政治所認為的善也就成了惡,最大的善就是最大的惡。”

資本的功用從來都不能被偏狹地否定。它對有形價值做出精準計算的能力不可替代。它的功用在於流轉,不應作為精神價值的引航標杆去至尚尊崇。它是交換的媒介,倘若儲積於手,就成了空泛的數字。資深出版商季宗慈對運用資本是輕車熟路,他所賺取的寫字樓更加篤定了他的理解。他無疑是成功的。頗具意味的是,對他的救命之恩不是熟知資本流轉之道的藏獒,卻是一隻價格低廉的草狗。《應物兄》裡是這樣描述的:

“與前院的黑背比起來,它顯得那麼瘦小,那麼卑微,令人懷疑它們曾擁有共同的祖先。”

卑微瘦小的它在對藏獒之流棄主苟且的行為憤然鄙視的同時,以一隻狗的絕對忠誠使季宗慈保全了性命。至於主人的榮光和主人給予的嘉賞,和揮鋤而耘的農夫以及糙陋的草屋並無二異,它至死都要維護的是犬類的根本。

這是它的樸素,更是它的偉大。

鸚鵡

副省長欒庭玉家裡養了兩隻鸚鵡,分別為大虎和二虎。和常務副省長梁招塵的以假象掩飾難掩的欲壑相比,欒庭玉更願意彰顯出派頭,他因無子嗣離婚再娶,在眾人面前絲毫不掩飾和金彧的關係,大張旗鼓為母親欒溫氏過八十大壽。其威其勢,和虎確實不相上下,

作為權力的使用者,他亦是和只鸚鵡一樣,重複言語。他最後被雙規,自然有其貪婪的原因,追根究底,是什麼造成的,或許鸚鵡本身會給出一些令深陷囹圄者痛心疾首的答案。它所給予的深思要涉及到一個在不斷完善並最大程度剋制弊端的制度本體。認真地傳達是為了保證有效性,若歪解或扭曲,豈不是執行不力或心存貳心?形而下的過程是從頂層設計到具體實踐的直線操作,不過容易忽略的是,頂層設計和所有事物一樣,本身就存在一定的缺陷,這缺陷的代價在迎面撲來的時候已然滯後。有一點可以堅信的是,順風而行時要謹記審省,決策都是有階段性的,作為社會的管理者,要著眼的不單是當前社會空間的鼎力構建,還有未來的可承續問題。若看到這一點,才能做到像芸娘所說的“得有進入線團的能力,還要能跳出來”。

這兩隻鸚鵡與大多數食穀類的鸚鵡不同,它是食肉的。應物兄看到費鳴喂鸚鵡蟲子時,有嚴重的不適。他的善良天性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這些有違常理的怪異面前顫抖。作為年輕的一代,費鳴要坦然得多,這是見怪不怪的淡定還是無關自身痛癢的冷漠,《應物兄》裡並未明確闡釋。似乎可以從季宗慈在出言不遜地評判老太太何為之時,文德斯的反應中找到某種對應。

“他以為文德斯會發火,但文德斯只是把那束花放到了地上,他從文德斯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憐憫。”

與應物兄的博士生張明亮和孟昭華迥然不同的費鳴,和文德斯一樣,是新一代學者的代表,他們的成長環境相對於應物兄的那一代人而言,更為駁雜,是荊棘生於馬路的縫隙,晦暗裹挾光明的啞語,宏壯滋生狹微的抗爭的世態景象,它建構的枝葉是蓬勃的,蔥鬱的。長於此的他們更有定力來面對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荒誕,更有勇氣來追尋那些熠熠生輝的精神品格。

欒廷玉是悲慘的,梁招塵出事後尚且能和他的妻子相守晚年,他呢?他年輕的妻子瘋了,他的後人未成型就斷絕了氣息。身在牢獄的他將要面臨怎樣的心境?昔日蜂擁他的人會來看望他嗎?恐怕最牽掛他的還是他那八十多歲的老母。

已去的,正在發生的,都不容假設。然而,揪心的結果總讓人禁不住感慨,曾經身居高位的欒廷玉終是未有半子半孫。易經大師被清華大學開除的偷兒給他的預測不過是故弄玄虛的招搖撞騙,他心知肚明卻要選擇相信,不知他想起偷兒的話時會是什麼反應。在濟州地界,他幾乎是無所不能,從他的秘書鄧林被稱為“鄧大人”就可窺一二。在生子問題上,他卻是屢遭羈絆。他主管計劃生育工作,為生育出男孩,將欒家的香火延續下去,他無視那些剛剛萌芽的生命,理直氣壯地將他們扼殺在看見世界之前。他認為他可摘星辰的大手照樣能玩得轉孩子性別的難題。

他忽視的是鸚鵡學舌的本質,鸚鵡學舌無需解其本意,它只負責模仿。模仿時得意忘形丟掉初衷出了差錯,那就得自食其果了。這是鸚鵡的光鮮和困境。不能苛求言說者手下留情,畢竟他有他的著力點和觀瞻的視野。雄才大略所締造的曠世偉業總是在銜續歷史的高峰和峰巒上的危石一起將其推向至高點。

感慨之餘,想起一首詩:

我聽到了他的跳動

那是拔節而長的呼喚

它在流動的光色中駐足

它在幽寂的谷壑中張望

我的刺刀顫抖了

跌落到滾燙的地面

滑溢出一滴青黛色的眼淚

濟哥

應物兄為了程濟世念念不忘的濟哥,為了能讓這位大儒聽到真正的濟哥鳴叫,可謂是費勁了心思,下足了工夫。濟哥“滅絕”於1994年,著名經濟學家張子房“瘋”於九十年代,這裡的時間點,絕非隨意拈之。激壯的豪情隨著時代思維的席捲,歸於沉寂。在對西方制度建設進行本土化的同時曾一度認為懷有光榮的夢想是愚鈍幼稚的體徵。它們所烙上的言辭印跡要想被層層剝離還需另一種言辭的緩慢釐正。無論是歷史的宣傳口徑根植於特定的態勢還是歷史總是以巨大的補償來進步的哲思,都是清醒地看到了我們竭力更變現實的侷限性。它是悖論,彼此抵抗,走向共生。

當真正的濟哥從地下潮湧般出現,著名的生物學家華學明受了刺激,幾近瘋癲。這個被他力證為已經滅絕的物種在地下僅僅是經歷一個短暫的沉眠。按常情來說,這是一件好事,生物學家應該雀躍才是,他卻受了刺激。原因再通俗不過,雷山巴與他的合作將會終止,他準備向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遞交報告遞交證明濟哥已經滅絕的材料將會成為一堆廢紙。那利益就成了一場大火後飄散的灰燼。

這顯然是與生物學家的學術追求背道而馳。

程濟世對濟哥的情感到底有潛懷多少真誠,不得而知,他常提及的仁德丸子,程家大院,燈兒的二胡,從他聽到中央音樂學院的楊瓊時“他不再那麼悲傷”這樣一個細小表情中,包括喬木先生給太和研究院題寫的字由“太和春煖”更為“太和春暖”都可品出一二。對在海外傳播儒家文化有一定貢獻的儒學大師,所負的盛名和其所極力倡導的儒家精神是否一致,或許,連他自己都保持懷疑。他和雙林院士,姚鼐先生,張子房以及芸娘相比,他的高調入世陷入的是依賴資本的無形磁場。他的學術造詣不可否認,但是,他的品格追求是不是像季宗慈家裡的藏獒一樣?更值得追問的是,他有過錯嗎?

在國內的喬木先生和他曾有過筆墨官司,處處皆是機鋒,《應物兄》這樣的描述肯定不單單是為了隱顯出這兩位大師之間的罅隙淵源。

濟哥湧現了,程濟世卻在為子嗣燒香拜佛,三條腿的孩子死於珍妮之手,程濟世是何反應,文中隻字未提。他的祈拜能否使易藝藝的孩子轉危為安,不可妄加揣測。《應物兄》將其結果留於未知,和程濟世能否來太和就任一樣,結果留給了眼前的世界。畢竟,是世界裹挾他們,而不是和雙林院士一樣能獨立於世界之外。倘若程濟世能和喬木先生一樣曾經在桃花裕下放勞動,是五七幹校的校友,和姚鼐先生、何為老太太那樣,在困苦的生活中締結了深厚的友誼,無論時境如何變遷,老友們的風骨操守都在時刻映照著自己的選擇,那他對資本的依賴還會不會如此強烈?他的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敗退臺灣,他固然是無法和新中國一起成長,經歷它的豪情與傷痛,反思與轉變,革新與回望。

喬木先生要比他更能深刻理解儒家文化的精髓,生於斯長於斯並和新中國一起經歷挫敗與輝煌的他深諳生存之道。與何為老太太的孑然一身,姚鼐先生在睡不著覺時為逝去的老伴種花不同的是,喬木先生圓潤靈變,更能在時代的翻新中安身立命。他的記憶力驚人,唯獨模糊的是老伴的忌日,在老伴過世不久便娶僅比自己的女兒喬姍姍年長几歲的巫桃為妻。人們在會心一笑的同時,都會附之以理解,畢竟人是情感動物。但是,在這四位博導中,他的形象卻要因此而明顯遜色。

這是他與民族脊樑的稱號還有相當距離的淺層面原因。

如果說娶巫桃為妻這種老夫嬌妻的樣例從古至今屢見不鮮尚還屬人倫常情的話,那作為古典文學的泰斗,主張獨生女喬姍姍學習英語,無疑是在全球化浪潮面前失去了對民族文學和語言的自信。若認為他是在敞開的大門面前主動接受西方文明,不失為一種見解。再細想,這種見解彷彿流於浮表。作為古典文學泰斗和著名書法家的他不可能體悟不出對語言的統治要比戰火的侵略可怕得多,它是一劑浸入骨髓的慢藥,它會讓人們慢慢地遺忘淌於血液中的文化根脈和道德律制,喪失了屬於本民族文化的明辨力,從而跟從為這一語言統治下的被殖民者。但在現實的可見性面前,喬木先生更願意享有它的溫情和舒適。不過,現實的可見性和永恆性總是背離。

和喬姍姍的任性以及像文德斯所說那種“尚不會思”形成對照的是,雙林院士的兒子雙漸,他為植物學家,曾為了研究主動在西藏兩年。這與父親的無形影響密不可分,父親給他兒時的記憶就是那個西北礦山機械廠。在雙漸的意識裡,父親是神聖不可觸摸的。他朦朧地感覺到父親在完成一個崇高的使命。這個崇高的使命輝映了他的志向,使其單一且堅定。

雙林院士和何為老太太的去世喚起了喬木先生對學者風骨的回憶,已過八旬的他對“導彈”的情感超乎常人。他的敬仰除去雙林院士在學科領域的卓越成就外,最震撼他的是雙林院士和他的那個團隊為了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安全而甘願在茫茫沙漠中隱姓埋名幾十年的精神信仰。

喬木先生無限接近了這一精神信仰。在行動上,他邁入的是塵煙滾滾的俗世生活。

令人溫暖的是,應物兄為了能讓程濟世聽到真正的濟哥鳴叫,則無半絲虛偽。在應物兄那裡,濟哥就是本草鎮的麻糖,它深植於獨屬個體的鄉土回味,綿長在記憶的河流裡。它不可複製,無法泯除。無論身處何方的他只要想起母親,想起那根麻糖,內心就會被賦予一種神聖的力量,它促使他擁有沉於故紙堆專研學問的定力,面對荒蕪堅信會開墾出茂盛的執念,脫離斑斕的誘惑且能無累於物的逸然。

濟哥在《應物兄》裡除了指代程濟世的鄉思外,它最重要的象徵應該是一種沉伏於時代車輪下的文化。它暫且消失的時間在歷史的長度中不過是芝麻粒的一個小點,微乎其微。人們認為它消失的時間過長,那是比對的參照物過於青澀。文化的難以覆滅性決定了它一旦有合適的土壤,就會重新繁殖生長。它被壓在塔下,像白娘子被鎮壓雷峰塔一樣,終會見到天日。它的內容在被精裁後,要服務的是一個國家的治理體制與特定時期的意識自覺。

它見到了天日,包括那些病菌,一併噴湧而出。

珍妮所理解的驢,子貢的寵物驢,應物兄論述的黔之驢,以及那隻在彩虹橋下和車相撞的驢,一樣的動物,意義是各有所指。蠢笨,特權,仁恕,反差,因歸屬的人不同,指代的內涵便風馬牛不相及。

珍妮的驢顯然是粗俗的暗指,在世界第一大經濟體裡生長的她,評價秦始皇陵兵馬俑竟然是“他們很性感”,這可能是我們中國人所聽到的最奇葩的評價。她所撰寫的關於“黔之驢”的論文更是能讓人噴出飯粒子。在這裡,我們除了看出有關性的東西方差異外,也應該看出她所立足的文化的優劣,它的絕對完美是掌控它的意識形態對企圖吞併某個地區的有意勾勒和輸入。一種文化的優勢在發揮作用時都不可避免地會衍生弊端,弊端所引致的負面效應在本土或許會被自然消解。若是在本土之外,所產生的排異反應就不好估量了。程濟世是這樣評價的:

“美國的歷史比兔子尾巴都短,爺爺的菸斗就是文物,所以他們研究歷史的時候,從來不善於把具體的歷史事件放在歷史長河中去考察,只考慮眼下。”

站在我們擁有的五千年的歷史的面前,這樣的歷史像一位天賦過人的少年,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但從少年成為一名智者,不單是靠才學與稟賦,還需要的是時間沉澱來的淵重和竑壯。我們無需妄自菲薄,自嘆不如。制度的先進並不必然指認文化的廣瀚,過度的肯定異域文化很容易造成本土文化的斷裂,一旦斷裂,再去彌合,那就是亡羊補牢了。

與珍妮相關聯的是程剛篤,程剛篤在《應物兄》裡的出場都是在他人的表述裡,他母親和父親是否具有婚姻關係,文中沒有提及。他是浪蕩公子確信無疑,吸白粉,著異裝,亂情慾,除了燒殺搶劫外,他無所不能。揚名海外的程濟世有這樣的一個兒子,與其說是家門不幸,不如說是他為學問為人師的終結。他和身上裝有七顆腎的子貢形同父子,可見其人品喜好。希望通過資本的支持和運作來推動儒學在海外的發展,本無可厚非,問題是,主動擁抱資本的學者有多牢固的定力來抵禦它的啃噬?更何況是在國外,政治體制,社會習俗都與儒學的誕生地有巨大差異的地方,學者還能葆有多少本土的文化風範?

程剛篤是從外形到內核都與我們傳統裡所描述的謙和君子截然不同。程濟世是要回濟大任職,他是否真來了,成為一個開放性問題,留給了讀者,留給了他所立身的世界。

不可忽視的是,珍妮所生的那個怪胎,他是三條腿,一出生便被珍妮掐死。珍妮的行為讓人顫慄,虎毒尚且不食子,更別說是在四處宣揚充分尊重一切有生命物體的發達國家。我們當然不可偏執地認為有些虛偽原來就在口口聲聲的宣揚中,珍妮畢竟是個體。可珍妮不是新聞中的人物,她是小說中的存在。

養雞大王羅總的女兒易藝藝和珍妮相比,有過之而不及。她的嬌軀早已不再是倫理綱常約束下的未染之地,她和她的老師應物兄毫不避諱地談論珍妮的鬚毛三角區,可見其大膽。雖被應物兄喝斥為放肆,但應物兄是她的學術老師,在節操方面,他難以對她有太多的教誨。女性所應秉有的矜持對於易藝藝而言,是落後和過時的代名詞。她鄙視這個詞語,她生活在現代社會里,她要以美貌和身體作為籌碼來增強話語權,以進行利益取得。她的孩子出生了,有怎樣的問題,小說是點到為止,從她和羅總連夜趕回濟州可知,易藝藝沒有像珍妮那樣,在發現孩子不正常後將其殘忍殺死。從這點可以看出,她要比珍妮更有生命意識,母親情懷。

除此外,這兩個殘缺的孩子給了我們十足的警醒。珍妮的孩子是中西結合的產物,大煙的介入,使它變異。易藝藝的孩子是地道的中中結合,同樣有問題。怎樣生養出正常的孩子,不僅是程濟世憂慮的,也是現實世界應該思考的。

有一個常識在耳邊響起,驢和馬相結合,生的是騾子。

天性善良的應物兄所理解的黔之驢跟他本人很相似,他的忍讓並不是孱弱的退卻,而是避免其他人受到傷害的慈悲。他對費鳴的疼愛,對喬姍姍的包容,對喬木先生的尊重,都是在充分體諒他人的難處時寧願自己承受委屈也不肯去針鋒相對引起不悅的善意選擇。他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維護他人利益,為著外部世界團團轉,唯獨沒有的,是他自己的悲慼歡悅。他的憂戚和喜悅彷彿從來都是無人問津。就是奉岳父之命和久未相見的妻子相處一番,也被高傲地拒絕。日常的倫理生活已是伸手可觸卻總間隔一釐米的奢侈成為應物兄必須要面對直至呼吸停止的事實。

那些看似直白的關於“敦倫”的描寫,譴責它露骨,是忽視了內蘊其間的情感,錯解了文字要表達的關於悲苦的自嘲。一部懷有抱負的作品,是肯定能預料到這些描寫在面世之後所引發的爭議。它之所以如此呈現,目的就在於它要真實地寫人,真實地寫這個歷史節點上人們對於性的態度。它是帶著極大的真誠在描摹人的本能在被壓抑或被開放後的情景。

何為老太太的貓叫柏拉圖,由張子房贈送,張子房的貓則來自曲燈老人。一條完整的融合線路由此梳理,傳統藝人、經濟學家、西方哲學家,他們分屬不同的領域,身份關係可能也有所不同,但因愛聯結一起,貓作為象徵在他們之間傳接。這裡隱含了一種理想,不同學科,不同文明的交攏需要的是心廓天地萬物的大胸懷大氣魄。文明間的握手往往伴隨的是連年的征戰和大規模的殺戮,政權所帶來的希望統連四方的野心並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被約制的。

何為老太太的摔倒別有意蘊,作為研究西方哲學的著名學者,摔倒於名為“巴別”的學術報告廳,是不是在暗示著一代思潮的悄然落幕?很長時間內,我們師夷長技以自強,除了政體和國體是根本以外,從城市建築、居民寓所,到學校教諭、節日歡祝,都以極歡迎的姿態接納並大肆彰顯。這是一個初創的國家政權在經歷過摸索與反思後迫切渴求經濟強大的歷史抉擇。在此之後,所取得的輝煌成就有目共睹。

衣食足則思高遠,一個大國的恢宏氣度除了涵蓋經濟的空前繁盛外,還應有連綿不絕的思想高峰。可惜的是,急著吃飽穿暖匆匆趕路的日子裡,淡忘甚至一度摒棄了傳統。還好我們並未徹底遺忘,像姚鼐先生那樣始終秉承學者風骨的人一直存在於時間的延續中。在他們那裡,帶來快樂的是不渝的信仰,堅定的操守以及嚴謹的學術精神,他們沉湮於此,並願為之付出終生。他們的學術精神排斥口號式的干擾,要是認為他們家國情懷淡薄,無視社會民生,純屬無稽之談。

“我認為,他現在就應該鑽到墓穴裡去。”

葛道宏的秘書博士生喬引娣這樣描述姚鼐先生,令人瞠目。但這些離譜得不可思議的攻擊不會妨礙到他們的行為所向,他們會時不時地縱觀歷史的維度空間,在雜亂與無序中勇敢發聲,以矯正或引領風向。他們是單薄的書生之軀,所闡述的觀點往往振聾發聵。正是因為這些人,先輩們留下的豐贍的精神遺產在經歷短暫的休憩後被給予充分的肯定,提升到了與它涵蓋的思想相匹配的高度。

從公眾視野消失的張子房原來一直在曲燈老人住的那個院子裡,那個窄得剩下一條縫隙的仁德路里。四處考證後準備重新修建的程家大院根本不在舊址之上。這是學術的躑躅,它在經過艱難的選擇後妥協了話語的掌控者。《應物兄》寫到這裡時,越發輕逸曠達,它不再驚奇於錦繡的內襯,不再沮喪於變化的偏離,存在即是過程的紋理,都將在升浮以後細刻於現實的石階,成為後人路途的觀照。仁德路被擠壓成了一條縫,這只是暫時的,就像濟哥的消失一樣,它必將寬闊。

文德斯將要和雙漸去橫斷山脈,那裡清明高遠,植被繁多,人煙荒疏。

而這隻貓在何為老太太去世幾天後,隨它的主人一道去了另個世界。

《應物兄》中的隱喻俯首皆是,它的聰敏融匯博大和深邃,呈射出的寓意是噴薄欲出卻要磨礪鋒刃的真情告知。鏡湖鏡鑑變遷之意,葛道宏所居住的枕流小區的隨波逐流之意,應物兄居住的北辰小區的指引明亮之意,喬姍姍婚外戀情在鐵檻衚衕發生的比對之意,皂莢廟的清洗罪過之意,近現代史研究所在舊圖書館地下一層的遮掩不明朗之意,葛道宏寵養的蟻獅所展現出的對大學教育迅速擴張後的群體性焦慮之意。程濟世和應物兄的老家在本草鎮的歸根之意等等,不勝枚舉的物和對應,獨屬於《應物兄》。它的氣息是與《花腔》和《石榴樹上結櫻桃》有源發處的一致性。《花腔》探索的是歷史的真實和真相的差別,從而探照出事件來龍去脈的複雜性是難以釐清的謎團。《石榴樹上結櫻桃》描繪的是古老鄉情社會的管理和現代治理思維碰撞的尷尬和窘境,從而折射出轉變過程的艱難和落寞。它們都是著眼於一點一面。

而那時的《應物兄》還是在作為一個念想漫散在京都的流光溢彩中。

時代給了它從虛無所形到以實體存在立現的力量。這股力量推動著它,使它的筆墨逾越驍騰的吸附,以自豪於經史子集深情訓諭的硬朗,感慨於氣脈一直在秉續的耿正風骨,用帶有個人鮮明特色的靈慧和對小說流變的不懈探索,圍繞形形色色的人群,細緻入微地勾畫出一幅長卷軸的實時畫卷。

這是《應物兄》的貢獻,是它對它敬仰風骨的虔誠回應。

女性的沉思

從遠古神話女媧補天開始,文學作品對女性的讚美就沒吝嗇過筆墨。女性的寬和、堅韌、柔美、善良一直被文人騷客大力書寫。她們之所以一直被作為恆定的美反覆描述,一是女性本身孕育生命的偉大,二是古時寫文者多為男性,三是女性身上大多承載了寫作者某種美好的理想。到了現代,這種描寫發生了轉移。有一點不容否認的是,女性承擔人類繁衍的重任是男性無論如何都擔不起的。那這裡就產生一個問題,人類後代身體和天賦的狀況,與孕育他的母體直接關聯,若母體大規模出現異樣,生育出的後代會是何般模樣?

強健的體魄、正常的稟賦、健全的心理,任何一方出現倒退或變異都是令人驚恐的。

《應物兄》中描寫了大量的女性。喬木先生的獨生女喬姍姍、子貢的助手陸空谷、貧困村姑娘柴火妞、長期在美國的蔣藍、學中醫的金彧、電臺主持人朗月、博士生喬引娣、養雞大王的女兒易藝藝、電視臺主持人艾倫、比喬木先生至少小二十歲的巫桃、內褲大王陳董的小姨子、京劇青衣樊冰冰、企業家鐵梳子、女港商彩虹、欒廷玉的妻子伊華、律師邵敏、雷山巴的雙胞胎情人“小嫂子”、坐輪椅的常務副省長的妻子、程剛篤的母親譚淳等等,這些女性大則五十多歲,小則二十出頭。與梅姨、何為老太太、芸娘、應物兄的母親相比,她們是年輕的一代,年輕的二代。她們或以才學或以強幹或以美貌踴躍地進入社會,為自己爭得席位。她們中有的不讓鬚眉,竭力幹出一番事業,以期和男人一樣平起平坐,獲得長久以來被他們掌控的尊榮地位;有的則主動以身相許,依賴男人的光環和資本擁有優渥的生活,以此來幻想一勞永逸;有的則把滿腹的經綸變為交易的工具,丟失了知識本身所傳承的獨立和氣節。長久以來刻在女性骨子裡的從一而終的賢德隨女性地位的提高而一併被遺忘在她們的奮鬥史中。

《應物兄》是沉痛的,它的筆觸指向那些女性時,無一不流露出哀其所為的尖銳。

在面目迥異的男性中,除去張子房、雙林院士、姚鼐先生等老一輩知識分子外,尚有應物兄、費鳴、文德能、雙漸、文德斯、淨心等人,在商品經濟鋪天蓋地的籠罩中,固執地葆有富含激情的夢想。他們是《應物兄》中堅挺的亮光,照徹著《應物兄》枝丫蔓連的書寫脈絡。他們是“一代人正在撤離現場”後扛起信仰的上場者,他們的執念給了《應物兄》明確的指引,讓它得以沉潛在鎂光燈的鮮粲下,用十三年的耐心來面世。

女性,即便是漾起應物兄情愫的曾被他力讚的陸空谷也未能免俗,和富商子貢有男女之情。包括鐵梳子和卡爾文、朗月和應物兄、金彧和副省長欒廷玉、喬姍姍和那位得糖尿病的長江學者、季宗慈和曾是他導師女友的艾倫等等,這些關係好像已經從八十年代初的鮮見變為現如今充塞生活的各個風光處。

這不知是禁錮的反攻還是開放的悖論?

女性通過自身努力獲得存在感需要付出的代價難道非得是身體?那本應是守護的淨土。

“他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她,就像望著一代人。哦,我悲哀地望著一代人。這代人,經過化妝,經過整容,看上去更年輕了,但目光暗淡,不知羞恥,對善惡無動於衷。”

“她走的時候,似乎面有愧色。他捕捉到了那點愧色,並感覺到她步履踉蹌,於是突然體諒到了她的不易,暗暗地原諒了她。”

這是《應物兄》的態度,它的善良促使應物兄理解了她們。她們的精明算計、她們的輕浮淺薄、她們的刻意偽裝,都是為一個指向,成為他人眼中的佼佼者。遺憾的是,她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光鮮,也無法活出像何為老太太那樣的高度,無法贏得來自審美空間的真正尊重。原因其實是老生常談的,那就是滄海一粟如何在翻湧的浪濤中恆久的簡單命題並未進入她們的視野。

陸空谷是海陸的女兒,最後和文德斯結婚。《應物兄》給了她好的歸宿,只是需緩慢安妥的是應物兄的沮喪。

對於雙林院士那種清心寡慾獨守沙漠只為理想的精神,應物兄能表示的唯有無限崇高的敬意。他從不敢自恃有那樣情懷,他在俗世的生活中打圈圈。當朗月投懷送抱時,他的抗拒和行動未成一體。短暫的歡愉後,他陷入到自責的深潭,對汙濁的排斥讓他難以流入靈與肉分離的關係。

他需要的是淨潔。

陸空谷的出現給了他曼妙的想象,在想象裡,他擁抱了久違的快樂。她高雅的氣質和子貢帶來的那匹白馬一樣,是一縷虛虛渺渺的氣。後來欒廷玉那句“他不就是為了她換腎的?”徹底毀滅了應物兄的憧憬,他的期冀戛然而止。若用五雷轟頂來形容對他的打擊略顯誇張,對於陸空谷和子貢的關係,他可能預料到了,也可能沒有。不管是什麼,事實呈現的是陸空谷被子貢覬覦和染指,這是資本的魅力,即使清高如陸空谷也難拒之。那結果就是她的淨潔成了應物兄一廂情願的幻想。無夫婦之愛的應物兄不再愛了,在他喪失了最後的勇氣之後,他徹悟了。雖然不可改變的捆綁冷凍了他,但也讓他站在了凡俗之外。他正一步步接近他所敬仰的雙林院士。

雙林院士死於前列腺癌,《應物兄》選用這種癌症是在隱晦地告知應物兄,選擇可引致的危險。應物兄是無懼的,烽煙四起也好,海晏河清也好,生命的延續和離去對個體已無煙火層面的意義。他的生命將在遇撞福禍的偶然和天賦使命的必然中與他的事業一起,開始,終結。他要孜孜追求的是崇高。至於喬姍姍、陸空谷以及那些苦心孤詣為虛躁而奔的各方角色,都是瞬間可以毀滅的凡胎肉體。

應物兄出了車禍,他的重生將是真正的“虛己應物,恕而後行”。

他身邊的那些人,還都將存在著,但都會在長短不一的時間內被生命週期的強制性成為歷史河床的小沙礫。他們所附帶的光暈將會隨著軀體的消失一併退卻。《應物兄》不會,它的形式、它的內容正在隨時間的篩選而和它從層層的遮蔽中彰揚的風骨一起流動,成為升騰於俗世氣息之上的告誡和召喚,讓一代又一代人在它脫口而出的經典話語和固執地葆有信仰的人中去比照和審視。

這是文學之義給予它的不容辭卻的責任,也是它對眼前世界的真切反思和深情表達。

作者朱佳佳,筆名物生,現從事教育工作。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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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我们时代的隐喻

《應物兄》是李洱最新長篇小說,獲2018《收穫》文學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當代》雜誌2018年度最佳長篇小說,以及第十屆茅盾文學獎。

一部《應物兄》,李洱整整寫了十三年。李洱借鑑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記敘了形形色色的當代人,尤其是知識者的言談和舉止。所有人,我們的父兄和姐妹,他們的命運都圍繞著主人公應物兄的生活而呈現。應物兄身上也由此積聚了那麼多的灰塵和光芒,那麼多的失敗和希望。

本書各篇章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為標題,爾後或敘或議、或贊或諷,或歌或哭,從容自若地展開。各篇章之間又互相勾連,不斷被重新組合,產生出更加多樣化的形式與意義。它植根於傳統,實現的卻是新的詩學建構。《應物兄》的出現,標誌著一代作家知識主體與技術手段的超越。李洱啟動了對歷史和知識的合理想象,並將之妥帖地落實到每個敘事環節。於是那麼多的人物、知識、言談、細節,都化為一個紛紜變幻的時代的形象,令人難以忘懷。小說最終構成了一幅浩瀚的時代星圖,日月之行出於其中,星漢燦爛出於其裡。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本書中發現自己。新的觀察世界的方式,新的文學建構方式,新的文學道德,由此誕生。

對於漢語長篇小說藝術而言,《應物兄》已經悄然挪動了中國當代文學地圖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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