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經典散文7篇,篇篇精彩!

《長街短夢》

有一次在郵局寄書,碰見從前的一個同學。多年不見了,她說咱們倆到街上走走好不好?於是我們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

她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是想告訴我,她曾經遭遇過一次不幸:她的兒子患白喉死了,死時還不到四歲。沒有了孩子的維繫,又使本來就不愛她的丈夫很快離開了她。這使她覺得羞辱,覺得日子是再無什麼指望。她想到了死。她乘火車跑到一個靠海的城市,在這城市的一個郵局裡,她坐下來給父母寫訣別信。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這郵局是如此的嘈雜,無人留意她的存在,使她能夠襯著這陌生的嘈雜,襯著棕色桌面上漿糊的嘎巴和紅藍墨水的斑點把這信寫得無比盡情——一種絕望的盡情。這時有一位拿著郵包的老人走過來對她說:“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認上這針。”她抬起頭來,跟前的老人白髮蒼蒼,他那蒼老的臉上,顫顫巍巍地捏著一枚小針。

我的同學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她突然不再去想死和寫訣別的信。她說,就因為那老人稱她“姑娘”,就因為她其實永遠是這世上所有老人的“姑娘”,生活還需要她,而眼前最具體的需要便是她幫助這老人認上針。她甚至覺出方才她那“盡情的絕望”裡有一種做作的矯情。

她認了針,並且替老人針腳均勻地縫好郵包。她離開郵局離開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她開始了新的生活,還找到了新的愛情。她說她終生感激郵局裡遇到的那位老人,不是她幫助了他,那實在是老人幫助了她,幫助她把即將斷掉的生命續接了起來,如同針與線的連接才完整了綻裂的郵包。她還說從此日子裡有了什麼不愉快,她總是想起老人那句話:“姑娘,你的眼好,你幫我認上這針。”她常常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想著這話,在街上,路過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郵局。有時候這話如同夢一樣地不真實,卻又真實得不想夢。

然而什麼都可能在夢中的街上或者街上的夢中發生,即使你的腳下是一條踩得爛熟的馬路,即使你的眼前是一條几百年的老街,即使你認定在這條老路上不再會有新奇,但該發生的一切還會發生,因為這街和路的生命其實遠遠地長於我們。

我們曾經在公共汽車上與人爭吵,為了座位為了擁擠的碰撞。但是永遠也記不住那些彼此憤怒著的臉,記住的卻是夾在車縫裡的一束小黃花。那花朵是如此的嬌小,每一朵才指甲蓋一般大。是誰把它們採來——從哪裡採來又為什麼要插在這公共汽車的窗縫裡呢?怨氣沖天的乘客實在難以看見這小小花束的存在,可當你發現了它們才意識到胸中的怒氣是多麼地沒有必要,才恍然悟出,這破舊不堪的汽車上,只因有了這微小的花,它行駛過的街道便足可以稱為花的街了。

假若人生猶如一條長街,我就不願意錯過這條街上每一處細小的風景。

假若人生不過是長街上的一個短夢,我也願意把這短夢做得生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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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仙女》

家居市區的邊緣,除卻購物的不便,剩下的幾乎全是方便。

我們的樓房前邊不再有房子了,是一大片農民的菜地。憑窗而立,眼前地闊天高,又有糞味兒、水味兒和土腥味兒相伴,才知道你吃下去的確是真的糧食,喝下去的也確是活的水。

我們也不必擔心窗外的菜地被人買去製造新樓,不必擔心新樓會遮擋我們拋向遠天遠地的視線了:有消息說市政建設部門規劃了菜地,這片菜地將變成一座公園。

這使我們在僥倖的同時,又覺出一點兒失落。因為公園對於一座城市算不上什麼奇蹟,而一座城市能擁有一片菜地才是格外不易。公園是供人遊玩的,與生俱來一種刻意招引市民的氣質;菜地可沒打算招誰,菜自管自地在泥土裡成長,安穩、整潔,把清新的呼吸送給四周的居民。

通常,四周的居民會在清晨和傍晚沿著田間土路散步,或者小心翼翼地踩著壟溝背兒在菜畦裡穿行——我們知道菜農憐惜菜,我們也就知道了怎樣憐惜菜農的心情。只在下月裡,當糞肥在地邊剛剛備足,菜地仍顯空曠,而頭頂的風已經變暖的時候,才有人在開闊的地裡撒歡兒似的奔跑,人們在這裡放風箏。

放風箏的不光我們這些就近的居民,還有專門騎著自行車從擁擠的鬧市趕來的青年、孩子和老人。他們從什麼時候發現了並且注意起我們的菜地呢?雖然菜地並不屬於我們,但我和我的鄰人對待這些突然的闖入者,仍然有一種優先佔領的自得和一種類似善待遠親的寬容。一切都因了正月吧,因了土地和天空本身的厚道和清明。

我的風箏在風箏裡實屬普通,價格也低廉,才兩塊五毛錢。這是一個面帶村氣的仙女,鼻樑不高,嘴有點鼓;一身的粉裙子黃飄帶,胸前還有一行小字“河北邯鄲沙口村高玉修的風箏,批發優惠”以及郵編多少多少什麼的。如此說,這仙女的扎制者,便是一位名叫高玉修的邯鄲農民了。雖說這位高玉修描畫仙女的筆法粗陋幼稚,選用的顏料也極其單調,但我相中了它。使我相中這風箏的,恰是仙女胸前的這行小字。它那表面的商業味道終究沒能遮住農民高玉修骨子裡的那點兒拙樸。他這種口語一般直來直去的句子讓我決定,我就要這個仙女。

傍晚之前該是放風箏的好時光,太陽明亮而不刺眼,風也柔韌並且充滿並不野蠻的力。我舉著我的仙女,在日漸鬆軟的土地上小跑著將她送上天空。近處有放風箏的鄰人鼓勵似的督促我:“放線呀快放線呀,多好的風啊……”

放線呀放線呀快放線呀,多好的風啊!

這宛若勞動號子一般熱情有力的鼓動在我耳邊呼嘯,在早春的空氣裡洋溢。絲線從手中的線柺子上撲簌簌地沒落著,我回過頭去仰望昇天的仙女。要說這仙女實在是充滿了靈氣:她那麼快就夠著了上邊的風。高處的風比低處的風平穩,只要夠著上邊的風,她便能保持住身體的平穩。

我關照空中的仙女,快速而小心地松著手中的線,一時間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風箏仙女更像仙女的東西了:她那一臉的村氣忽然被高遠的藍天幻化成了不可企及的神秘,她那簡陋的衣裙忽然被風舞得格外絢麗、飄逸,她的態勢忽然就呈現出一種怡然的韻致。入眼四望,天空下飛翔著黑的燕子褐的蒼鷹花的蝴蝶銀的巨龍……為什麼這些紙紮的玩意兒所不解的自在的靈魂,又彷彿只有在天上,它們才會找到獨屬自己的活生生的呼吸。是它們那活生生的呼吸,給地上的我們帶來愉悅和吉祥的話題。

放線呀放線呀快放線呀,多好的風啊!

有些時候,在我們這尋常的風箏隊伍裡,也會出現一些不同尋常的放風箏的人:一輛“奧迪”開過來了,吱地停在地邊。車上下來兩三個衣著時髦的男女,簇擁著一位手戴鑽戒的青年。青年本是風箏的主人,卻樂於兩手空空——自有人跟在身後專為他捧著風箏。那風箏是條巨大而華貴的蜈蚣,聽說由山東濰坊特意訂製而來;那線拐也遠非我手中這種通俗的楊木棍插成,那是一種結構複雜的器械,滑輪和絲線都閃著高貴的銀光。“鑽戒”站在地邊打量天上,一臉的不屑,天上飛著我的仙女和鄰人的燕子。他從兜裡摸出煙來,立刻有人為他點燃了打火機。一位因穿高跟鞋而走提東倒西歪的女士迪時正奔向“鑽戒”,趕緊將一聽“椰風”送到他手裡,好不氣派的一支隊伍,實在把我們給“震”了。

然後那蜈蚣緩緩地迎風而起了,確是不同凡響的好看。四周爆發出一片叫好聲,善意的人們以這真誠的叫好原諒了“鑽戒”不可一世的氣焰……我卻有點為“鑽戒”感到遺憾,因為他不曾碰那蜈蚣也不曾碰一碰風箏線。只在隨員替他將蜈蚣放上藍天之後,他才扔掉香菸,從他們手中接過線盒拎住。他那神情不像一個舵手,他站在地裡的姿態,更像一個被大人嬌縱的孩童。這樣的孩童是連葵花子都懶於親口去嗑的,他的幸福是差遣大人嗑好每一粒瓜子,準確無誤地放進他的口中。

在這時我想起單位裡一個愛放風箏的司機。在一個正月我們開車外出,他告訴我說,小時候在鄉下的家裡,他自己會糊風箏卻買不起線,他用母親拆被子拆下來的碎棉線代替風箏線。他把那些線一段段接起來,接頭太多,也不結實。有一次他的風箏正在天上飛著,線段了,風箏隨風飄去,他就在鄉村大道上跑著追風箏。為了那個風箏,他一口氣跑了七八里地。

當今的日子,還會有誰為追趕一隻風箏跑出七八里地呢?幾塊錢的東西。或者像擁有華貴蜈蚣的這樣的青年人會追的,差人用他的“奧迪”。若真是開著“奧迪”追風箏倒不如說是以地上的轎車威脅天上的蜈蚣了。

我知道我開始走神兒,我的風箏線就在這時斷掉了。風把仙女兜起又甩下,仙女搖擺著身子朝遠處飄去。天色已暗,我開始追趕我的仙女,越過腳下的糞肥,越過無數條壟溝和畦背,越過土路上交錯的車轍,也越過“鑽戒”們不以為然的神色。我堅持著我的追趕,只因為這純粹是仙女和我之間的事,與別人列關。當暮色蒼茫、人聲漸稀時,我終於爬上一座豬圈,在圈頂找到歪躺在上邊的仙女。我覺得這仙女是我失散已久的一個朋友,這朋友有名有姓,她理應姓高,與邯鄲沙口村那個叫做高玉修的農民是一家人。

大而圓的月亮突然沉甸甸地懸在了天空,在一輪滿月的照耀下,我思想究竟什麼叫做放風箏。我不知道。

但是,有了風箏的斷線,有了仙女的失蹤,有了我追逐那仙女的奔跑,有了我的失而復得,我方才明白,歡樂本是靠我自己的雙腳,靠我自己貨真價實的奔跑到達心中的;連接地上人類和天上仙女之間那和平心境的,其實也不是市場上出售的風箏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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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戒指》

初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請,去他家作客,並欣賞他的夫人為我表演茶道。這位友人名叫池澤實芳,是國內一所大學的外籍教師。我說的他家,實際是他們夫婦在中國的臨時寓所——大學裡的專家樓。因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簡,賓主都跪坐在一領草蓆上。一隻電爐代替茶道的爐具,其他器皿也屬七拼八湊。但池澤夫人的表演卻是虔誠的,所有程序都一絲不苟。聽池澤先生介紹,他的夫人在日本曾專門研習過茶道,對此有著獨到的心得。加上她那高髻和盛裝,平和寧靜的姿容,頓時將我帶進一個異邦獨有的意境之中。那是一種祛除了雜念的瞬間專注吧,在這專注裡頓悟越發嘈雜的人類氣息中那稀少的質樸和空靈。我學著主人的姿態跪坐在草蓆上,細品杯中碧綠的香茗,想起曾經讀過一篇比較中國茶文化與日本茶道的文字。

那文章說,日本的茶道與中國的飲茶方式相比,更多了些拘謹和抑制,比如客人應隨時牢記著禮貌,要不斷稱讚:“好茶!好茶!”因此而少了茶與人之間那真正瀟灑、自由的融合。不似中國,從文人士大夫的伴茶清談,到平頭百姓大碗茶的暢飲,可抒懷,亦可恣肆。顯然,這篇文字對日本的茶道是多了些挑剔的。或許我因受了這文字的影響,跪坐得久了便也覺出些疲塌。是眼前一簇狗尾巴草又活潑了我的思緒,它被女主人插在一隻青花瓷筆筒裡。我猜想,這狗尾巴草或許是鮮花的替代物,茶道大約是少不了鮮花的。但我又深知在我們這座城市尋找鮮花的艱難。問過女主人,她說是的,是她發現了校園裡這些瘋長的草,這些草便登上了大雅之堂。

一簇狗尾巴草為茶道增添了幾分清新的野趣,我的心思便不再拘泥於我跪坐的姿態和茶道的表演了,草把我引向了廣闊的冀中平原……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你怎麼能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要是你曾經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誰能保證你就會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狗尾巴草,莖纖細、堅挺,葉修長,它們散漫無序地長在夏秋兩季,毛茸茸的圓柱形花須活像狗尾。那時太陽那麼亮,壟溝裡的水那麼清,狗尾巴草在陽光下快樂地與澆地的女孩子嬉戲——搖起花穗掃她們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會草的騷擾,因為她們正揪下這草穗,編結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搖晃著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草穗單拿草莖編戒指的,那扁細的戒指戴在手上雖不明顯,但心兒開始閃爍了。

初長成的少女不再理會這狗尾巴草,她們也編戒指,拿麥稈。麥收過後,遍地都是這耀眼的麥稈。麥稈的正道是被當地人用來編草帽辮的,常說“一頂草帽三丈三”,說的即是縫製一頂草帽所需草帽辮的長度。那時的鄉村,各式的會議真多。姑娘們總是這些會議熱烈的響應者,或許只有會議才是她們自由交際的好去處。那機會,村裡的男青年自然也不願錯過。姑娘們刻意打扮過自己,胳肢窩裡夾著一束束金黃的麥稈。但她們大都不是匆匆趕製草帽辮,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們編制的便是這草戒指,麥稈在手上跳躍,手下花樣翻新:菱形花結的,字花結的,扭結而成的“雕”花……編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來,或互相誇獎,或互相貶低。這伸出去的手,這誇獎,這貶低,也許只為著對不遠處那些男青年的提醒。於是無緣無故的笑聲響起來,引出主持會議者的大聲呵斥。但笑聲總會再起的,因為姑娘們手上總有翻新的花樣,不遠處總有蹲著站著的男青年。

那麥稈編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唯一的飾物了。但那一雙雙不拾閒的粗手,卻因了這草戒指,變得秀氣而有靈性,釋放出女性的溫馨。戴戒指,每個民族自有其詳盡、細緻的規則吧,但千變萬化,總離不開與婚姻的關聯。唯有這草戒指,任憑少女們隨心所欲地佩戴。無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條禁忌,比如閨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狀,已婚的將戒指戴成了求婚狀什麼的,這裡是個戒指的自由王國。會散了,你還會看見一個個草圈兒在黃土地上跳躍——一根草唄。少女們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歲數。只待這時,她們才丟下這麥稈、這草帽辮、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著如何同送彩禮的男方“矯情”——討價還價。冀中的日子並不豐裕,那看來缺少風度的“矯情”就顯得格外重要。她們會為彩禮中缺少兩斤毛線而在炕上打滾兒,倘若此時不要下那毛線,婚後當男人操持起一家的日子,還會有買線的閒錢嗎?她們會為彩禮中短了一雙皮鞋而號啕,倘若此時不要下那鞋,當婚後她們自己作了母親,還會生出為自己買鞋的打算嗎?

於是她們就在聲聲“矯情”中變作了新娘,於是那新娘很快就敢於赤裸著上身站在街口喊男人吃飯了。她們露出那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臂膀,也露出那從未曬過太陽的雪白的胸脯。那草戒指便在她們手上永遠地消失了,她們的手中已有新的活計,比如嬰兒的兜肚,比如男人的大鞋底子……她們的男人,隨了社會的變革,或許會生出變革自己生活的熱望;他們當中,靠了智慧和力氣終有所獲者也越來越多。日子漸漸地好起來,他們不再是當初那連毛線和皮鞋都險些拿不出手的新郎相,他們甚至有能力給鄉間的妻子買一枚金的戒指。他們聽首飾店的營業員講著18K、24K什麼的,於是鄉間的妻子們也懂得了18K、24K什麼的。只有她們那突然就長成了的女兒們,仍舊不厭其煩地重複母親從前的遊戲。夏日來臨,在壟溝旁,在樹陰裡,在麥場上,她們依然用麥稈、用狗尾巴草編戒指:菱形花結的,字花結的,還有那扭結而成的“雕”花。

她們依然願意當著男人的面伸出一隻戴著草戒指的手。卻原來,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實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稱出一隻真金戒指的分量,哪裡又有能夠稱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卻原來,延續著女孩子絲絲真心的並不是黃金,而是草。在池澤夫人的茶道中,我越發覺出眼前這束狗尾巴草的可貴了。難道它不可以替代茶道中的鮮花嗎?它替代著鮮花,你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更神聖,因為這世上實在沒有一種東西來替代草了。一定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看重了草吧,草才不可被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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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之女》

我是來這裡尋找山桃花的。二十年前一位老鄉就告訴過我:“看山桃開花,那得等清明。”於是我記住了清明,腦子裡常浮現著一個山桃的世界。那是一山的火吧,一山的粉紅吧?

我決定不再耽誤第二十個清明。於是,我踏著今年的節令來到這裡,卻沒有看見山桃開花。我堅信自己總能看見山桃花。

每天當晨光灑遍這山和谷時,我便沿一條繞山的河走起來,這河便是繞山而行的拒馬河。這河不知到底繞過了多少山的阻攔,謝絕了多少山的挽留,只在一路歡唱向前。它唱得歡樂而堅韌,不達目的決不回頭。

一條散漫的河,一條多彎的河。每過一個彎,你眼前都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鵝卵石灘,拳頭大的雞蛋大的鵝卵石,從地鋪上了天,河水在這裡變作無數條涓涓細流漫石而過;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襯,本來明澄的河水忽而變得豔藍,宛若一河顏色正在書寫這沙灘;那是草和蒿的原,草和蒿以這水滋養著自己,難怪它們茂密得使你不見地面,是綠的氈吧,是綠的氈吧。總有你再也繞不過去的時候,那是山的峽谷。峽谷把水兜起來,水才變得深不可測。然而河的歌喑啞了,河實在受不住這山的大包大攬。河與石壁衝撞著,石壁上翻卷起浪花。那是河的哭嚎吧,那是河的吶喊吧。只有這時你才不得不另闢蹊徑。或是翻過一條本來無路的山,或是走出十里八里的迂迴路,重新去尋找河的蹤跡。你終於找到了,你面前終於又是一個新的天地。

這當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它不似灘,不似岸,不似原,是一河的女人,千姿百態,裸著自己,有的將腳和頭潛入沙中,露出沙面的僅是一個臀;有的反剪雙手將自己倒弓著身子埋進沙裡,露著的是小腹。側著的肩,側著的髖,朝天的臉。……你不能不為眼前這風景所驚呆,呆立半天你才會明白,這原本是一河石頭,哪有什麼女人。那突起的俱是石:白的石,黃的石,粉的石。那凹陷的俱是沙:成窩兒的沙,流成皺褶的沙,平緩的沙。然而這實在又是人,是一河的女人,不然驚呆你的為什麼是一河柔韌?

是這一河石頭一河女人,使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這一句話。我懷著強烈的慾望,想去證實一下我的記憶。於是在河的高處,大山的皺褶裡,我來到一個先前曾經住過的村子。一位熟悉的大嫂把我引進她的家中,我記起了那時她分明還有一位婆婆。一個家裡只有這兩個女人,現在媳婦臉上也爬滿了皺褶,婆婆的臉簡直變成了一張皺紋捏成的臉。她不能再盤腿了,鞧在被窩裡,露著青黃的肩胛骨。我對婆婆說—差不多是湊近她的耳朵喊:“您是說過河裡沒規矩這句話吧?”

婆婆一下就聽懂了,用被頭把裸著的肩胛骨蓋蓋,把臉轉向我說:“那是我們年幼那工夫。”

“您也下過河?”我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沒有?”她說:“看見那個匣子了嗎?”

婆婆的頭在枕頭上活動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隻擺在迎門桌上的梳妝匣子。我知道這是婆婆出嫁時的嫁妝,我把這匣子抱到婆婆眼前,說:“上次我來,就見過它。”

婆婆說:“那時候我十六。是我爹從龍門集上挑的,龍門逢五排十大集。”

“您是說十六歲過的門?”我問。

“可不,過門後就和姐妹下河。我孃家在山那邊……沒河。那陣子……誰沒打年幼時過過?打,鬧,瘋著哪!”

婆婆閉起雙眼不再和我說話,我只和媳婦作了告別。臨出門,我沒忘記把婆婆的梳妝匣放回原處,並告訴媳婦只要我進山,一定來看她們。

走出她們的家,我深作著自己的呼吸:為什麼面對一河石頭,人非要肅然起敬不可;為什麼面對一河石頭,人會感到自己的齷齪。因為那裡留住的是女人的青春,是女人那“瘋”。有了這河裡的自己,她們就不再懼怕暮年這個蜷曲著的自己,裸露著肩胛骨的自己。因為她們在河裡“瘋”過也值了。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知道這裡正盛傳著一個新名詞:旅遊。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為著旅遊而來到這裡。他們打著太陽傘,穿著“耐克”,面對這無盡的山,多彎的河,唱著“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也有發現這一河石頭的,有時你站在山之巔遙望這河,石頭上盡是紅的衣、綠的傘。也有女人在河裡“瘋”,但那是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人實在無法面對這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肅然起敬。有人喝完可樂,把易拉罐狠命向遠處投,石頭上泛著尖厲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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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孤獨旅程》

有一個冬天,在京西賓館開會,好像是吃過飯出了餐廳,一位個子不高、身著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們走來。旁邊有人告訴我,這便是汪曾祺老。

當時我沒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願意突兀地認識。但這位灰衣老人卻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著,慢悠悠地說:“鐵凝,你的腦門上怎麼一點兒頭髮也不留呀?”他打量著我的腦門,彷彿我是他久已認識的一個孩子。這樣的問話令我感到剛才我那顧忌的多餘。我還發現汪曾祺的目光溫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對於人類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以後,我有機會去了一趟位於壩上草原的河北沽源縣。去那裡本是參加當地的一個文學活動,但是鼓動著我對沽源發生興趣的卻是汪曾祺的一段經歷。他曾經被下放到這個縣勞動過,在一個馬鈴薯研究站。他在這個研究馬鈴薯的機構,除卻日復一日的勞動,還施展著另一種不為人知的天才:描述各式各樣的馬鈴薯圖譜----畫土豆。汪曾祺從未在什麼文字裡對那兒的生活有過大聲疾呼的控訴,他只是自嘲的描寫過,他如何從對於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竟然到達一種“想畫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描繪著它們,又吃著它們,他還在文中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這麼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我去沽源縣是個夏天,走在雖然涼快,但略顯光禿的縣城街道上,我想象著當冬日來臨,塞外蠻橫的風雪是如何肆虐這裡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樣捱過他的時光。我甚至向當地文學青年打聽了有沒有一個叫馬鈴薯研究站的地方,他們茫然地搖著頭。馬鈴薯和文學有著多麼遙遠的距離呀。我卻仍然體味著:一個連馬鈴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對生活該有耐心和愛。

一九八九年春天,我的小說《玫瑰門》討論會在京召開,汪曾祺是被邀請的老作家之一。會上諶容告訴我,上午八點半開會,汪曾祺六點鐘就起床收拾整齊,等待作協的車來接了。在這個會上他對《玫瑰門》談了許多真實而細緻的意見,沒有應付,也不是無端的說好。在這裡,我不能用感激兩個字來回報這些意見,我只是不斷地想起一位著名藝術家的一本回憶錄。這位藝術家在回憶錄裡寫到當老之將至時,他害怕變成兩種老人,一種是儼然以師長面目出現,動不動就以教訓青年為樂事的老人;另一種是唯恐被旁人稱“老”,便沒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證實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兩種老人,也不是其他什麼人,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愛的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著每一段或寂寥、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撫慰著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

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創造出的“熱鬧”日子,是為了派遣孤獨,還是一種難以排遣的孤獨感是他覺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撫慰呢?前不久讀到他為一個年輕人的小說集所作的序,序中他藉著評價那年輕人的小說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兒”。

我相信他是多麼不樂意人是孤兒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記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採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乾(可能他還有一種獨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來。待到年節回京與家人做短暫的團聚時,他將這朵蘑菇揹回了北京,並親手為家人烹製了一份鮮美無比的湯,那湯給全家帶來了意外的歡樂。

於是我又常想,一個囊中揹著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獨,從塞外寒冷的黃風中快樂地朝著自己的家走著,難道僅僅為了叫家人盛讚他的蘑菇湯?

這使我不斷地相信,這世界上一些孤獨而優秀的靈魂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們將溫馨與歡樂不求回報地贈予了世人吧?用文學,或者用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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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

即使在夢裡,年輕的母親也知道要過年了。

即使在夢裡,年輕的母親也知道她應該往旅行袋裡裝什麼了——都是些過年的東西,她將要與她的嬰兒同行,去鄉下的孃家團聚。

就這樣,母親懷抱著嬰兒乘了一輛長途汽車。車子駛出了母親的城市,載著滿當當的旅客向廣闊的平原飛馳。

許久許久,城市已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邊,而鄉村卻還遠遠地不曾出現,鉛樣的天空鍋似的悶住了大地和大地上這輛長途汽車,這長久的灰暗和憋悶終於使母親心中轟地炸開一股驚懼。她想呼喊,就像大難臨頭一樣地呼喊。她環顧四周,滿車的旅客也正疑慮重重地相互觀望,她喊叫了一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用力掐掐自己的手背,手背很疼。那麼,她的聲音到哪兒去了呢?她低頭察看臂彎裡的嬰兒,嬰兒對她微笑著。

嬰兒的微笑使母親稍稍定了神,但隨即母親便覺出一陣山崩地裂般的搖撼,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頭顱猛然撞在車窗玻璃上,玻璃無聲地粉碎了,母親和嬰兒被拋出了車外。

母親在無邊的黑暗裡叫喊。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無法移動自己的雙腳。當一道閃電凌空劃過,母親才看見腳下的大地正默默地開裂。這是一種令人絕望的開裂,轉瞬之間大地已經吞沒了不遠處母親的長途汽車和那滿車的旅客。這便是世界的末日吧?母親低下頭,麻木地對她的嬰兒說。藉著閃電,她看見嬰兒對她微笑著。

嬰兒的微笑使母親生出超常的勇氣。她開始奮力移動她的雙腳,她也不再喊叫。嬰兒的微笑恢復了她的理智,她知道她必須以沉默來一分一寸地節約她所剩餘的全部力氣。她終於奇蹟般地從大地的裂縫中攀登上來,她重新爬上了大地。天空漸漸亮了,母親的雙腳已是鮮血淋淋。她並不覺得疼痛,因為懷中的嬰兒對她微笑著。

年輕的母親懷抱著她的嬰兒在破碎的大地上奔跑,曠野沒有人煙,大地仍在微微地震顫。天空忽陰忽晴,忽明忽暗,母親不知道自己已經奔跑了多少時間。這世界彷彿已不再擁有時間,腕上空白的錶盤使母親覺出她再也沒有力量拯救嬰兒和她自己,她也無法再依賴這個世界,這世界就要在緩慢而恆久的震顫中消失。母親抬眼四望,開始無聲地嚎啕。

嬰兒依舊在母親的懷中對著母親微笑。

嬰兒那持久的微笑令嚎啕的母親倍覺詫異,這時她還感覺到他的一隻小手正緊緊地無限信任地拽住她的衣襟,就好比正牢牢地抓住整個世界。

嬰兒的確抓住了整個世界,這世界便是他的母親;嬰兒的確可以對著母親微笑,在他眼中,他的世界始終溫暖、完好。

嬰兒的小手和嬰兒的微笑再一次征服了嚎啕的母親,再一次收拾起她那已然崩潰的精神。她初次明白有她存在世界怎會消亡?她就是世界。她初次明白她並非一無所有,她有活生生的呼吸,她有無比堅強的雙臂,她還有熱的眼淚和甜的乳汁。她必須讓這個世界完整地存活下去,她必須把這世界的美好和蓬勃獻給她的嬰兒。

母親懷抱著嬰兒在瘋狂的天地之間跋涉,任寒風刺骨,任風沙彌漫,她坦然地解開衣襟,讓嬰兒把她吸吮。

母親曾經很久沒有水喝,她便大口地吞嚥著白雪;母親曾經很久沒有食物,她以手作鍬,挖掘野地裡被農人遺忘的胡蘿蔔白蘿蔔。雪和蘿蔔化作的乳汁照舊清甜,嬰兒在她的懷裡微笑著。

天黑了又亮,天亮了又黑。當母親終於看見了孃家的村子,村子已是一片瓦礫。癱坐在廢墟上的母親再一次站了起來,希望的信念再一次從絕望中升起。她要率領著她的嬰兒逃脫這廢墟,即使千里萬里,她也要返回她的城市,那裡有她的家和她的丈夫。母親在這時想起了丈夫。

年輕的母親從睡夢中醒來,嬌她愛她的丈夫為她端來一杯熱騰騰的牛奶。母親接過牛奶躍下床去問候她的嬰兒,嬰兒躺在淡藍色的搖籃裡對著母親微笑。

母親轉過頭來對丈夫說,知道世界在哪兒嗎?

丈夫茫然地看著她。

世界就在這兒。母親指著搖籃裡微笑的嬰兒。

母親又問丈夫,知道誰是世界嗎?

丈夫更加茫然。

母親走到灑滿陽光的窗前,又指著窗外晶瑩的新雪說,世界就是我。

丈夫笑了,笑母親為什麼醒了還要找夢話說。

年輕的母親並不言語,內心充滿深深的感激。因為她忽然發現,夢境本來就是現實之一種啊。沒有這場噩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擁有那一夜悲壯堅韌的征程?沒有這場噩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有力量把世界緊緊擁在彼此的懷中?

鐵凝經典散文7篇,篇篇精彩!

《閱讀是有“重量”的》

如今,網絡閱讀成為眾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人類的閱讀行為也隨之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眼睛在網上快速、便捷地“暴走”,逐漸替代以往細嚼慢嚥似的傳統閱讀。新媒介使昔日“紙面”凝聚的諸多藝術的神性,不斷被“界面”的感覺顛覆和碾軋。

然而,我覺得“界面”代替了“紙面”的閱讀,損失的可能是時間的縱深和歷史的厚重。人在獲得大面積爆炸性信息的同時,也會有某種難言的失重感。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閱讀其實是一種有重量的精神運動。

上世紀70年代初,我還是一個少年,偷偷讀到一本書,是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記得扉頁的題記是這樣兩句話:“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沒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這兩句話使我深深感動,讓我生出想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的衝動。我初次領略到閱讀的重量,它給了我身心的沉穩和力氣。

我的一位親人,在同樣的時代背景下,在從城市下放到鄉村勞動之餘,倚靠在田野上的草垛通讀了《資本論》和《列寧全集》。問他當時為什麼讀這些書,他只說是因為喜歡。

今天想來,類似的閱讀實在是一種無功利心的自發性之舉,因其自然,所以也是有預設的閱讀期待,那不期而至的閱讀收穫便格外寶貴和難忘。難忘的還有一種沉入心底的重量,這重量打擊你,既甜蜜又酣暢。

閱讀的重量有時在於它的“重”,有時卻在於它的“輕”。這“輕”,不是輕浮,而是一種無用之用,是閱讀心境的解放。

今天,我們的閱讀與過去相比已經有了諸多變化。市場上賣得好的書往往是更靠近生活的實用的書:養生、美容、商戰、股票、英語……書海已經“茫茫”。各取所需的閱讀看上去已不再承載精神的重負,而是直奔主題,要的是立竿見影。

閱讀的功用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我更想強調的是,“無用”的閱讀,正如文化給人的力量一樣,更多的是緩慢、綿密、恆久的滲透。雖然它是“無用”的,然而一切都有痕跡,我們沉重的肉身會因某些時刻“無用”的閱讀而獲得心靈的輕盈和潔淨。這樣的閱讀不是生存甚至生計所必需的,但它讓我們感受到了他人的存在,看到了生活的美好、溫暖以及自身的價值,它內在的文化含量並沒有因表面的“無用”而打折扣。它的“無用”本身便是更大的作用。這何嘗不是一種更高的閱讀境界呢?這種自然存在的閱讀狀態,可能比故意強迫閱讀或者故意淡漠閱讀都更能體現人生的精神價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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