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景樓是江蘇鎮江的一座歷史名樓,它矗立在甘露寺後面的北固山後峰峰頂上,俯視長江。多景樓是北宋初期在唐代臨江亭舊址(北固山後峰西側山腹)上興建的,後因一場火災而蕩然無存。宋哲宗元符年間(1098-1100)重建多景樓於後峰峰頂即今址。兩宋交替之際,多景樓在戰爭中受到嚴重損壞,南宋鎮江府於隆興二年(1164)修復了多景樓。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多景樓基本上就是這次修復後的面貌。
南宋時期的鎮江處於宋金、宋蒙對峙區域,多景樓聳立在長江南岸,與北岸的揚州城隔江相望。包括揚州在內的江淮地區是南北政權反覆爭奪的地區,百餘年中,多景樓目睹了那裡時常升起的硝煙,更見證了南宋的滅亡過程,見證了這個過程中南宋主戰派在跟主和派的鬥爭中自己內部的悄然變化。如今,這一切早已沉入歷史,多景樓也是每天都如同新的一樣令遊客賞心悅目。但是,當我們翻閱南宋詩人們登臨多景樓的那些詩詞,我們就如同穿越了時光隧道,重見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歷史。
梳理南宋時期那些相對重要的多景樓詩詞,我們發現,依據寫作時間的先後,這些詩詞分別呈現出三種格調:悲壯、悲憤、悲哀。而這恰恰對應了南宋在對北方少數民族政權抗與和之間走向覆滅的前、中、後三個時期:從宋高宗到宋孝宗(1127-1189)的悲壯階段,從宋光宗到宋寧宗(1189-1224)的悲憤階段,從宋理宗到宋衛王(1224-1279)的悲哀階段。
一、南宋前期(1127-1189):悲壯的多景樓詩詞
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的春天比往年似乎冷了許多,立國一百六十餘年的大宋,以天朝自居的大宋,突然間崩塌了,一股少數民族武裝並未付出多大犧牲就佔領了大宋首都汴京(今河南開封)——《清明上河圖》中所描繪的那個繁華都市,並俘獲了“才華橫溢”的大宋太上皇和時任皇帝。初夏,康王趙構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建立南宋。不久,應天府失守,宋室繼續南逃,後定都臨安(今浙江杭州)。
“靖康之變”,大宋丟失了半壁江山。南逃的大宋貴族和平民難以接受天朝的這次慘敗,收復中原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淪陷區人民也紛紛起義。此外,南宋朝廷中也有一批大臣害怕金人,希望通過議和維護縮水了的富貴。在臨安臨時安頓下來之後,年輕氣盛的暫攝皇帝位的趙構也難以接受中原淪陷的現實,立志勵精圖治,重整河山,他重用主戰派,積極開展對金作戰。
宋高宗、宋孝宗兩朝,雖然時而抗金,時而和金,但是從總體上,主戰的成分大於主和的成分。或者說,和金是抗金失敗之後的權宜之計,是策略,而通過抗金收復失地才是長遠大計。即便是在和金時期,宋高宗、宋孝宗都從沒有放鬆對江淮地區的經營,更不敢忽視長江天險。可以說,江淮地區是宋金的戰略緩衝區,長江防線是南宋的命根子,長江一旦失守,南宋將不復存焉。基於此,南宋前期強化了長江及漢水沿岸的江陰、鎮江、建康、鄂州、襄陽等重要城市的軍事防禦功能,尤其是江南富庶地區和首都臨安的北大門鎮江,以及前出到淮河上游的襄陽。
時代的巨大變化和抗金復國的艱難,使宋高宗、宋孝宗兩朝的多景樓詩詞呈現出悲壯的時代色彩。
紹興三十二年(1162),久不被重用的陸游(1125-1210)被任命為鎮江通判。在協助知府陳天麟整頓長江防務之際,陸游接受陳天麟的安排,於隆興二年(1164)初主持修復多景樓。十月金秋之際,工程竣工,陸游陪繼任的鎮江知府方滋登上多景樓驗收。眺望茫茫的江北,俯瞰江面上穿梭中緊張訓練的水軍船隻,念及三十餘年來戰戰和和的朝爭和數十萬陣亡和受傷的將士,更想起多景樓下的鎮江這塊土地在歷史上的分裂時期所遭遇的多次戰火,素有愛國情懷的陸游心情非常複雜,揮筆寫下了詞《水調歌頭·多景樓》:
江左佔形勝,最數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渺著危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
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不見襄陽登覽,磨滅遊人無數,遺恨黯難收。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這首詞,上闋表現了詞人的“壯”,下闋表現了詞人的“悲”。不過,壯是悲的壯,悲是壯的悲。
上闋,開頭四句,詞人寫自己登上多景樓之所見。江南和江北都籠罩在飄渺的雲煙之中,岸邊的那些高樓和戍樓時隱時現,重疊的群山也時斷時連。長江形勢如此險要,鎮江真是阻擋敵人的不可忽視確實也沒有忽視的屏障啊。這四句詞既表現了詞人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無比熱愛,也表現了他對新修的鎮江江防工程防禦效果的自信,這顯示了詞人的“壯”。由於多景樓早在古代就已經有了,在古代中國,鎮江歷來是分裂時期北南軍事對峙前線,所以上闋接下來的三句中,詞人在描繪了宋軍積極備戰的情形後,他懷念漢末孫劉聯軍在長江兩岸大破曹操的赤壁之戰。赤壁之戰時的孫劉聯軍僅僅數萬人,曹軍卻號稱八十萬,而且荊州劉氏的水軍也為曹操擁有,但是赤壁之戰的結果卻是曹操慘敗。曹操失敗的根源就是孫劉聯軍成功的利用了長江之險的緣故,如今,長江兩岸皆為南宋控制。陸游回憶赤壁之戰並非要強調赤壁之戰中孫劉聯軍的那些具體策略,他主要是要表達收復中原的願望。陸游回憶赤壁之戰,顯示了他對南宋擊退金軍的自信,這當然仍是“壯”。上闋結尾兩句“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幾乎就是詞人北伐的誓師宣言:千里長江,萬戶宋人,全準備好了,金人放馬過來吧!詞人“壯”的情懷溢於言表。
然而,同樣是前四句,江北群山之外的千里國土已是淪陷區,江船上的鼓角聲和江岸上的烽火總讓人回憶起三十多年來宋軍的敗績,而長江防線如此漫長,鎮江防務做的再好也不能保證其他戰略重鎮的安全,而無論哪一處戰略要塞的失守都會給南宋帶來滅頂之災。所以詞人又有隱隱的“悲”情貫穿於詞的上闋中。
下闋,前五句,詞人開始仔細看多景樓下的風光。他描繪了草結霜露,風吹黃葉的時下秋景。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是詞的悲涼氣氛陡然濃郁起來,這表明詞人對南宋的未來更加感到擔憂。但是他還是願意往好的方面去想,特別是不能掃了方知府遊覽多景樓的雅興,所以他頌揚了知府的豪邁,所謂“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這其實是詞人更難以名狀的“悲”。下闋的最後幾句,詞人再度懷古,他以西晉羊祜鎮守襄陽並建功立業來頌揚方滋鎮守鎮江一樣可以有所作為,這雖然有諂媚之嫌,但是詞人再一次把此詞“悲”的格調拉向了“壯”。當然,羊祜代表的是北方政權統一南方,方滋代表的是南方政權欲收復北方失地,陸游以羊祜為例讚揚方滋是不是會讓方滋尷尬呢?這是不是詞人的“悲”情融於“壯”懷之中的緣故呢?
南宋前期的大多數士大夫不能接受大宋丟失半壁河山的現實,他們渴望收復失地,並積極投身於抗金的鬥爭中去,但是他們又對未來感到擔憂。所以,他們雖然壯懷激烈,但是卻又難掩心中的悲情。陸游的這首《水調歌頭·多景樓》典型的反映了他們的這種糾結心態,因而這首詞的格調是悲壯的。正因為這首詞代表了時代之音,所以數年後,即乾道五年(1169),另一位熱衷於抗金的詞人、書法家、荊湖北路安撫使兼荊南府知府張孝祥(1132-1170)特意手書了陸游的這首詞,並委託鎮江府刻石安放在多景樓下,這並不是張孝祥與陸游的志同道合的緣故,而是南宋士大夫抗金復國的悲壯情懷的集體反映,同時,勒石也是為了激勵到多景樓遊歷的士大夫們和各界人士。
南宋前期的其他多景樓詩詞也大多具有陸游《水調歌頭·多景樓》那樣的悲壯格調。這裡不妨再舉兩例。
王琮是北宋徽宗朝舊臣,南宋初以龍圖閣直學士致仕。王琮在多景樓尚未修復前,曾遊覽多景樓廢墟,即興了一首絕句《多景樓》,詩寫道:“秋滿闌干晚共憑,殘煙衰草最關情。西風吹起江心浪,猶作當時擊楫聲。”在秋日的西風中,老詩人倚著殘樓的闌干,眺望江北的迷煙,他似乎隱隱看到了江北戰場上的那些衰敗的荒草。詩人懷念起自己大半生為北宋效力的經歷,懷念當年在故都的那些美好時光。當然他知道,對岸衰草之北的廣闊的淪陷區,大宋子民正過著亡國奴的日子,他不禁悲從中來,這是“黍離之悲”啊。然而當他看到長江那翻騰的水浪時,遂想起了古代祖逖從鎮江出師北伐的壯舉,他有所欣慰,他知道,朝廷也正在積極籌備抗金大業,說不定年老的他還能為抗金大業做點力所能及的事,詩的格調因而又“壯”了起來。
陳亮(1143-1194)是辛棄疾年齡相仿的好友和豪放詞藝術上的知音,但是陳亮在當時南宋官場上的地位遠遠小於辛棄疾。淳熙十五年(1188)末,宋孝宗病重,詔令太子(後來的宋光宗)主政,受到宋孝宗賞識但是卻不允許他妄言北伐的陳亮遂以私人身份赴建康、鎮江一帶考察江防,意欲為將來的新皇帝提供最新的事關南宋都城臨安安危的北伐建議。陳亮一度登臨多景樓,寫下了一首詞《念奴嬌·登多景樓》:“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羶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詞人俯瞰長江,感慨天險優勢,眺望三面環山的江北、江左形勢,嘲笑古人北伐的功績太小。詞人對北伐大業充滿自信,這是“壯”。然而“門戶私計”四字又透露出當前懼怕金人,反對北伐的聲音在朝廷逐漸抬頭,皇帝和太子對北伐猶豫不決,詞人由此生“悲”。
當然,南宋前期有些不喜談論軍事的“純文人”,面對多景樓下緊張的備戰場面,流露出一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比如著名哲學家張栻(1133-1180)在登上多景樓時曾寫了這樣一首五律:“疇昔南徐地,登臨北固樓。平原迷故國,滄海接江流。木落煙莎晚,城孤鼓角秋。寄言鷗鷺侶,吾已具扁舟。”他也思念故都,但是如果不能恢復中原,他就一走了之。這樣的多景樓詩詞在南宋前期只佔少數,並不能改變南宋前期多景樓詩詞悲壯的主格調。
二、南宋中期(1189-1224):悲憤的多景樓詩詞
固然抗金是宋高宗、宋孝宗兩朝的重要國策,但是兩朝並沒有放棄和金的努力。宋高宗不僅害怕武將做大架空了皇帝,還害怕從金國迎回二帝會威脅到自己的帝位,宋孝宗則時常受到太上皇趙構的掣肘。這種狀況使兩朝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先以戰促和,後以和備戰。因此,兩朝都始終處於主戰派和主和派此起彼伏的政治紛爭之中,皇帝常常為此一籌莫展。對國事漸漸倦怠了的宋高宗於紹興三十二年(1162)五十五歲時禪位於宋孝宗,自己把太上皇做了二十六年才駕崩;對國事同樣倦怠了的宋孝宗在他正在為太上皇守孝時就把帝位禪讓給了宋光宗。宋高宗、宋孝宗兩朝幾乎算是宋高宗一朝。
宋高宗在自己執政後期對朝政的疏懶,客觀上為主戰派、主和派的政治紛爭提供了條件,特別是為主和派的壯大提供了條件。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宋高宗時期的主戰派和主和派總體上來說都是為國的,他們的區別只是迅速收復失地還是先鞏固偏安政權然後復國。雖然宋孝宗前期大力提拔主戰派官僚,但隨著宋孝宗北伐失敗後疏於朝政,主和派迅速恢復了實力。隆興二年(1164),戰爭使宋金雙方都精疲力竭了,雙方決定和議。“隆興和議”為南宋偏安提供了“法律保障”,此後,主戰派和主和派之爭遂演化成純粹的權力之爭,二者之間的界線越來越模糊。這是南宋中期吏治腐敗的根源。
南宋中期,雖然宋金雙方的和平願望都大於戰爭願望,但是雙方特別是南宋方面很清楚,和議是在金國暫時無力吞併南宋的前提下形成的,金國滅亡南宋的戰略並未改變。但是,二三十年的“和平”局面還是使南宋的部分江防工程疏於修整。而久無戰事,主戰派和主和派在角力中瓜分了權力。這些官僚幾乎都通過權力斂財,兼併土地,廣建別業,廣納妻妾,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軍備的鬆弛和官僚的集體腐敗,令渴望收復中原卻報國無門的有識之士無比悲憤,他們的這種悲憤直接形成了他們的多景樓詩詞的格調。
著名的“辛派詞人”劉過(1154-1206)也善詩。開禧元年(1205),劉過去拜會時任鎮江知府的六十六歲的辛棄疾,劉過是否見到了辛棄疾,不得而知。年齡遠小於詩人的在鎮江軍中任職的岳飛的孫子岳珂,以及章升之、黃機等名士陪詩人登多景樓觀景。詩人一口氣寫了《題京口多景樓》、《題潤州多景樓》、《多景樓醉歌》等數首詩歌。章升之認為《題京口多景樓》最好,遂手書該詩,並囑岳珂日後報請辛棄疾刻石於多景樓下,但後來沒有實現。其實我卻認為《多景樓醉歌》更能體現劉過當時痛恨當權者貪圖個人私利,荒淫誤國,而自己卻懷才不遇的悲憤之情。《多景樓醉歌》是這樣的:
君不見七十二子從夫子,儒雅強半魯國土。
二十八將佐中興,英雄多是棘陽人。
丈夫生有四方誌,東欲入海西入秦。
安能齷齪守一隅,白頭章句浙與閩?
醉遊太白呼峨岷,奇材劍客結楚荊。
不隨舉子紙上學六韜,不學腐儒穿鑿注五經。
天長路遠何時到?側身望兮涕沾巾!
詩的開頭兩句,說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大多是魯國人。在孔子的時代,魯國的“孔學”在天下儒學領域可謂一枝獨秀。可見,鴻儒孔子帶動了魯國儒學的發展。詩人想由此委婉的表明,當前的南宋朝廷被空談大道理的迂腐儒者所控制,靠他們怎麼能夠帶動朝野的風氣轉好呢?劉過寫這首詩之前大約十年,紹熙元年(1194),宋光宗駕崩,宋寧宗繼位,理學大師趙汝愚、朱熹等人專權於宋寧宗繼位之初的兩三年。他們對北伐毫無意願,卻對在南宋轄區推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類的理學教條不遺餘力,這是熱衷於北伐的劉過所不能接受的,其實這也是與宋神宗以來歷任宋代皇帝所倡導的君臣共治天下的理念背道而馳的。但是,宋寧宗繼位後又為什麼能夠重用理學大師呢?二人是光宗留下的老臣,更重要的是,南宋地主階級長期大肆“購買”土地,大量農民赤貧,各地不斷爆發民變,理學思想有助於愚民。當然,宋寧宗繼位時血氣方剛,也有北伐意願,只是前朝、前前朝長期寅吃卯糧早已導致國庫空虛。然而,趙汝愚是宋太宗八世孫,京城的大地主,擁有數千頃土地;朱熹也是家財萬千,他修建的私學書院和私家宅邸都是當時一流的園林式建築。劉過是下層知識分子,他難以瞭解國庫的盈虧情況,但是他卻見過理學大師們的豪宅,所以詩人才有“七十二子從夫子”的悲憤之語。當然,宋代的國策就是溺愛文人士大夫,想必劉過也是知道的。儘管如此,詩人還是難以抑制自己對國難當頭之際貴族們依舊奢侈的極端不滿情緒。
詩的前兩句談儒,接下來的兩句談武了。漢光武帝復興漢朝,依靠的大將有二十八人,其中大多是棘陽人。詩的第三、第四句以這個典故批判了當時的南宋主戰派難以引領北伐復國大業的開展。趙汝愚、朱熹相繼被免官後,慶元二年(1196)韓侂冑以主戰派面目執政,但是他上臺後專心打擊政敵,快十年了都沒有北伐的舉動。同時,最讓劉過寄予厚望的主戰派老將辛棄疾看起來也意志消沉。辛棄疾於淳熙十五年(1194)五十五歲時到信州上饒(今江西上饒)隱居。他購買了帶湖及其四周的土地,親自設計了“高處建舍,低處闢田”的龐大莊園“稼軒”。莊園裡“築室百楹”,這上百間房屋分佈在不同的水畔,其間以廊榭相連。莊園裡生活著辛棄疾和他的一妻七妾,以及一群兒女、丫環、僕人。莊園裡養殖魚蟹,種植果蔬、糧食,僱傭了大批勞動者。前文提到的陳亮曾去“稼軒”拜訪辛棄疾,勸他出來參與並影響韓侂冑北伐。後來辛棄疾先後出任浙東安撫使、鎮江知府、樞密都承旨,期間他也是時宦時回莊園。劉過雖然是辛棄疾的好友,但是他的“二十八將佐中興,英雄多是棘陽人”這兩句詩明顯有批評辛棄疾的意思,這或許是前文提到的劉過的《題京口多景樓》石刻工程沒有被鎮江府立項的緣故吧。其實,劉過、陳亮誤解了辛棄疾。辛棄疾出入南宋最高統治集團數十年,他識透了那些輔國大臣,那就是:主和派自欺人,和平不會長久;主戰派忙著搶權,北伐沒有膽魄。辛棄疾因為無奈才及時行樂的,那無非是麻痺自己的手段而已。
接下來的八句,是詩人決意與腐儒和消極抗金者劃清界限,他要仗劍出遊四海,尋找志同道合的人,以便共圖大事。其實,這只是詩人的激憤之語罷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詩人莫非要造反不成?最後兩句剛好就表明了詩人的苦悶和悲憤。“天長路遠”,那不是他去的地方,他只能呆在自己該呆的地方,等待著自己的身軀與大宋的這半壁江山一起毀滅。
劉過的另一首多景樓詩歌《登多景樓》是一首七律,詩的格調同樣是悲憤的。詩寫道:“壯觀東南二百州,景於多處卻多愁。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北府只今唯有酒,中原在望莫登樓。西風戰艦成何事,只送年年使客舟。”詩對南宋當權派的諷刺和批判更加直接。江南大地如此壯觀,多景樓周邊的景色如此豐富(“多”),但這只是當權者獲取富貴生活的來源。雖然金國貴族已經墮落,這正是北伐的良機,但是誰能指望朝廷會下決心北伐呢?請看,多景樓下停泊在江邊的那些大宋戰艦隻是擺設,而金國和大宋的使者所乘坐的蘭舟卻在戰艦間穿梭。詩人雖然以英雄自許,但是他空懷抗金抱負,他怎能不悲憤的灑下“英雄淚”呢?
南宋中期的其他多景樓詩詞也大多具有如劉過的多景樓詩歌一般的悲憤格調。且舉一例。
程珌(1164-1242)是徽州休寧(今安徽休寧)人,素有抗金之志。嘉泰四年(1204)夏,在建康府任教授的程珌聽說抗金派老將辛棄疾出任鎮江知府,遂赴鎮江拜訪辛棄疾。辛棄疾接見了“小老弟”程珌,並向程珌分析了當時宋金雙方的形勢,以及南宋朝廷借所謂北伐爾虞我詐的政治現實,情緒很不好。後來程珌順便遊覽了多景樓。遙望大江北岸,想到辛棄疾已老,韓侂冑無能,北伐無望,程珌於悲憤中填了一首《水調歌頭》:“天地本無際,南北竟誰分?樓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難論。卻似長江萬里,忽有孤山兩點,點破水晶盆。為借鞭霆力,驅去附崑崙。/望淮陰,兵治處,儼然存。看來天意,止欠士雅與劉琨。三附當時頑石,喚醒隆中一老,細與酌芳樽。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詞人站在多景樓上,感慨“樓前多景”卻不是中原之景,感慨國運不佳而沒有古代劉琨那樣的北伐英雄出現。詞人渴望能夠遇到隆中隱居時的諸葛亮,共畫“復興漢室”的藍圖,這當然只是他的幻想罷了,詩的悲憤之情溢於言表。
辛棄疾在開禧元年(1205)寫的兩首著名詞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和《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也具有悲憤的格調。辛棄疾名氣大,北固亭的名氣因而壓過了多景樓,以至於古今常有人認為北固亭就是多景樓,其實北固亭是多景樓東旁不遠處的一個石柱方亭。遺憾的是,辛棄疾的這兩首詞不算多景樓詩詞。
三、南宋後期(1224-1279):悲哀的多景樓詩詞
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各部後,於南宋嘉定四年(1211)大舉東侵金國,金國戰敗,被迫放棄首都燕京,遷都開封。成吉思汗跟蹤追擊,於宋嘉定七年(1214)向中原地區全面進攻。南宋朝廷見金軍不敵蒙古人,遂撕毀對金和約,不再對金納貢。而金宣宗在抗擊蒙古人異常吃力的情形下,以南宋撕毀和約為由侵宋,試圖通過佔領南宋領土彌補被蒙古人侵佔的領土。其實金宣宗甚至有完全佔領南宋,放棄北方,與蒙古人劃江而治的幻想。宋嘉定十七年(1224)金哀宗繼位,同時,南宋宋理宗繼位。新君繼位之初,總需要一段時間整頓內政,於是,金哀宗主動向宋理宗示好,希望宋金聯手抗蒙。是和金,還是配合蒙古人伐金,在南宋朝廷中爭論起來了。
對於成吉思汗統一亞歐大陸的野心,宋金雙方都清楚。南宋如果與蒙古人聯合伐金,唇亡齒寒,金滅亡,南宋也不會長久;如果與金人聯合抗蒙,或許宋金雙方都能苟安。但是,南宋統治者被不久前成吉思汗西征花拉子模的龐大氣勢嚇破了膽,加之還記著金國的百年深仇,於是,南宋與蒙古人訂立了瓜分中原的協約之後,遂舉兵伐金。宋紹定四年(1232),金國都城開封陷落,金哀宗被迫率殘軍向商丘逃竄。
南宋朝廷終於有血性了!但這次北伐並不能讓清醒的士大夫們歡欣,因為就在南宋軍隊配合蒙古軍隊追殺金國殘餘軍隊時,蒙古的另一支軍隊已經從西線向南宋的漢中地區發動進攻。唇亡齒寒的結局毫無懸念的出現了:宋紹定六年(1234)宋蒙滅金,宋祥興二年(1279)元滅南宋。
在整個南宋後期,仍然有文人士大夫登上多景樓,寫了一些多景樓詩詞。但是,這些詩詞的格調卻是悲哀的。
南宋後期詞人李曾伯(1198-1268)中晚年一直任武職。
金國滅亡後,嘉熙二年(1238),蒙古鐵蹄攻陷南宋的三川,接著,兩路大軍直指襄漢和兩淮,南宋朝野驚懼。素以有勇有謀著稱的,剛剛就任淮西總領兼鎮江知府未滿二年的吳潛(1195-1262)被調入朝廷任兵部侍郎,組織各路官軍和各類義軍北上漢江流域和江淮地區迎敵。經過激烈交戰,蒙古軍隊暫時北歸。隨後,吳潛緊急部署防務。李曾伯於淳佑二年(1242)被已經升任最高軍事長官——樞密使的吳潛任命為淮東制置使兼揚州知府,主持江淮地區東部軍務和政務。
吳潛在任鎮江知府期間曾多次登上多景樓,並寫過一首詞《沁園春·多景樓》:“第一江山,無邊境界,壓四百川。正天低雲凍,山寒木落,蕭條楚塞,寂寞吳舟。白鳥孤飛,暮鴉群注,煙靄微茫鎖戍樓。憑闌久,問匈奴未滅,底事菟裘。/回頭,祖敬何劉。曾解把功名談笑收。算當時多少、英雄氣概,到今惟有、廢壟荒丘。夢裡光陰,眼前風景,一片今愁共古愁。人間事,盡悠悠且且,莫莫休休。”
當時正值深秋,吳潛看到的固然還是“多景”,但卻是蕭瑟之景。天空低沉而氣候嚴寒,濃雲停滯著直壓群山,江岸的百木落葉紛紛,碼頭的江舟孤泊無依,戍樓籠罩在茫茫的霧氣中。這些景色與“第一江山,無邊境界”形成巨大反差,似乎暗示了南宋“大好”的半壁河山正在走向蕭條。為什麼會這樣呢?詞人以“白鳥孤飛,暮鴉群注”描繪時局,那就是南宋統治集團中除了詞人還能夠積極部署江防以待蒙古鐵騎之外,滿朝大臣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無頭的蒼蠅、紛亂的鴉群一般不知所以。詞人深知自己孤掌難鳴,所以在下闋中他回憶歷史,感慨歷史上眾多的江南英雄人物都已無影無蹤,只有那一座座墳塋悲哀的看著“眼前風景”。詞人一籌莫展,“悠悠且且,莫莫休休”八個字寫盡了詞人的無奈和哀愁。
揚州與鎮江僅一水之隔,由於吳潛幾年前在鎮江整軍備戰頗有實績,李曾伯遂多次去鎮江考察,自然少不了登臨多景樓。淳佑六年(1246)春天,李曾伯再次遊歷鎮江,並登上多景樓,步吳潛當年的《沁園春·多景樓》之調之韻填了一首詞,即《沁園春·丙午登多景樓和吳履齋》:
天下奇觀,江浮兩山,地雄一州。對晴煙抹翠,怒濤翻雪,離離塞草,拍拍風舟。春去春來,潮生潮落,幾度斜陽人倚樓。堪憐處,悵英雄白髮,空敝貂裘。
淮頭,虜尚虔劉,誰為把中原一戰休?問只今人物,豈無安石,且容老子,還訪浮丘。鷗鷺眠沙,漁樵唱晚,不管人間半點愁。危欄外,渺滄波無極,去去歸休。
上闋以寫景為主,由景入情。
起首三句氣勢非凡,把扼長江咽喉的鎮江的戰略地位描寫得非常到位,也表達了詞人對治理鎮江江防有成的吳潛的欽佩之情。接著,詞人用四句詞詳細描寫多景樓上所見到的雄偉景象。江畔的群山披著濃重的翠色,開闊的江面上波濤翻滾,一隻只江舟衝開豐茂的蘆葦破浪前行。這四句詞所用的晴煙、怒濤、塞草、風舟這些意象都是明亮的,或宏大的,或蒼勁的,所用的抹、翻等動詞又非常有張力,令人非常振奮。詞人似乎欲以此表達自己抗擊蒙古人以恢復大宋舊土的豪情壯志。
但是,接下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春去春來,潮生潮落,幾度斜陽人倚樓”這幾句詞景中有情,而且好像還是愜意的情。殊不知,李曾伯數年來幾次於“斜陽”下“倚樓”(倚多景樓)眺望江面的時候,總見到那“潮生潮落”。自己包括吳潛就算是英雄吧,卻也已經華髮滿鬢,而北伐蒙古帝國卻一直沒有著落。所謂英雄,如今無非就是蜷縮在“貂裘”中靜待著蒙古軍隊南下而已。詞由前幾句的高亢迅速轉入低沉和悲哀。
下闋以抒情為主,由情入景。
“淮頭”三句,詞人直接責問朝廷,就算不派他和吳潛這樣的老將北征,那麼究竟誰能夠北定中原呢?當今大宋有謝安那樣的帥才嗎?詞人情緒低落,竟想遠離煩人的現實,效法道家歸隱山林。下闋的後半部分則想象了歸隱處那“鷗鷺眠沙,漁樵唱晚”、“渺滄波無極”的愜意風光。其實這是不現實的,南宋朝廷是不會允許他撂挑子的。豈止“不管人間半點愁”?詞人的心中裝著南宋的萬千哀愁呢。何況,一旦蒙古人佔領南宋,天下之大,卻沒有任何地方是他可以呆的。如今,“去去歸休”?休不得啊!
乍看這首詞,其格調似乎不同於吳潛的原詞,但是這首詞揚揚抑抑,一唱三嘆,其悲哀的格調甚至是超過吳潛原詞的。
吳潛從總領淮西軍務兼鎮江知府時候起就成為南宋朝廷中抗擊蒙古人的主心骨,淳佑七年(1247)更被朝廷拜為樞密使,不久又兼左丞相。吳潛在鎮江知府任上的政績和那首《沁園春·多景樓》引當時一些文人前往鎮江遊歷,留下好幾首和詞。除了上面李曾伯的《沁園春·丙午登多景樓和吳履齋》外,方岳(1199-1262)的和詞也呈現出類似的時代的悲哀格調。
大約是淳佑元年(1241)前後的某一個重陽節,方岳遊歷鎮江,登上多景樓,依吳潛原詞的韻,用“水調歌頭”詞牌填了一首詞,即《水調歌頭·九日多景樓用吳侍郎韻》:“醉我一壺玉,了此十分秋。江濤還此,當日擊楫渡中流。問訊重陽煙雨,俯仰人間今古,此意渺滄洲。天地幾今夕,舉白與君浮。/舊黃花,新白髮,笑重遊。滿船明月猶在,何日大刀頭。誰跨揚州鶴去,已怨故山猿老,借箸欲前籌。莫倚闌干北,天際是神州。”詞人登上多景樓俯瞰長江,自己在江心擊水行舟的往事雖然還記得,但是此時他看到的卻是蒼茫一片。天地悠悠,古今無非就是改朝換代而已,詞人不再在意這些了,不再指望誰能夠北伐蒙古以恢復大宋河山了,因為中原的父老鄉親已經換了一代又一代,恐怕連開封猿猴的叫聲都跟北宋時期不一樣了。詞人不敢倚著多景樓的欄杆向北眺望,因為神州大地已遙不可及。而這倒還罷了,眼前的半壁江山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詞人只想以一醉與眼前的大江之秋沉沉睡去。這真是沉痛的悲哀啊!
南宋後期的多景樓詩詞大多呈現出吳潛及其他詩人唱和作品的悲哀格調,而且越到後期,悲哀的程度越深。這裡僅舉一例。宋鹹淳七年(1271),忽必烈在中原正式建立元朝,同時對南宋展開長達八年的大規模吞併戰爭,蒙古人的兇殘在戰爭中得到了淋淋盡致的展現。這期間,南宋宮廷詩人汪元量(1241-1317)路過鎮江,親眼目睹了戰爭對城鄉的破壞,更感受到了同胞們對蒙古人的恐懼,詩人登上多景樓,寫了一首七律《多景樓》:“多景樓中晝掩扉,畫梁不敢往烏衣。禪房花木兵燒殺,佛寺干戈僧怕歸。山雨欲來槐樹立,潮風初起海雲飛。酒尊未盡登舟急,更過金焦看落暉。”同胞們的悲哀和恐懼加重了汪元量這首多景樓詩歌的悲哀格調。
南宋在倉皇之中建立,也在倉皇之中走完了它的歷史並滅亡。一百五十餘年間,半壁河山始終受到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戰略擠壓,南宋統治當局長期糾結於對北方政權的抵抗與和議。作為南宋江防的重鎮,鎮江以及它的多景樓見證了南宋的演化史,即前期(1127-1189)的悲壯史,中期(1189-1224)的悲憤史,後期(1224-1279)的悲哀史。多景樓詩詞藝術的再現了這三段演化史,因而其格調也就相應的表現為前期的悲壯,中期的悲憤,後期的悲哀。
本文寫完了,但是我畫蛇還想添一足。南宋滅亡後,隨著元世祖忽必烈的國策逐漸向歷史上的中原封建皇朝靠近,南宋知識分子開始配合元朝封建政權。但是,仍然有南宋遺民文人登上多景樓,留下了一些多景樓詩詞,只是那大多是脫離既定時代的無病呻吟的作品了,這不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內容,雖然其中也不乏一些或悲壯、或悲憤、或悲哀的可比肩南宋時期多景樓詩詞的篇什,比如陳允平的七律《多景樓》、樑棟的七律《多景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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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董元奔,1971年生於江蘇宿遷,傳統文化學者,網絡知名作家。早年曾在教育主管機關做文字工作,後創辦江蘇省某著名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培訓機構,又在某高校創辦特色系部。學業主攻唐宋文學,兼涉文史哲諸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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