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在上篇《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一:姚崇》裡說道:

德才兼備、能力出眾的姚崇就這樣退下來了,但我們沒必要為他感到遺憾。因為接替他職務的是另一個同樣德才兼備、能力出眾,而且在歷史上始終與他並駕齊驅的人——宋璟。

這樣看來,姚崇退居二線也不是件壞事,至少可以讓大家都有個露臉的機會,開元盛世這麼大的功勞,總不能讓你一個人獨佔了吧。

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宋璟是一位我們之前反覆提及過的人物,在與眾位奸詐小人如張昌宗、張易之等等作鬥爭,與眾位大權獨攬的人物如韋后、太平公主等等針鋒相對的第一線,我們總是能看見他孤傲、倔強的影子。

李隆基登基之後,他曾當過御史大夫,卻在一次斷案中因為打人太輕被貶為睦州刺史(理由不可思議,卻的確如此:坐監朝堂杖人杖輕)。不久之後,又轉任廣州都督。

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南國邊陲之地,宋璟的政治前途看來是很暗淡了,幹好幹壞都一樣,反正沒人搭理你,所以廣州歷來是貪汙腐敗的高發地帶,許多人到了這裡就做一件事——撈錢。宋璟這樣的人是當然不會撈錢的,他保持了旺盛的工作精力,幹出了成績。

一直以來,廣州一帶的百姓都習慣以竹子和茅草蓋房子,這也算是就地取材吧,施工簡單,比較省錢,夏天還涼快,可同時這些材料也屬於易燃物,缺點是經常引發火災,而且一旦起火,往往會蔓延成一片火海,給人民群眾造成巨大的生命和財產損失。

宋璟到了這裡以後,經過實地考察,決心抓一抓城建工作。他請來了技術人員,教當地人燒磚、造瓦,用磚瓦蓋房子,接下來的幾年裡,他幫助當地人陸續改造了住房和店鋪。從此以後,廣州城的面貌就煥然一新,茅草房變成了一座座堅固耐熱的磚瓦房,火災發生頻率直線下降,偶然來上一次,也不會再像之前那樣蔓延了。

當地人非常感激宋璟,給他立了碑以作褒揚,卻被果斷禁止,因為他認為,搞這玩意兒會助長阿諛奉承的不良風氣,所以不如不立的好。老百姓日子過好就行了,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幹什麼?

許多年以前,在遙遠的羅馬帝國,第一位元首屋大維在去世前,曾自豪地說過這樣一番話,“我接手的羅馬是一座磚城,但我留下的羅馬卻是一座大理石的城。”我想宋璟也可以同樣自豪的說,“我接受的廣州是一座茅草城,但我留下的廣州卻是一座磚城。”

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盧懷慎臨終前,向李隆基推薦了四個宰相人選,其中就有宋璟。姚崇罷相之前,向李隆基推薦了接替自己的人,這個人也是宋璟。由此看來,宋璟在朝野上下可以說是眾望所歸。

李隆基要任命宰相,當然要考慮大家的意見,而他本人,也早就瞭解宋璟的才幹。於是馬上拍板,派出使者,把宋璟從廣州接回來。

開元四年(716年)十二月,冬,李隆基的使者楊思勖抵達了廣州,奉皇帝之命,迎接宋璟回京。

在此時的皇宮裡頭,楊思勖是一個與高力士齊名的宦官,時任正三品的左監門衛將軍。兩個人一文一武,併為當世宦官中成功人士。景龍政變的時候,面對叛軍重重包圍,楊思勖自告奮勇從玄武門樓上下來,與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單挑,結果一劍就斬下了對方首級,令叛軍士氣大挫,進而導致了李重俊的失敗。這絕對稱得上是宦官中的武林高手,非常符合武俠電影中修煉過某些武功秘籍的太監形象。開元初年,他又再立新功,掛帥出征平定了嶺南叛亂,為大唐國防事業做出了傑出貢獻。

此外這人的性格也是兇狠殘暴,性如烈火,比很多爺們兒還厲害。一輩子打仗無數,殺人無數,光斬首的敵人就數以萬計,而且打了勝仗之後,經常有虐殺戰俘的行為,搞得手下將士們都十分怕他,跟他彙報工作的時候連頭都不敢抬,見了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

然而在廣州迎接宋璟的經歷,將會讓這位殺人如麻的武林高手體會到手足無措的滋味。

楊思勖在宋璟面前宣讀了聖旨之後,帶著十分禮貌的笑容,熱情邀請他上馬車。以後大家都是在京城混的了,就趁現在聯絡下感情吧。上車上車,咱們好好聊聊。

他性格雖然兇狠,見到宋璟這種未來的政府首腦還是要客氣一下的。

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宋璟接過聖旨拜謝之後,竟然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就旁若無人地徑直走上了車,彷彿身邊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楊思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就像被當眾扇了一記耳光,特別尷尬。他很想拉住宋璟問問這到底是為什麼,可是看到人家風度翩翩,一臉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又不敢多嘴,只好在旁邊默默地坐著。

更讓他驚訝的還在後面,從廣州到洛陽(李隆基此時在東都洛陽),整整幾十天的路程,宋璟竟然持續保持了高冷姿態,自始至終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璟風度凝遠,人莫測其際,在塗竟不與思勖交言),而他也是自始至終沒敢開口。

楊思勖嘴上憋得難受,心裡憋得委屈。回去之後,便向皇帝訴說了這件事情。怎麼著自己也算個宦官中的成功人士,皇帝身邊的人,別人想巴結還來不及呢,宋璟竟然敢這樣怠慢自己,這分明是目無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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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聽後,做出了十分奇怪的反應——嗟嘆良久。

了不起,這個人真是了不起啊。

他知道,宋璟這樣做並不是因為看不起楊思勖是個宦官,也不是因為性格內向存在社交障礙,事實上宋璟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人,待人接物十分溫和,還喜歡講笑話,被人稱作“有腳陽春”。而是因為按照通常的政治原則,大臣是不應該和內臣結交的。宋璟對原則和操守的堅持,已經到了固執的程度。

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宋璟個性中的一大特點——守正(講原則)。與之相對應的,姚崇的風格則是善應變。

以前姚崇做事的時候,往往只要結果,不問過程,有時還要耍一點權謀,只要事情辦妥了就萬事大吉,其他不怎麼在乎。宋璟則完全相反,做事非常講原則,以恪守法制為第一要務,哪怕事情辦不成也不能壞了制度。

用兩個比較現代的詞語來打個比方,可以說姚崇追求的是結果正義,而宋璟追求的則是程序正義。

結果正義和程序正義哪個更重要呢?這個問題不能一概而論。在開元初年需要大力整頓的時候,自然是前者重要。而在開元五年朝政走上正軌,各方面建設都小有成就的時候,我想可能還是程序正義更重要一些。

這樣看來,姚崇和宋璟先後為相,也是一個非常完美的順序。我們設想一下,如果這倆人順序反過來,該大力整頓的時候放不開手腳,該堅持原則的時候朝令夕改,那麼開元時代的政績恐怕也不會達到應有的程度。

一個善變,一個守正,開元盛世就是從這一變一正中孕育出來的。

無獨有偶,就像姚崇有盧懷慎做搭檔一樣,紫微侍郎蘇頲(tǐng)也被任命為同平章事,成了宋璟的搭檔。

蘇頲是隋朝名臣蘇威的玄孫,睿宗朝宰相蘇瑰的兒子。蘇氏家族歷代都為重臣,而且隋唐兩朝出了三位宰相,在當時被傳為一段佳話。他本人也是自幼聰明異常,讀書一目數十行,過目不忘,很早就考中了進士,和張說並稱“燕許大手筆”,是當時最負盛名的文士。

李隆基本人對蘇頲也十分欣賞,尤其喜歡他的文采,他曾經跟蘇頲說過這樣一番話。

你幫我寫的詔書,每次都是寫完了就要下發,我也沒能留下一份。以後再寫的時候,能不能給我留個副本啊?我好跟你學學怎麼寫文章。

蘇頲的文才達到了連皇帝都佩服的程度。

宋璟比蘇頲年長七歲,所以蘇頲對宋璟非常尊敬,兩人相處得也跟姚崇和盧懷慎差不多,關係十分融洽。蘇頲遇事經常謙讓宋璟,每當宋璟提出什麼意見,也總是盡力協助。

兩位宰相就是這樣的人物,道德、才能都無可挑剔,可謂是繼姚崇、盧懷慎之後的又一對黃金搭檔。

兩人之下,還有兩位非常能幹的下屬。紫微舍人高仲舒和齊浣,其中高仲舒博通典籍,齊浣通達時務,都是不可多得的政務人才,宋璟和蘇頲每當遇到疑難問題,都會向這兩位同志徵求意見,而這兩位同志也總是能給出圓滿的答案。

一個人的命運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是也要考慮歷史的進程。朝野上下,人才濟濟,搭檔手下,默契配合,新一任宰相宋璟,將在姚崇的基礎之上,把開元盛世推向又一個高峰。

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宋璟的風格:

宋璟很快投入到了高強度的政務工作中。那時候,每年地方官員都要派人進京彙報工作,很多人就趁這時候花錢買一些禮物,四處請客,結交權貴,以此得到仕途上的晉升。宋璟對這種風氣是深惡痛絕,奏請皇帝同意後,下了一道十分兇殘的命令——所有禮品一概退回。

注意這不是禁止,而是退回。對那些貪得無厭、只吃不吐的官員來說可謂晴天霹靂。就像一位名人說的那樣,得到後再失去,遠比一無所有要痛苦得多。

想想那些被沒收鉅額財產的貪汙犯吧,真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官員選拔不能靠送禮,自然就得靠真本領了,宋璟確立的標準是“雖資高考深,非才者不取。”這意思就是不光送禮不行了,連論資排輩都不行,而是要看真才實學。這種先進的人事管理理念對整治慵懶推諉的官僚習氣很有幫助。

在這項工作進行的時候,一個叫宋元超的選人(候選官員)來到了吏部辦公室,他聲稱自己是宋璟的叔叔,要求工作人員一定要優先錄取自己。遇到這種事情,吏部的人也很頭疼,給他官位吧,違法。不給吧,又怕惹了宰相。猶豫了很久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時候,他們收到了政事堂發來的一封碟書,發件人正是宋璟,他在書中說道:

這個人的確是我堂叔,但是我命令你們,不許給他官做。只要我還在相位一天,就絕對不能錄取他。

對這件事情,宋璟是這樣考慮的,本來堂叔要是不說的話,他也不會管,錄取不錄取自有法令規定,但是既然說了,那就沒辦法了,只能矯枉過正。(曏者無言,自依大例,既有聲聽,事須矯枉)

我的好堂叔啊,這幾年裡,您就給我在家歇著吧。

姚崇管不了自己的兒子,宋璟卻能鎮住自己的叔叔,在不徇私情方面,他要強過姚崇這個連兒子都管教不好的人。

但凡好皇帝遇到好大臣,日子都是過得不怎麼樣的。比如李世民那會,不管想幹啥都會有魏徵來插一槓子,宮殿也不能修,娛樂活動也不能搞,朝政大事還得件件聽他嘮叨,到頭來這皇帝當的簡直比罪犯還難受,很不自由。李隆基任用了宋璟,他的苦日子也很快就來了。

宋璟可不是姚崇那種圓滑善變的人,對皇帝的過失,敢於犯顏直諫。不管你是在興頭上也好,氣頭上也好,只要他覺得你不對,就會毫不猶豫指出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點也不拐彎抹角。

有一次,李隆基讓宰相們為各位皇子的封國起名字,而且特別強調,要起一個特別好聽的。宋璟一聽就發了話——不行。陛下讓我們起一個特別好聽的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對某個兒子格外偏愛?您富有四海,對所有皇子應該一視同仁啊。

李隆基被諫地無話可說,只好不停地說好(上甚善之)。

還有一次,天空出現了日食,李隆基馬上按照形式主義的慣例,穿上素服,撤去樂器,降低膳食規格,虔誠地等待太陽出現。同時還下令複查在押囚犯,開倉賑濟饑民。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把虛的做實了,表面文章做到家了。以前的皇帝們遇到日食都是這麼幹的。

但是宋璟仍然有話說。我聽說出現日食的時候,天子應當修心養德,親君子、遠小人、絕女謁、除讒慝。君子恥言浮於行,要是陛下誠心為此,就沒必要搞這些形式主義了吧。

經過這幾件事之後,宋璟在皇帝面前的威信就算立起來了,搞得李隆基對他十分敬畏。李隆基是一個何等英明又自負的人,但說來奇怪,在宋璟面前他就是沒有脾氣,有些事情明明自己不願意,到底還是曲意聽從(上甚敬憚之,雖不合意,亦曲從之)。

“姚規宋隨”:

宋璟的執政風格和姚崇不大一樣,這個我們能感覺出來。但是他們的執政目標和理念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怎麼對國家有利就怎麼來。這樣看來,兩人施政內容上也是有很多共同點的。姚崇那時候建議李隆基要不求邊功,抑制貴戚,宋璟也依然恪守著這條原則。

默啜肩膀上扛的那個東西(人頭)是一個叫郝靈荃的人從草原上帶回來的。帶回這麼一份大禮,皇帝很高興,大臣很高興,全國人民都很高興。郝靈荃當然更加高興,因為他知道這是一件蓋世的功勞。只要憑著這份功勞,他就可以加官進爵,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了。

然而郝靈荃沒有想到的是,默啜的人頭在長安大街上都快風乾了,他左等右等也始終沒等來朝廷的賞賜。直到一年以後,他才收到了一道姍姍來遲的命令。給了他一個官位——郎將。

雖然也還算不錯,卻只是一個五品閒差,離郝靈荃的預期也差得太多了。他當場就大哭起來,悲痛欲絕,竟然沒幾天就氣死了。

而授予他郎將一職正是宋璟的意見。

為什麼宋璟對他就這麼刻薄無情呢?這是因為他知道,如果給了郝靈荃高官厚祿,就會引得好事者爭相效仿,刺激皇帝好大喜功,這樣大唐邊境就永無寧日了。所以郝靈荃同志,我只能委屈你一下。誰知你心理素質這麼差,竟然當場氣死,實在不是我的本意。

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對這件事,大詩人白居易在《新豐折臂翁》一詩中曾特意稱頌過。

“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

姚崇主政的時候一直在抑制功臣貴戚的勢力,還專挑李隆基的兄弟們下手,李隆業為犯法的親戚求情,不行;李成義給屬下求官,也不行。敲山震虎,引得皇親貴戚紛紛束手,宋璟這時候也一刻沒有放鬆,皇帝的兄弟們老實了,可是還有親信寵臣呢,於是當時最紅的幾個人都先後在他面前碰了釘子。

姜皎是李隆基最鐵的哥們兒,倆人在年輕時就認識,在開元之前的各種政變中他又立下汗馬功勞。李隆基對他特別禮遇,群臣當中無人匹敵。他可以出入皇帝的臥室,有時候還會跟后妃們同席飲酒,弟弟姜晦也因為哥哥的關係升到了吏部侍郎。

宋璟是一個政治敏感度很高的人,對這種局面很擔憂,悄悄告訴皇帝說:姜氏兄弟的權勢太盛了,這樣下去對朝廷不好,對他們本人也不好,不如早早罷免他們。

李隆基靜心一想,也認為宋璟說的有理,就給姜晦改任了一個閒差,把姜皎所有實權職務免除,只保留爵位和工資待遇,讓他回到田園,頤養天年。

另一個王毛仲更是在宋璟這裡搞得灰頭土臉,此人曾是李隆基最寵愛的家奴,很會察言觀色,辦事非常得力,皇帝幾天不見他就想得難受,連高力士、楊思勖這種人都很怕他,唯恐避之不及。到王毛仲女兒出嫁的時候,他來到宮裡跟皇帝彙報。李隆基問他,婚禮籌備的怎麼樣了。王毛仲說,還湊合吧,萬事齊備,就差一位客人還沒請到。

李隆基問:張說、源乾曜這些人,難道你請不來?

王毛仲答:不是他們。

我知道了。李隆基突然笑了起來,一定是宋璟吧。這樣吧,你先回去,我自會為你請到他。

第二天,朝會過後,李隆基給宰相們下了命令,王毛仲的女兒今天結婚,你們都去他家裡喝杯酒。當著皇帝的面,大家都沒人拒絕。

這下可苦了那幫參加婚禮的官員,直到正午時分,大家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卻沒有一個人敢動筷子,因為那位最難請的大神——宋璟一直沒有露面。

又過了很久,宋璟方才趕到,他板著臉走到桌前,端起一杯酒,向西行禮,拜謝皇命。大家都以為他要坐下開喝了,誰知他卻找了個藉口說自己肚子痛,把半杯沒喝完的酒往桌子上一丟,便離開席位,飄然而去。只剩下滿堂客人望著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王毛仲這人也是,早知如此,你請宋璟來幹嘛呢?不是自找難堪嗎?

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選拔人才、直言進諫、抑制貴戚,新一任宰相宋璟,到目前為止主要乾了以上工作。不成系統,也比較瑣碎,並不是什麼重大戰略部署和改革創新舉措。就像我們之前說的,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政者也是同樣無赫赫之功的。治大國若烹小鮮,大火猛煮老百姓就該烤糊了,得慢慢來才行。如果一定要從他這些繁瑣的政務工作中挑一件特別耀眼奪目的,恐怕不太容易,但是我想了想,可能還是有一件的。

從原則到制度:

宋璟是一個很講原則的人,不管什麼事情,只要認準了就會堅持到底,這是他難能可貴的品質。但是對一位宰相來說,只管好自己是遠遠不夠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修身養性,陶冶情操,文人雅士可以這麼幹,宰相可不行啊,把那些好的原則形成制度,貫徹下去,讓每個人都嚴格遵守,這才是你的職責本分。

宋璟的制度建設沒有那麼多新意,事實上他只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復古。

他恢復的是貞觀時期的制度。

第一個是官制。紫微省、黃門省分別改回中書省、門下省,紫微令、黃門監也改回了中書令、侍中。改名字也就相當於換個馬甲,沒什麼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下面一條。

第二個是進諫制度。貞觀時期,宰相大臣入朝奏事的時候,都要有史官、諫官拿著小本本,跟在旁邊做記錄,有錯誤的地方及時糾正,有亮點的地方大力褒揚,無論善惡好壞都秉筆直書,記下來讓後人借鑑參考。御史彈劾官員的時候,也必須頭戴獬豸的官帽,身著朝服,在皇帝的儀仗面前,正大光明地朗讀奏表。

“某某某,我要彈劾你了,請注意!”

總而言之,一切事情都是擺在陽光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存在暗箱操作的問題。所以那時候,奸臣沒法矇蔽皇上,小人也沒有機會作惡,真是一片君明臣直,風清氣正的大好局面。

但是李治繼位以後,隨著政治鬥爭日趨激烈,這種大好局面就一去不復返了。李義府、許敬宗兩個陰險狡詐之輩先後掌權,他們慣於投機鑽營、見風使舵,但凡奏事的時候都要屏退旁人,秘密彙報,跟皇帝皇后說悄悄話。諫官和史官也都被踢開一旁,根本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唐朝開始了見不得光的密室政治。

到武則天稱帝的時候,形勢就更惡化了,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她玩弄權術搞起了恐怖統治,不僅允許大臣秘密奏事,好讓他們互相構陷,自己坐收漁翁之利,連市井之徒、流氓無賴也都可以告密。再加上酷吏橫行,外戚當道,政治暗無天日,直到很多年以後還有些殘餘和流毒。

宋璟要求恢復貞觀的舊制,就是希望不要再搞那些暗箱操作了,要史官、諫官可以名正言順地發揮監督作用。你就幹壞事去吧,不怕遺臭萬年隨便你。所以這儘管只是恢復舊制,意義卻非比尋常。自此以後,大臣們又可以光明正大發表意見了,有想幹壞事的,也得掂量掂量後果。每個人都敢說話,才會讓每個人都敢做事。

做一件好事,只能影響一些人。立一個好制度,卻能影響所有人。宋璟此舉,功德無量。

關於宋璟的事情說了這麼多,大事小事,都無一不令人欽佩,可宋璟就真的那麼完美嗎?就真的沒有缺點嗎?其實,也是有的。

我經常跟人說,一個人的優點就是他的缺點。比如說,如果一個人很認真,那麼某些時候他就必定很較真。如果一個人很大度,那麼某些時候他就必定很馬虎。優點是缺點的延伸,缺點是優點的延續,兩者就像無縫鋼管一樣是可以隨時切換的,沒有人能夠例外。宋璟也是如此。他的優點是正派、講原則,他的缺點就是太正派、太講原則了。

如果他是一個普通人,那我們得給他豎一下大拇指,正派無私,了不起!但他卻是一言九鼎的首席宰相,這就導致他在保持自己正派、講原則風格的同時,還有絕對的動機和能力收拾那些不正派、不講原則的人。

比如對那些犯罪嫌疑人,他就非常討厭,而其中那些明明有罪還沒完沒了上訴的人(負罪而妄訴不已者),則讓他尤其討厭。於是宋璟把這批人交付給御史臺,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認罪服法的,釋放回家。不認罪還上訴的,統統關起來。

不認罪還想上訴,反了你們了!

不難感到,這種做法是非常違背法治精神的,且不說在現代,就是在古代也會招致非議(大唐是講法治的)。因為你不能否認某些罪犯就是冤枉的,司法機關也有一定幾率辦出冤假錯案,而人一旦有了冤情當然會想著伸冤。法無禁止即可為,怎能利用職權不讓人家上訴呢?

在這個問題上,一向守法持正的宋璟犯了一個巨大錯誤,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

正好在這個時候,天下出現了旱災。宮中一些伶人(演員)便十分應景地搞了一出針對他的新節目。

在一幕滑稽劇裡,一個伶人扮演了旱神。

一個人問他:你為什麼要降下旱災?

“旱神”回答:我是奉了丞相的命令。

那人繼續問:此話怎講?

“旱神”再答:丞相把三百個蒙冤的人投進了監獄,我這不就出來了嘛?

此言一出,一時全場譁然。伶人口中的丞相當然就是宋璟,古人相信天人感應,要是天上降災,一定是人間出了惡政,伶人把旱災跟宋璟聯繫起來,這就是暗示他坑了老百姓。當然也不排除,這幫伶人的家裡可能就有上訴專業戶。

正在觀眾席前排就坐,聚精會神看戲的李隆基看到這一幕,突然覺得深有同感(上心以為然)。他意識到,宋璟這宰相當的也並不是那麼完美,既然這樣,也就意味著他不是不可以替代的。

與此同時,宋璟對另一件事的處理帶來了更惡劣影響。

惡錢事件:

我們中國人從來都是一個勤勞的民族,只要社會稍稍安定,經濟就會蓬勃發展。唐朝從開國到開元年間,社會已經安定了上百年,經濟實在沒理由不進步,GDP高速增長,農業生產節節攀升,商業也很活躍,好一片盛世繁榮的景象。但是面對迅速發展的經濟,朝廷還面臨著一個十分難以解決的問題,這也是長期困擾我國古代經濟的一個重要問題——貨幣不足。

我們這片土地上,用來鑄造貨幣的貴金屬一直是很缺乏的。黃金不多,白銀不多,甚至銅都不是很多,所以要拿絹帛來當錢用。明末的時候,西班牙從美洲新大陸掠奪的白銀,結果有三分之二都流入了中國這個無底洞,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貴金屬缺乏,貨幣供應就會不足,無法滿足商品流通需要。因此當時市場上經濟活動很不方便。

有鑑於此,許多人開動了腦筋,乾脆自己鑄錢——私錢。這種類似現在製造假鈔行為聽起來十分膽大妄為,但其實兩者的性質是不一樣的,因為那時候的私錢是金屬做的,不像現在的假鈔就是廢紙一張,而是也有經濟學中所說的價值。唐朝是一個對工商業比較寬容的時代,所謂重農抑商算不上基本國策,所以朝廷對這種事也不怎麼管,一般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話雖如此,開元年間這部分私錢的影響卻非常惡劣,這個可以從史書上的名字聽出來——“惡錢”,就是質量低劣,以次充好的意思。而且這期間惡錢使用的數量非常多,範圍非常廣,導致物價飛漲,通脹嚴重,經濟秩序一片混亂。出了這種事,政府當然不能坐視不管,身為政府首腦的宋璟當然更得管。

他和蘇頲商量過後,奏請皇帝出臺了相關政策。首先是規定,只有達到一定標準(重量二銖四分以上)的錢幣才可以流通使用。然後從國庫裡緊急調出兩萬緡錢,平價收購百姓手中滯銷的貨物。同時給京城官員預支俸祿(提前發工資),叫他們拿錢去買商品,好讓質地優良的官錢流入市場,擠壓惡錢使用空間。不久之後,朝廷又從中央糧倉和京兆各府調出十萬石糧食出售,回籠民間私鑄的惡錢,然後交到少府監(負責鑄錢的機構)銷燬。

這一系列政策在當時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平抑了物價,整頓了秩序,卻只是治標不治本,畢竟貴金屬總不能憑空變出來啊,於是一年以後,惡錢還是再度氾濫起來了,而且在江淮地區尤其嚴重。

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我一直以為,宋璟這樣正派的人對搞經濟是不怎麼擅長的(擅長這個的往往是貪官),於是這一次,他失去了耐心,乾脆下了一道行政命令,嚴厲禁止民間私錢流通,並派了監察御史蕭隱之去淮南收繳惡錢,一旦抓到隱瞞不交的,即刻治罪。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說過,市場經濟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這隻手會在無形中調節經濟運行,也說明經濟運行有其內在規律。這個道理告訴我們,政府在管理經濟的時候要儘可能地減少干預,即使非干預不可,也要儘量採用疏導、調控的方式,就像大禹治水那樣,堵不如疏,而不能簡單粗暴的一刀切。

而宋璟卻想得太簡單了,出了問題他做的就是懲戒、禁止!他沒有意識到,哪怕像他這樣的賢相,也是無法對抗經濟規律的。

惡錢不讓流通,官府又沒有供應足夠的錢,老百姓買賣就沒法做了,商品沒法交換,市場一片蕭條,經濟形勢馬上跌入了低谷。而收繳惡錢也無異於從百姓手中搶錢,畢竟質量再差也是金屬做的,你強制收繳又不給補償,就損害了人家的利益。再加上蕭隱之的執法手段非常嚴酷,一到淮南就逮捕了很多人,所到之處鬧得雞犬不寧,很快就搞得老百姓怨聲載道,十分不滿。

從這個角度來說,宋璟下的這道行政命令就是火上澆油,是很不合時宜的。

不讓罪人上訴和惡錢事件疊加起來,終於讓李隆基對宋璟有了意見。而李隆基任用宰相的一大原則也是專而不久,思考再三之後,他把蕭隱之貶了官,並隨之免去了宋璟的相位。

收到這紙命令,宋璟默默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辦公用品,坦然走出了自己待了四年的政事堂,他得到了一個新職務——開府儀同三司,與此同時,蘇頲也被調離崗位,改任禮部尚書。

這一年,正是開元八年的二月二十八日。

那些和李隆基共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宰相們之二:宋璟

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唐朝第二名相組合姚崇、宋璟先後主政的時代到此就算結束了,前後相加大概在七年多點,差不多相當於美國總統的兩屆任期。

很多人看到這裡不免覺得有些遺憾,這麼卓越的兩個人物只幹七八年,豈不是大唐朝的損失!說實在的,有這種想法的人裡,筆者也是其中之一。別說七八年,十七八年都不算多!

但我們往好的方面想一想,他們主政的時間也不算短了,至少歷史已經給了他們施展才能的機會。肯尼迪的總統當了三年多,也仍然不影響他成為美國曆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當時唐朝就相當於現在的美國,我覺得姚崇、宋璟也不比肯尼迪差,在這七年多的時間裡,姚崇善應變,撥亂反正,成功救時。宋璟守法持正,立好制度,在姚崇的基礎上再進一步,守好了勝利果實。兩個人已經圓滿完成了各自的使命。他們總共七年的執政時間也足以彪炳千古,永遠為後人銘記。

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

——大詩人元稹這幾句詩,正是對他們功德最完美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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