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亂世中的生命絕唱,重刑裡的悲憫反思

《檀香刑》是一部以義和團運動抗擊德國殖民者為敘事對象的歷史小說;但作者莫言顯然無意建構一種樂觀而流暢的歷史圖景。

它介入歷史而超越歷史,在對歷史的巧妙敘事之中,直逼黑暗的人心,將人類不可克服的邪惡、兇暴揭示出來,奏響人在亂世中裡的生命絕唱,讓人們在恐懼的刑罰裡,悲憫、反思人的悲劇境況。

《檀香刑》:亂世中的生命絕唱,重刑裡的悲憫反思

01 亂世中的生命絕唱

《檀香刑》是一曲合唱,是“多種聲音的奇怪的混合”。

山東民間戲曲藝術的貓腔和火車的聲音是其中最為突出的聲音,它們二者之間的交錯與消長構成了這部小說的主要線索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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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青島貓腔戲曲表演,貓腔也稱茂腔

貓腔是高密東北鄉廣大農民精神、情感寄居的寓所,它以生動的感性形式象徵了來自民間泥土深處富有個性和活力的原始熱情。

鐵路、火車以及其響徹空間的轟鳴聲,象徵了域外現代文明在近代中國封建宗法社會強行突進的龐大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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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文明形式以武力征服了主流社會後又突入民間,破壞了民間社會的原始穩定的生活形態。

小說裡,它像一個影子一樣無處不在,小說裡張好古的一番話,是對這股力量難以抗拒的最好註解:

“你們那張萬民摺子,早不知被那位大人當手紙用了!你以為你是誰?老佛爺親口說了‘萬里黃河可改道,膠臍鐵路不改線’。”

德國人的克虜伯大炮、毛瑟鋼槍對於知縣錢丁的震撼,以及德國人使用這些武器將馬桑鎮夷為平地,均表現了域外現代文明的巨大能量和對落後文化的摧枯拉朽之態。

於是,以孫丙為代表的充滿血性與叛逆精神的民間生命形式的掙扎與反抗便在所難免。

在小說中,孫丙是作為貓腔這種民間藝術形式的集大成者和代言人的身份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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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在他起伏的一生中,他無時不在歌唱:舞臺表演,妻兒、鄉親被屠戮時唱的是一曲曲“悲歌”,號召農民奮起反抗時唱的是蠱惑人心的“神壇咒語”,身遭檀香刑時則是貓腔調悲涼悽傷的“常貓哭靈”。

孫丙的整個生命過程在他自身看來就是一出貓腔,他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以至生命在檀香刑中的終結即是一部有頭有尾的人生大戲。

對於孫丙而言,生命與其歌唱藝術是等同的,貓腔對於孫丙的意義實際象徵民間傳統文化對於農民大眾的意義。

孫丙伴之而生隨之而死,是民間文化與民間生命相互映襯的極端表現形式,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孫丙在明明可以逃生的情況下卻甘願接受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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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在他看來,殘酷而漫長的檀香刑恰是他的“戲劇人生”的最完美結局,以生命完成的戲劇,是達到物我兩忘極致的藝術境界必由途徑,受刑的過程可以說既是孫丙人格生命的最大張揚,也達到了他藝術生命的頂峰。

這出人生的戲劇顯示了民間旺盛生命力的獨特韻律和節奏以及稟賦的巨大張力。

但這股來自民間的力量對殖民者的抵抗終於失敗。

在火車與貓腔的交鋒中,外來的工業文明以暴力的形式,對貓腔藝術的演繹者進行了肉體上的扼殺。

當貓腔戲子們在刑場上做最後的表演時,萬眾悲歌,天地同泣,貓腔藝術在臨近深淵時也達到了它發展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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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貓腔的聲音在登峰造極處嘎然而止,而火車依舊在高密東北鄉的田野上呼嘯穿行,不知它是否感覺到了這片土地深處如泣如訴、悽婉悱側的貓腔的聲音。


回過頭來看,《檀香刑》裡的主要人物好似均在命運上做著絕望的逃遁,所有的運行軌跡都指向同一圓心——死亡。

貓腔戲主孫丙充滿完成一部“人生大戲”的強烈衝動,沉湎於“蝴蝶是我,還是我是蝴蝶”戲劇幻夢裡,將施於己身的殘酷刑罰當作是戲劇人生的壯美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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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孫眉娘執著於沒有結果的無妄愛情,她有著超然絕倫的美麗,驚世駭俗的大腳,她的豔麗與風騷像洪水一樣盈滿了情人錢丁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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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縣令錢丁,是陷於情慾又想擺脫情慾,在張揚慾望——非理性、壓抑慾望——理性的夾縫間進退維谷的人,他的追求、希望、理想以及他的天資、成就乃至生命都失陷於民間與廟堂之間的萬丈深淵。

劊子手趙甲表現著人生追求殘酷的極致的美的一面,在他心中,殺戮人世間最美麗、最慘烈、最震撼人心的表,魔性的追求導致了魔鬼的人性,人生慾望最大滿足在於他竟是完成一次無上完美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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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各色人物、各種各樣錯綜複雜的人生悲劇被生命的激情,碰撞出美侖美奐而又奇特怪異的人性光芒,匯聚成一條浩湯的洪流,奔向死亡之門。

死亡既是對生命殘酷的戕害,也是煥發生命火焰的最後一瞬。

小說中的各種刑罰,都是通過延長死亡過程、加劇死亡痛楚的方式顯示生命存在的真實,而懲戒的力量也來自於對這種真實的凸現:

慾望的罪惡、生命的脆弱、此生的痛苦、死亡的折磨,生命不過是痛苦的奔向死亡的過程。

《檀香刑》:亂世中的生命絕唱,重刑裡的悲憫反思

《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最後,在高密東北鄉這個演繹著生生死死的舞臺上,人們不約而同地一起奏出生命的絕唱——檀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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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檀香刑是孫丙貓腔人生的絕唱,而它卻是對民間自由自在的生命形式和原始樸素、捨生取義的生命本質的激情禮讚。

02 重刑裡的悲憫反思

小說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六次行刑過程,演繹了五種不同的刑術,分別是:

趙甲目睹了“舅舅”被劊子手“斬首”;盜賣咸豐帝的七星鳥槍的太監小蟲子被用“閻王閂”處死;盜皇家銀庫銀子的大嘴庫丁被“腰斬”;刺殺袁世凱未遂的錢雄飛被割肉五百刀“凌遲”;參與維新運動的戊戌六君子劉光第等人被“斬首”;抗德的英雄孫丙被“檀香刑”釘在昇天臺上。

此外慘遭刑戮的還有在皇陵拉屎打兔子的“蟻民”,及咸豐七年的其他庫丁們—— 被“用燒紅的鐵棍捅進穀道,活活地燙死。”

洋槍洋炮已經打進國門了,洋人已經在中國境內大肆屠殺中國人了,然而以慈禧、袁世凱為首的清王朝統治階層還在精心研製對付大清子民的刑術。

外敵已把腐朽的清王朝統治手段一眼看穿了,才敢如此囂張跋扈:

中國什麼都落後,但是刑罰是最先進的, 中國人在這方面有著特別的天才。讓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這是中國的藝術,是中國政治的精髓。

作為大清第一劊子手趙甲這個人物的命運是悲哀的,他是刑術政治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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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趙甲並非出於生存的需要才對酷刑格外珍視,也並非因為長期劊子手生涯導致的心理麻木才使他格外冷酷,而是意識到自身的價值之後的自覺追求才使他達到劊子手的最高境界的。

最初為餬口活命而混跡於劊子手行當,多年的耳濡目染,最終成為這個行當裡大師級的人物,多年的歷練使他泯滅了人性,喪失了人類應有的同情、悲憫、喜怒哀樂等正常人的情感。

行刑時,“在他的眼睛裡,只有一條條的肌肉,一件件的臟器,一根根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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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他聞到血味會興奮,回味,自得其樂,親手殺死987人的四十四年的行刑經驗磨練出了趙甲病態的“職業操守”,他認為只有讓行刑的過程無比完美,才是對受刑者最大的尊重,每一次行刑都被他當做展示自己精湛技藝的精彩表演,他希望這種表演是聲色俱全的。

在凌遲處死錢雄飛時,“讓他感到美中不如的是,眼前這個漢子,一直不出聲號叫。這就使本應有聲有色的表演變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啞劇”。

血肉模糊的場面已經刺激不了他的神經,受刑者的怒罵哀號已喚不起他的同情,他甚至不願讓受刑者早死:

“他完全可以將錢儘快地草率地處死,但責任和他的道德不允許他那樣做。他感到如果不割足刀數,不僅僅褻瀆了大清的律令,而且也對不起眼前的這條好漢。無論如何也要割足五百刀再讓錢死,如果讓錢在中途死去,那刑部大堂的劊子手,就真的成了下九流的屠夫”。

他是大清律法的自覺承擔者,在他的眼裡,大清律法天經地義,神聖不可侵犯。

他將這種人所不恥的工作視為一種神聖的榮耀,他以能夠在退休之後再被委以重任——給孫丙施刑而興奮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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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歌舞劇劇照

為了不辜負這份神聖的工作,他創造性地製造了檀香刑,他進行了實驗,精益求精。看看他對檀香刑的“讚美”吧:

“(歐洲的木樁刑)不過是用一根劈柴把人釘死而已。咱家要讓你見識見識中國的刑罰,是多麼樣的精緻講究,光這個刑名就夠你聽一聽:檀——香——刑,多麼典雅,多麼響亮;外拙內秀,古色古香。這樣的刑法你們歐羅巴怎麼能想得出!”

在殘酷的刑罰過程中,他能夠將冷靜的智慧和殘忍的瘋狂高度融為一體, 他是在懲罰罪犯,更是一種自我的心理愉悅、興奮和滿足的極度高潮,他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

他認為給孫丙施以慘無人道的檀香刑是孫丙“前世修來的福氣”,可以“千秋壯烈,萬古留名”。

趙甲對酷刑的沉迷透露出人性的黑暗和人存在的悲劇性質,但這種對劊子手及其酷刑的敘述是一種博大的悲憫情懷。

因為真正的大悲憫不是避開罪惡和殘酷,也不一定是多愁善感的軟心腸,而是正視罪惡、殘酷,把它從人性、人的存在裡邊狠狠地抓出來進行拷問。

《檀香刑》:亂世中的生命絕唱,重刑裡的悲憫反思

莫言在小說中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揭露醜惡和骯髒的民族傷疤,對令人髮指的酷刑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控訴,對民間疾苦寄託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思想情懷,引發讀者對那一段歷史再度給予深沉的反思。

正如他自己所說:

只有正視人類之惡,只有認識到自我之醜,只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才是真正的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憫。

參考文獻:

莫言:檀香刑【M】.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

莫言: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M】.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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