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那個日本人:“大忽悠”沈惟敬是怎麼毒死豐臣秀吉的?

大明神宗萬曆二十六年,也就是日本後陽成帝慶長三年八月十八日(1598 AD 9.18),太閣豐臣秀吉洪,一代梟雄歸於塵土。雖然是善終,但是這個曾經“從奴隸到將軍”的農家子弟並在人生暮年又在整個遠東掀起滔天戰禍、被西洋人稱之為“撒旦那話兒”風雲人物究竟是患了什麼不治之症?至今仍沒有定論。其中有一個邊緣性的說法是,他是被一箇中國人毒死的。

這個中國人就是在當時被視為“冒險家”,被現代人又扣上“大忽悠”,甚至是“漢奸”帽子的沈惟敬。

因為人微言輕,所以沈惟敬身世成謎。據其家鄉嘉興平湖的縣誌記載,沈惟敬早年的經歷也是可歌可泣。乃翁沈坤,是當地的包稅人,因為在饑荒之年仗義疏財,自己做主散了官府的錢糧去賑濟災民,所以丟掉了差使並且還被關進監獄呆了一陣子。後來胡宗憲統兵憑倭,沈坤攜子沈惟敬從軍,做了胡帥的幕僚。期間沈家父子屢立戰功,被授以千總之職。尤其是嘉靖三十四年的王江涇之戰,不到二十歲的沈惟敬單騎突圍就出了胡帥。而在日後沈家父子還以毒酒成功設局,毒死了一寨子的倭寇。

但是,以後的日子就不是這麼精彩了大概是經歷了一些最普通的”山高水低”之後,中年的沈惟敬不僅窮了下來,而且還成了一個“北漂”。作為一個血性男兒,沈惟敬此時的處境定然十分壓抑——他有軍功,但是身後靠山胡宗憲已經下野;他有學識,卻又無法走通科舉······於是沈惟敬就像大多數“學成文武藝”的底層遊士一樣,過著“佯狂為巫”的日子,按照沈德符的話就是:

“好燒煉,與方士及無賴輩遊”。

“燒煉”就是丹術、鍊金術。和占星術一樣,是當時從南京到北京,從伊斯法罕到君士坦丁堡、從羅馬到倫敦,為大多數上層社會所深信不疑的玄學。甚至有一些大人物,比如早些時候的明世宗或凱撒波吉亞,自己本身就是丹術大師。而“民間高手”往往也以丹術為發財致富甚至是達到政治理想的終南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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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後期的鍊金術手稿

到了萬曆二十年,日本霸主豐臣秀吉進犯朝鮮,李氏韓王上表求援,於是天朝發兵相救······而年近七旬,在京城中混日子等死的沈惟敬意外的因此得到了發揮餘熱的機會。

始終信任並提拔沈惟敬的貴人是當時的兵部尚書石星。至於一介草民沈惟敬如何能夠與堂堂的大司馬石星相識相知,到目前為止有兩個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沈惟敬在京時結交痴迷於丹術的袁方,此人有一女,嫁與石星為妾。沈惟敬能得到石星的賞識,便是靠袁方居中牽線搭橋。第二種說法是,沈惟敬以布衣之身主動上書建言,討論對日戰爭問題,從而得到了石星的賞識;

第二種說法流傳不廣,但可能性卻最大。因為從性格上看,沈惟敬一生負氣,目中無人;而石星天性豪放單純,是個仗義肝膽的書生——這幾種性格如果放任下去,遲早會把自己毀了並且要牽連親友。

言歸正傳,沈惟敬被石兵部派去軍前效力並授以“遊擊”職銜,但是前線的主帥李如松卻極為鄙視這個“老匹夫”,甚至還曾經將他關禁閉。等放出來之後,沈遊擊就不斷的在大明、朝鮮、豐臣政權三方之間斡旋,期間主要的成果是爭取到了一些停戰。後來因為朝廷有意以“準日本封貢”的代價休戰,於是沈惟敬又成了赴日欽差的屬下。但由於無論是大明朝還是豐臣家,其實都是戰和不定。所以導致了欽差正使臨淮侯李宗城知難而退,在釜山就掛冠跑路,不辭而別了——注意,有的記載,比如日本幕末時的彈詞《徵韓偉略》認為李宗城可能是被沈惟敬擠懟走的——於是沈惟敬就榮升副使,並先行赴日。但沈惟敬在日本一共住了四個月,卻什麼任務都沒有完成,而且戰爭還得繼續打下去·····於是回國後的沈惟敬便連同石星一起被下獄,並在戰爭結束後處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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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子神宗皇帝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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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歷史上頗具爭議的風雲人物——豐臣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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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很多人視為“史書”的《徵韓偉略》其實是一部標準的歷史演義。

但是,就在沈惟敬被蓋棺定論為“無賴”、“刁民”之後,世間卻逐漸的流傳開這麼一個傳聞——大明朝的欽差副使沈公下毒鴆殺了不可一世的太閣豐臣秀吉。

沈惟敬毒殺豐臣秀吉之說,最早見於崇禎十三年,也就是朝鮮仁祖十八年(1640AD)三月,韓相洪瑞鳳曾向仁祖大王提到是沈惟敬下慢毒除掉了豐臣秀吉,並且指出:

“沈遊擊毒平秀吉而殺之,其時有此言。”

注意“其時有此言”就是說這個傳言在豐臣秀吉薨逝之後不久便流傳開了。而在半個世紀以後,各種關於沈惟敬究竟如何下毒的“操作”,也出現於朝鮮、日本兩國的稗官野史之中。記載最詳盡者當屬朝鮮任相元在《恬軒集·東萊梁敷河傳》中的記載以及日本江戶時代初期香川正矩於《陰德太平記》中“太閣公薨去事”的內容。

這兩則記錄都是來自當時目擊者的回憶。比如梁敷河曾為豐臣秀吉的侍從;《陰德太平記》據說也是來自於當時大阪城中宮人的見聞。所述內容都是:在招待大明天使的酒宴上,豐臣秀吉發現沈惟敬隨身帶著“返老延齡”的丹藥,於是就為自己要了點。雖然服用之後曾一度感覺良好,但是不久藥性發作,秀吉因此喪命。尤其是《陰德太平記》中還記載,秀吉把討來的丹藥同時給前田利家、毛利輝元、俊乘坊重源三人各分了一點,利家、輝元沒有吃,因此無恙。但是俊乘坊重源卻也在服藥之後不久便死去······在另一部類似題材的日本稗官《武家盛衰記》中,所說的則更離譜——豐臣秀吉、前田利家、小早川隆景都吃藥了,因此被沈惟敬一人“團滅”。

通過現代醫學我們可以得知,在中世紀,毒藥的種類很少,除了砒霜、烏頭鹼、番木鱉、雷公藤這些天然的礦物、植物外,很少有效果顯著的毒藥。而且這些只經過粗提煉的毒藥也不可能像病毒一樣有著漫長的潛伏期。所謂“慢藥”也需要長期連續服用才能起到作用。那種吃上一丸之後於一年半載內藥效爆發的“三尸腦神丹”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毒藥不存在,並不能說明豐太閣沒有吃過沈遊擊的藥。種種史料表明,豐臣秀吉跟沈惟敬討藥吃的可能性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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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元世界中的豐臣秀吉

近世以來,因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概念深入人心,所以在回顧中世紀的外交時難免會帶上一些情緒。比如,日本的一些史學家、文學家就對豐臣秀吉以旭東霸主之尊去接受大明朝的冊封而感到十分的彆扭。於是就虛構出了在冊封儀式上本以為大明朝是來求和乞降的豐臣秀吉發覺自己竟然被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給欺騙了,於是就“民族自尊心”爆發,和李鐵牛一樣“扯詔罵欽差”,並也揚言要殺進北京“奪了鳥位”·····

但是,要記住,已經發生過的歷史絕不會因為後人的意識形態而改變。

真實發生過的一切,皆由當事者的理想以及功利等原因而產生,絕不會為後人“解氣”而存在。豐臣秀吉的出身和經歷確實與黑旋風李逵、打虎武松有點像——比如,他們早年的生存都不是作為士農工商這些典型的社會分工來餬口,而是依靠著“混社會”,說白了,就是出身於遊民、流氓無產者。這種人最明顯的優勢就是眼界開闊、道德觀念有著極大的彈性。在遊民的進擊過程中最明顯的特點就是:會把握時機,會表現自己,也更會偽裝自己。這些人從骨子裡將現實權威和既得利益者視為糞土,但真到了節骨眼上,卻能屈能伸的比誰都快。讓人家去講什麼“主義”、“情懷”,那就不僅僅是強人所難了,簡直就是與虎謀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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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中的豐臣秀吉放狠話——“吾欲王自王,豈待髯虜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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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HK大河劇中豐臣秀吉受封日本國順化王時的倨傲之態——不得不說那時大河劇的服化道真是考究。

歷史事實是——萬曆四十六年五月,大明冊封副使沈惟敬先行抵達日本,並很快就與豐臣秀吉見面。二人都是“澀會銀兒”出身,所以一拍即合,相處的十分愉快。據當時在豐臣政權一方負責翻譯工作的景轍玄蘇回憶,沈、豐二人的私交發展的太快了······以至於一個月後在伏見城天守閣第二次正式會面時,沈惟敬和豐臣秀吉已經開始相互拿對方取笑:豐臣秀吉給了沈惟敬一件錦袍,沈惟敬不要,因為“太短”——言外之意就是笑話豐臣秀吉個子太挫。沈惟敬肯定對自己外表很有信心,因為人們都承認他身材欣修,仙風道骨;而豐臣秀吉也挺機敏,就說讓沈惟敬留著給兒子穿——這是在嘲笑沈惟敬是個老瘟生,奔七十的人了,生理需求還十分的亢奮(沈惟敬確實到了日本後不久便找了一個日本武家之女為情婦)。

豐臣秀吉還令其子豐臣秀賴出來拜見沈惟敬,對方給了秀賴贈一軸古畫和川扇做見面禮,並稱贊豐臣秀賴:

“這樣小兒,能曉禮貌。”

隨後大擺筵宴,據說杯盤碗盞皆以黃金為之。

八月四日,正使楊方亨一行抵達堺,一切看來順風順水。誰料到八日之後的八月十二日,日本京畿之地突發地震,伏見城被夷平。一個月後朝鮮通信使黃慎等人也抵達日本,在見到了災後的慘狀,大家都不可避免的暗自將這次地震視為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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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見城被夷為平地,據說第一批趕來救災的是加藤清正和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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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政權的另一個大本營——大阪城

由於伏見城已經片瓦不存,淪為廢墟,故而豐臣秀吉便決定在大阪城受封。但鑑於朝鮮一方未曾送如其所願——送王子為質,故而豐臣秀吉藉口拒絕與黃慎一行會面,所以朝鮮使臣也就未能入大阪城觀禮。

九月初二,日本太閣豐臣秀吉穿戴袞衣、九旒冕(也有的說是皮弁冠服),於大明天使之前跪拜接旨,受封為日本國順化王。以前田利家、德川家康為首的數十位日本諸侯也都是紗帽圓領,黃金橫腰齊聚一堂,大阪城中一片喜氣洋洋,淺薄短見之輩無不以為“這盛世,如你所願”。

當晚,豐臣秀吉以私人身份親自送沈惟敬回下榻之處,並向沈惟敬抱怨朝鮮君臣的反覆無常。次日,豐臣秀吉方以日本國王的身份拜訪天朝正使楊方亨、副使沈惟敬並以厚禮相饋。沈惟敬藉機替朝鮮君臣說情勸解,但豐臣秀吉卻對此這不置可否,只是反覆強調朝鮮君臣如何“不厚道”。不久之後,楊、沈兩人回到堺,至九月初五日,豐臣秀吉便遣重臣前田玄以等人商量如何寫謝恩表。

就在這一次,形勢急轉直下:先是沈惟敬要求豐臣秀吉立刻從朝撤鮮軍,從此兩家和好。而豐臣秀吉聞聽之後便覺得這大明朝,尤其這個沈惟敬實在是太不講交情,於是下令逐客。而三韓之地從此也狼煙再起,直到兩年後豐臣秀吉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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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朝鮮王朝五百年·壬辰倭亂》中豐臣秀吉受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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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排第一二位是大明天使,其餘的都是日本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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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袞衣的日本國王豐臣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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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宣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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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旋風附體——扯詔罵欽差

因為豐臣秀吉在臨終前從沒有公佈過健康狀況,之後又曾經有過秘不發喪的處理。所以在當時很多人眼中這位總是神采奕奕的太閣殿下簡直是突然離開了這個世界。於是乎遇刺、被鴆殺的傳言也就不脛而走。又因為沈惟敬本是煉丹術士出身,定然會隨身攜帶丹藥。在居留日本的四個月內,又曾多次與豐臣秀吉會面,彼此人私交甚篤,所以理所當然的也會贈送些丹藥以示心意。

加之那位太閣殿下一生痴迷於舶來品、樂於嘗試新鮮的性格也是人所共知。故朝鮮、日本稗官之中那些豐臣秀吉向沈惟敬尋醫問藥的內容定然不會是杜撰。而有些史料記載,沈惟敬的丹藥在服下之後令人“氣力爽然”。可知這些傳聞中的“慢藥”,其實就是大明朝中期以後,流行於富貴之家的秋丹石、紅鉛丸,這類主治虛勞羸瘦、骨蒸勞熱的“春方”。因為日本孤懸海外,沒有受到鍊金術的影響,自然就會覺得這種丹藥十分神秘。再加之沈惟敬少年時就曾經有過以毒酒滅掉一寨倭寇的“人生經驗”,所以就有了將贈藥之事附會為毒殺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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