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頭村因整個村看起來形似水牛頭而得名，村子位置偏僻，兩側都是密林高山，山中多野獸，尤以野狼居多。野狼兇狠狡猾，常常在半夜成群下山偷食家禽牲口，時有傷人事件發生，即便村民家家養狗，夜夜封門閉戶，依舊防不勝防。
眾人不堪其擾，一度組織起隊伍，帶上獵槍農具和最好的十幾只獒犬，去深山圍剿了幾回，這才基本上消除了狼患。至少，村裡人十幾年來，都再沒見過野狼的蹤跡。
除了，何老頭家的那一隻。
2
這事兒還要從十幾年前最後一次圍剿說起。
那時何老頭剛五十出頭，也在圍剿的隊伍中。他養的大黃狗先前被野狼咬死了。圍剿結束後，何老頭從狼窩裡掏到了唯一一隻還活著的小狼崽。
大家都以為何老頭會狠狠地摔死這小狼崽洩憤，沒想到他將它捧在手裡，眉眼間竟流露出了一絲慈愛。
也難怪，這小崽子才剛出生最多一個月，渾身毛絨絨的，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完全是一副人畜無害的可愛模樣，的確讓人心生愛憐。只是一想到它將來長大後，同樣會成為極端危險的禍害，大家就都紛紛勸何老頭說，還是趕緊弄死了事。
何老頭卻倔強地搖了搖頭，說凡事還是不要做絕。咱把它的父母親人都殺完了，也該夠了。何況這小狼崽本身又沒有做錯什麼。
“再說，你們看，它多像大黃小時候啊！”
他這樣說著，從懷中摸出來一隻小小的銅鈴鐺，將它拴在了狼崽的脖頸上。
有些與何老頭相熟的村民都認得這鈴鐺，它正是何老頭曾經掛在自家大黃狗脖子上的。
大黃被野狼咬死的那一天，大家看見何老頭顫巍巍從狗屍上取下這隻被鮮血浸透的鈴鐺，掀起衣角反覆地擦。即便鮮血早已擦盡，他仍是一邊重複喚著大黃名字，一邊重複著動作，彷彿陷入了魔怔。
此時眾人見何老頭把這鈴鐺給了這小狼崽，還脫下自己外衣裹住了瑟瑟發抖的它，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都有些面面相覷。但最終也並沒有人再出言阻攔，任由他將它帶回家，當狗一樣養了起來。
畢竟，他們知道何老頭的情況，大家打心眼裡同情他。
3
何老頭是命苦之人，家境貧寒，孤苦無依，三十五六歲了，才終於得了一子。當時可把他高興壞了，還專門找先生給取了個名，叫何天賜，意思是感謝老天爺賜了他老何家這麼個寶貝兒子。
沒想到孩兒他媽沒兩年就得病死了，剩何老頭一個人，含辛茹苦把獨兒子拉扯大。豈料這何天賜一點兒不省心，從會跑會跳開始，打架鬧事偷雞摸狗的事就從沒斷過，堪稱牛頭村的一大惡霸，村裡人都不敢招惹，遠遠看見他就繞道走開。
何天賜年紀尚小之時，何老頭還能棍棒管教一下，到十四歲那年，這小子已經生得人高馬大，居然就敢跟何老頭對著打了。有一次，還曾把他爹左胳膊直接打脫臼過。
直到十八歲，這小子才約莫開始明白過來，沒有他爹就沒有他何天賜，他爹要真不管他，他何天賜就沒飯吃。
因此他終於學會了收斂些，但依舊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何老頭眼見兒子實在不成器，村裡姑娘是肯定沒誰看得上他了，只得花盡半生積蓄，從百里外的白穆村給他說了一房媳婦。又給置了一處房產，好歹才了了心事。心說以後死了見到他媽，也算有個交待。
成家後，何天賜就很少來看望何老頭，每次來必然只有一件事：要錢。
何老頭要是不給，這小子就領著媳婦自己翻箱倒櫃，每次來都將他爹家弄得烏煙瘴氣。鄰里有時看不過眼說上幾句，沒準還要挨他一頓拳腳。大家都感嘆，何老頭明明那麼老實厚道的一個人，竟生了這麼個討債鬼，肯定是上輩子欠下的孽債……
自打把何天賜送出門後，何老頭家就只剩了他自個兒，唯一養了條黃土狗作伴，還讓狼給咬死了。因此他這會兒把這小狼崽領回家養，眾村民心想反正狼患都消除殆盡了，何況這玩意兒從小跟人一起長大，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野性，不足為懼。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們覺得何老頭挺可憐，誰也不忍心再阻攔他這點微不足道的心思了。
4
十幾年後，何老頭已經年近七十，當年他從狼窩裡抱回來的那隻狼崽也早已變成了一頭老狼。它的毛色不再那麼光亮順滑，行動也不再如年輕時那麼敏捷。它已經和何老頭一起進入了垂暮之年。
何老頭偶爾會在晚上帶著這頭狼出門，村民們經常看到夜色下何老頭坐在山包上孤獨而乾瘦的背影。他的旁邊蹲著他的狼，那狼偶爾昂起頭對著星空，蕭索而淒厲地嚎叫。
它頸前的鈴鐺叮噹作響，清脆一如往昔。何老頭有時也會應和幾聲，彷彿在回憶他和它共同有過的年輕歲月。
村民們從不覺得害怕。望著那一人一狼的背影，他們只覺得特別的難過與悲涼。
正如他們料想的那樣，這頭狼自小跟著何老頭長大，雖然外形依舊是狼的模樣，平常在村裡時，行為上卻跟一隻狗並無二致了。時間久了，它甚至也能跟村裡的其他狗玩在一起，撒潑打滾，搖尾乞憐，頸上的鈴鐺聲便如歡快的伴奏，完全沒有半點兒狼的形象和可怖。
村裡的孩子都不畏懼它，反倒非常喜歡與它一起玩耍。
但它唯獨對一個人是例外的，那便是何老頭的兒子何天賜。
何天賜每次來找何老頭，那狼都會呲起牙齒，目露兇光地望著他，那鈴鐺聲也僅在此時顯得冰冷而陰森。
若不是何老頭提前用鐵鏈將它栓好，它甚至都可能會直接撲將上來，用它鋒利的牙把何天賜瞬間撕成碎片。
何天賜因此對這狼又怕又恨，幾次建議何老頭把這畜生送回山林，何老頭卻從不理睬。這小子毫無辦法。因了這狼的存在，他來他爹家要錢時的次數明顯少了很多。即便來了，也不敢再鬧出什麼大的動靜。
5
卻說這一天，何天賜去鎮上賭博欠下了大筆賭債，對方揚言要是三日內不還上，非得卸了他一條胳膊不可。
他嚇個半死，情急之下忽然想起，當初好像聽他爹何老頭說起，家裡有個什麼翡翠鐲子的傳家寶，應該能值不少錢。當下立刻連夜就去了何老頭那兒，一見面就給他爹跪下了，痛哭流涕地求那鐲子，否則小命難保。
他卻不知道何老頭其實根本沒有什麼鐲子。他老爹當初那麼說，只不過想以此試試這小子，也順便為兒子給自己養老找個念想。
只是現在何老頭據實一說，何天賜卻是打死不信，認定是他爹心疼不肯拿出來。越想越氣，又擔憂自己的胳膊，竟然憋出了個壞主意。
第二天晚上，何天賜讓媳婦殺了一隻雞燉湯，在這湯裡下了耗子藥，拎著就去了他爹那兒，見面就抹眼淚說我錯了，我混賬，接著又說看爹最近瘦了很多，這才專門給燉了湯，請何老頭趁熱喝。
何老頭眨巴著眼，看著兒子突然幡然悔悟的孝順模樣，激動得熱淚盈眶，心中毫不懷疑，端起雞湯就要喝。
此時院中栓著的狼忽然狂叫不止，發了瘋似地掙扎，頸前的鈴鐺聲大作，刺耳地應和著。
何老頭轉頭吃驚地望著他的狼，見它竟生生掙斷了小指粗的鐵鏈，如離弦之箭般躥出，猛然將何天賜撲倒在地，看似張口就要朝他咽喉咬去。
何天賜褲襠一熱，嚇得只會喊娘。
何老頭大驚之下，將手中柺杖擲出，正正地砸在了狼頭上，又上前大聲疾斥，終於將狼逼到了一旁。旋即趕緊顫巍巍地伸手拉起兒子，將他牢牢護到了自己身後。
那狼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何老頭震驚且盛怒的臉，口中嗚嗚咽咽，兩眼竟流出了眼淚。接著它向何老頭連連點了幾下頭，那鈴鐺聲仿似悲鳴，又似訣別。旋即它一聲低吼，忽地前竄，一頭撞在桌上，將那碗雞湯撞翻在地，伸出舌頭將那湯舔得一乾二淨。
片刻之後，何老頭看見那狼忽然倒在了地上，身體抽搐不止，嘴裡流出了白沫，蹬了幾下腿，竟然就不動了。
何老頭大驚失色，既悲又怒，這才明白原來那湯裡竟被兒子何天賜下了毒。為了拿到所謂的傳家寶，他竟然歹毒至此，居然想害死自己的親爹！
他渾身發抖，順手抄起能拿到的任何東西，狠狠砸向這不孝子。何天賜雖然身高馬大，此刻卻被他爹的情緒和剛才那狼嚇破了膽，慌忙奪路而逃了。
6
那一夜，何天賜的媳婦最終也沒有等到她那黑心的丈夫回來。
村裡人後來說，那一夜他們聽到了很多的狼嚎聲。多年未再出現的群狼詭異地又一次出現在了牛頭村，正好撞上了驚惶逃竄的何天賜。
於是它們沒有繼續進村，只是將何天賜撕成了碎片，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那一夜，何老頭說他失去了心愛的兒子。他親自為他的兒子挖了坑，立了碑，就在他之前獨自坐著的小山包上。
那坑只有一米五見方，不夠裝一個成人。那碑上也沒有一個字，只畫了一頭狼的腦袋。
碑上繫著一隻鈴鐺，風起時，會發出奇妙的聲響。或清脆悅耳、或歡快灑脫、或激昂尖銳、或悲涼低迴，宛如在回應何老頭說的話。
何老頭逢人就說，那是他的兒子在唱歌。你們聽，多好聽。
村民們經常自發前往祭拜，每次都會在那墓前留下一些肉或者骨頭。他們大部分時候都會遇到何老頭。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聽他的兒子唱歌。
他們沒有再進山去圍剿重新出現的狼群，只是經常跟外村人講起，有的時候，野獸不一定比人更狠毒。凡事啊，還是不要做得太絕為好。（作品名：《狼之鈴》,作者：焱公子。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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