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德(作者:童自榮)

發佈於:2007-06-05 10:39

品德

品德(作者:童自榮)

■童自榮

那是2003年深秋,中央電視臺“藝術人生”對我作訪談的那期節目播出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和家人從一個小飯店用完餐起身出來,忽然背後有人把我叫住。是一箇中年人,很誠懇的樣子。我習慣性地掏出筆來,想當然的以為他是想讓我籤個名,或者會當著面頌揚我所配的某個角色,但是,我想錯了。這個漢子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只說了一句話:“童老師,希望您保持您的品德。”

這個生活裡的小插曲,不是我杜撰的,更非此人酒後戲言。我記得我當時如此意外,除了頻頻點頭之外,結結巴巴竟說不出一句話。

事後,屢屢回憶起這一幕,依然令我感嘆。一個普通的觀眾朋友對一個演員最看重的竟會是這個!同時,也為自己一時的語塞而不安,總覺得有“照單全收”之嫌,而我自知在這方面做得遠不那麼出色。

我越來越意識到,觀眾朋友對我們演藝人員是有要求的,而不光是崇拜,希望我們都應做到業務好,人品、道德也要好。

我有幸生活在上海電影譯製廠,我真誠地認為我們這裡的許多老前輩演員就是我們的榜樣和楷模。當我們提起邱嶽峰、畢克、尚華、於鼎,許多聽著上譯廠配音長大的人們,一定會津津樂道於他們那些配音作品多麼地有味道,多麼地有魅力。容易忽略的,倒是他們的人品、他們的敬業心。然正是這種善良美好的心靈,為他們各具特色的技藝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不是嗎?我願略述我所知道的點滴,與大家共勉。

邱嶽峰老師和畢克老師兩位配音界大師,是上譯廠兩面代表性的旗幟。他們有點兒清高,一種深藏不露的清高,但絕不霸道,或是狂妄自大。他們憑本事吃飯的信條,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也深深地影響著我們這些“崇拜者”。據我的觀察,我從未見過他們有任何巴結、討好上司的行為,也不屑於為了爭某個角色在背後做什麼小動作,當然更不會去找什麼背景、後臺。他們信奉讓作品說話,到棚裡拿得出真玩意兒,其他都是假的。邱老師生前30餘年,一直揹負著沉重的與業務無關的壓力,畢老師精神上更有巨大的中年喪子之痛,但兩位老師堅韌不拔,從創造性的勞動中去獲得生活之動力和樂趣。從這角度說,我敬重他們的人品,更甚於他們精湛的、無以倫比的業務能力。

尚華老師一句口頭語,“死也要死在話筒面前。”這並非一句隨便說說的戲言,他是這樣說的,也真是這樣做的。他平時話就不多,一上了戲便坐在角落裡眼神直直地在發呆,嘴裡少不了唸唸有詞,他是在醞釀角色、操練臺詞呢。或許,他不那麼瀟灑,然而他是特別用功的,角色不論大小,都全身心的投入。我想,也許只有這樣的時候,他會暫時地忘卻家裡的一大堆煩惱。直到他因心臟疾病而去世的前數日,我還在錄音棚外看到他穿著一件厚厚的棉大衣若有所思的身影。

在法國影片《虎口脫險》裡與尚華搭檔的於鼎老師,其妻常年患病。但他總是樂呵呵的,心態極好。他又是公認的、天下少有的熱心人,視助人為天職,而且是主動攬承,不求絲毫回報。按說,工作之餘,應當是回去照顧太太了,但他還是擠出一些業餘時間,為更困難的同事服務。《牛虻》、《一個警察局長的自白》的配音者衛禹平,退休後一直患病在床,於鼎老師把他看作自己的兄長。人說,久病無孝子。而他幫助衛老師送物品、料理看病事,十餘年從不間斷,直到衛老師不幸辭世。其心地之厚道,可見一斑。

人若只剩下賺錢的樂趣,大概會是很可怕的,這正是我們上譯廠掌舵人老廠長陳敘一先生所言所行帶給我們的啟示。在他掌控上譯廠的幾十年中,“一切從工作出發”、“下功夫在事業”成了全廠上下遵奉的座右銘。自然,個人主義、金錢萬能、愛情至上等等在上譯廠無立足之地。如果不是老廠長以身作則,何能做到這一步。我們已經聽說了一些老頭子(我們對他的愛稱)帶頭痴迷於藝術的小故事:為了推敲一個絕詞、絕句,他會在坐下浸腳的時候心不在焉,渾然不知襪子還套在腳上;他患喉癌動大手術之後,再也發不出聲音,他哭了,為了不便投身工作而哭。這是我們所看到他惟一的一次流淚。他彌留之際,左手指還在下意識地像彈鋼琴似的顫動,這是他在用手指數口型呢!在一個越來越現實的社會,自私、冷漠、明哲保身似已變成一種時髦的時候,老廠長卻絕不隨波逐流,而是像藝術創作那樣具有獨立見解,這正是他身上所擁有的特別精彩之處,也確實贏得我們這一些忠實學生們的由衷喝彩。

80高齡的蘇秀老師,是上譯廠事實上的寶庫,認定她是當前配音界的最大權威,當之無愧。她早已功成名就,本可躺在功勞簿上安享晚年,但她是個與眾不同的老太,勤于思考配音現狀,熱心關注國家大事,工作熱情不減當年,像極隨時準備響應號召掛帥殺敵的佘太君。最近,我就接到她這樣一個電話,希盼上天再給她兩年時間。

“再給我兩年”,一個年過八旬的老演員說出的這句話,旁人想當然會理解為延年益壽的考慮。錯了。蘇老師這樣對我說:我老了,真的老了,哮喘病等病魔年復一年、變本加厲地折磨著我,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極想回到上譯廠,用兩年的時間,發現和培養兩三個出類拔萃的譯製導演和翻譯,如此,則上譯廠振興有望,而自己也對得住老廠長的在天之靈,就是死也瞑目了。

也許有人會問:這年頭,還有這樣的人?有,就是有,而且何止我們上譯廠。在文藝界,在其他各個領域,都有著無數這樣默默耕耘,默默地做著奉獻的人。如有誰像這些前輩那樣,幾十年埋頭做好一門學問,那麼,在這種創造性的勞動中,就能獲得無與倫比的愉悅和滿足。

(謹以此文獻給上海電影譯製廠五十週年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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