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美人的另類命運——王安憶《桃之夭夭》書評

弄堂美人的另類命運——王安憶《桃之夭夭》書評

1.

《桃之夭夭》是王安憶出版於2003年的長篇小說。也是寫在她大名鼎鼎的《長恨歌》之後。是寫在大家已經熟悉了那個五六十年代的上海的名伶風情,小家碧玉的端莊,以及上海的弄堂,後窗,以及閣樓和閣樓外面的灰鴿子之後。好像是一曲大戲落幕,餘音仍舊繞樑,然而作者又施施然拋出一個小小華彩片段,讓意猶未盡尚未離場的觀眾再次一飽眼福。

2.

故事照例是橫跨了新舊社會兩重天,而且這一次讓命運的脈絡通過血脈的流傳更加清晰可循。一開始講的是在舊社會唱滑稽戲的母親笑明明。笑明明美麗是美麗的,真性情也有,聰明伶俐自不必說,不知道是天分差了一分還是運氣差了一點,總是沒有特別的得意。“茫茫人海,難得有人瞄準她,對她忠誠,很難不動情的。但至多相擁相抱,並未有出格的事。其實女演員並不像世人以為的那樣輕率,相反,可說是守身如玉。她們身在男女混雜中,又從戲文習得風月,可能是不多見怪,但卻懂得身家性命全在自己一身,不可有半點閃失,於是分外珍惜。”這裡說的照例是上海小女兒家自重自持的心態——笑明明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美貌以及美貌短暫而兇殘的傷人傷己殺傷力,所以格外的小心翼翼的珍惜這一點點天生的好運氣。

笑明明的好運氣使得兩個世家子為自己動心,一個做了她日常月久的老大哥,另一個做了她幾年的恩愛丈夫鬱子涵。鬱子涵當初對這個隔院住著的劇團女演員當然也是真的動心,看著青磚的地面,聽著她的聲音,想象著她的面容流轉。而且世家子的風度氣韻自然和笑明明平日見到的那些販夫走卒或者存心揩油的公子哥不同,即使他後來變得粗糙,她的心裡眼裡仍舊是他當初在梨樹搖曳的花影中的樣子。

但是女性對於終生伴侶這件事始終有著不同尋常的直覺。笑明明在嫁給鬱子涵之前特意找到老大哥。“兩人之間,雖然非關乎男女情愛,但亦是有一段心意,旁人無法插足。老大哥說,我是看著你赴湯蹈火啊!小狗小貓(笑明明)說:可你是會撈我出來的。聽起來,兩人心裡對這段姻緣都不怎麼看好,卻又不得不如此似的。”其實哪有什麼不得不如此,不過是想和命運,和自己賭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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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笑明明沒有賭贏。鬱子涵終於還是和另外一個女人糾纏在一起。這個還不算,還把自己牽連進了監牢裡。笑明明爽利的和他離了婚,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生活。這時生活慢慢顯示它的惡意:一個單身美貌女戲子,拖著兩個孩子,而且還在離婚後又多出一個私生子,怎麼看怎麼都是風月故事的劇集,是生活在弄堂裡的人們茶餘飯後最熱衷的談資。這讓笑明明憑空多了幾分對人對己的狠厲,好像要一心隔離出那個清潔尊貴的自己。尤其當第三個小女兒鬱曉秋長大之後,又生得她的幾分風韻的時候,她將這種狠厲更是加倍的在她身上體現:縱容兩個大孩子對她施虐,她自己也是以不高興就是用鬱曉秋自己都不明意味的詞來羞辱她,比如說“騷貨”,然後再劈頭蓋臉的加上一巴掌。

她不喜歡她的伶牙俐齒,不喜歡她的活潑,不喜歡她勻稱柔軟的骨骼,不喜歡她笑起來有一種媚。她忍不住就要罵她和打她,在某種程度上,她其實是母親的出氣筒。每一回,幾乎事出無端地,被母親打過,哭一場。母親也不管她,兀自坐或躺著吸菸,煙霧彌散在房間內。她吸著鼻子,覺著好嗅,安靜下來。等母親在床上躺下,背對著她,她只能觸到一點點母親的衣角。那絲綢的涼和滑,也讓她覺著好過。於是,她安靜下來,漸漸地,還感到幸福。關滅了燈,街燈便將梧桐葉的影投在窗簾上,很錯亂的交互,使她感到刺激的快樂。

然而,這樣的鬱曉秋也自然而然的跟著母親開始登臺,也開始領略黑洞洞的舞臺之所以不同於黃燦燦的弄堂小房間的另一種人間。

“她來不及揩乾眼淚,返身又笑著上了場。臉上的淚痕巴著皮膚,有一顆淚珠流進嘴裡,鹹滋滋的。方才的委屈已經全消,她甚至同情底下,坐在暗處,面目模糊的觀眾。她很快就又下了場,可她知道,世間就有著另一種人生,是與現實完全不同的。”“大家貼緊牆根,為她喝彩,她的那點小小的榮譽心啊,漲得滿滿的。你真是很少看得到這樣不矯造的孩子,快樂,虛榮,全是熱情澎湃地流淌著。”

此時的鬱曉秋還是一個天真的孩童,但是也知道怎樣隨時隨地用力吸取那一點點可以抓在手中的快樂,以及怎樣打起精神來在大家跟前做人。

後來講到豆蔻年華的鬱曉秋,參加了一個宣傳隊,讓她體內剛剛萌芽的關於美的因子盡情的安全的完全釋放開來。“她真的有一點迷人呢!在排練的空檔裡,她一個人在空場子裡旋轉,大跳,裹著一團蒸騰的汗氣,在玻璃長窗映進來的陽光格子裡,像一個毛茸茸的雌性的小獸,四肢有力,彈跳敏捷,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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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一點點的快樂也很快受到了阻撓。先是有人主動承認盯著她的身體看,後來又被幾個社會上的浪蕩子發現了她的肉感。好在她懵懂未開,好在她時逢亂世,大家的心思還沒有那樣一股腦的集中到這些方面來。這樣美麗的少女也就吸引了一個一同下鄉的何民偉主動上前靠近。

“他倆坐在梧桐影裡,談的是茫然無所的前途,心情卻是躍然的。因是在人生的開頭上,茫然反而好,最怕是一目瞭然,就沒了憧憬和指望。”“他倆就是這點好,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意外,都可自然地相處,所以彼此都覺著愉快。”但是生活有時候就是存心弄人,並不是你的要求低了,它就會放你一馬。先是何民偉的家庭看不上鬱曉秋的家庭,後來鬱曉秋在母親的一腔孤勇之下第一個返回到上海,何民偉的家裡又開始展示小市民的勢利,開始不是那麼直接反對;到後來兩人終於在一起,雙方家庭都用房子的事情來膈應他們,然後鬱曉秋的哥哥犯事坐牢,終於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兩人終於分手了。

何民偉是王安憶筆下典型的上海小男人,精明在裡頭,算記在心裡,愚勇和軟弱交織,而且在關鍵的時候會反戈。這樣的好處是讓鬱曉秋心裡沒有半分眷戀,將那曾經準備和他好好過日子的勁頭全部收回,一心撲在難產去世的姐姐的遺腹子身上。“她就像一個站在了岸邊的人,看見已是隔岸的人和事,是她,又不是她。”明豔的少女時代被凍結在某一個時點,那些鮮豔明媚都不像是發生過。心裡對往事生了繭,觸摸也觸摸不到了。

最後鬱曉秋和姐夫的結合算是情理之中,符合生活中暗藏的峰迴路轉的結局,也暗暗稱了兩家大人的心。至於鬱曉秋和姐夫的心——“她從小就沒有目睹過什麼幸福,但並不妨礙她歡歡喜喜地長大。她同何民偉的一段,應當稱得上幸福,有些情節回想起來都會一陣激動。雖然沒結果,但她也是滿足的,已經覺得比她周遭的人都好了。她就像那種石縫裡的草,擠擠挨挨,沒什麼養分,卻能鑽出頭,長出莖,某一時刻,還能開出些紫或黃的小花。”——一切肯定都會好起來的,即使那樣被生活折磨打壓辜負拋棄過,也還能不怨懟的興高采烈的活下去,還有什麼是不能克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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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整篇小說分為五個章節,每個章節都用一句和花朵相關的詩詞來總結。

梨花一枝春帶雨”指的是風姿綽約的笑明明,即使綾羅的旗袍都長了黴,你還是分辨的出當年在她身上嬌俏的模樣;“新剝珍珠豆蔻仁”形容得最確切但是讀起來也最委屈,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鬱曉秋堪堪展現出那種嫵媚形態和灼人的豔色,但是因為這豔色受了不明所以的來自母親的嚴厲責罰,讓人萬分心疼;“千朵萬朵壓枝低”是指宣傳隊裡的鬱曉秋,明明出眾,但是偏偏被疏遠被貶低;“豆棚籬落野花妖”是指鬱曉秋插隊下鄉的一段,倒不算特別貼切,別人看她是妖女,可她看誰都覺得是好人,顯得她有些不夠靈敏;“插髻燁燁牽牛花”,是鬱曉秋經過了和何民偉的不成功的戀情之後,收斂光華,帶著姐姐的遺腹子,抱著自己的新生兒,終於明白,原來,她生來就是這樣一種只需要一點點陽光就怡然自得的小女人。眾人看到的只是她桃之夭夭的外表,一心以為她會成長為和她母親一樣,甚至有過之無不及的妖女,註定要成為那個小弄堂的傳奇,誰知道她竟然會那樣安分守己,那樣任勞任怨的做了一個後母的角色,而且甘之如飴。

“她這種健康豐滿的體形,到這個年齡,又經過妊娠,就變得壯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農婦,在自然的、室外的體力勞作和粗魯的愛中長成,生活的。在她身上,再也找不著“貓眼”、“工場間西施”的樣子,那都是一種特別活躍的生命力躍出體外,形成鮮明的特質。而如今,這種特質又潛進體內更深刻的部位。就像花,盡力綻開後,花瓣落下,結成果子。外部平息了燦爛的景象,流於平常,內部則在充滿,充滿,充滿,再以一種另外的,肉眼不可見的形式,向外散佈,惠及她的周圍。”

這是一個出乎人意料的因果。也許是因為母親笑明明從小對她不問來由的責罰,也許就像母親的老大哥,她的老孃舅說的那樣“這隻小小狗卻是生在這時候好,太平!母親聽不懂了,說:明明亂世,你還說太平!老孃舅就說:亂世就亂世,無關乎風月。”本來是可以做一代掀起風雲的妖姬,大殺四方的女子,結果在眾目睽睽之下,種種揣測之中,太太平平安安穩穩的成為一個宜室宜家的小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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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上海弄堂裡的傳奇永遠層出不窮。《長恨歌》裡的王琦瑤當然首當其衝。但是,王琦瑤是笑明明和鬱曉秋的混合體,有著笑明明的經歷,但是依然帶著鬱曉秋的天真,桃之夭夭一時,蜷於角落一世,同樣的弄堂裡的美貌女兒,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而誰比誰更加幸運,也許不到落幕的那一刻分不出輸贏。

但是,上海女人在任何年代講究的都是體體面面的過太平日子,輸也是自己對著愛麗絲公寓層巒疊嶂的繡花簾幕,聽著外面的車馬,而等不到那個人到來的輸,卻不是手中的鈔票從一百二十變成二十,對著黑洞洞的窗戶,憤憤然恨恨然。至於贏?弄堂裡的小家碧玉一樣有著閨秀氣質,並不會動不動炫耀自己快樂的秘密。無論王琦瑤,笑明明還是鬱曉秋都是一樣的。你只能自己從她們看不出端倪的眉梢眼角去猜測。

或者說在這個故事裡,母親笑明明的狠厲和決絕保護了鬱曉秋的天真,讓她可以一直的覺察不到這個世界真正的惡意。愚鈍一點又何妨?反正她的美貌不會因此褪色半分;吃虧多些又有什麼所謂?她真正的良人一直就在不遠處,只不過等待一個命運召喚的契機。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闖蕩江湖良久的笑明明一早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她可以不動聲色的看著鬱曉秋從小受盡諸多折磨,為自己的美貌煩惱不已,所以直到長大了也不會拿美貌當做武器;但是真正的苦楚笑明明她又捨不得,寧肯用盡家當,使勁手段的讓鬱曉秋成為他們隊第一個回到上海的人。

所以就像鬱曉秋後來自己覺得的那樣,她真的是一個幸運的人。她人生中最最陰暗的一部分竟然通過兒時的種種磨難化解,讓她知道不必急不要惱,安安靜靜的等,一片丹心向陽開,屬於她可以毫無顧忌的灼灼其華的那一天終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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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整部小說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鬱曉秋年少時的那一段,那樣的美貌那樣的壓抑那樣的不甘心,但是母親和命運的雙重壓制終於讓一條奔騰的小溪慢慢變成靜靜的河水流淌。也許是為了襯托春華秋實,也許那段封存的記憶早已經成為鬱曉秋內心的一部分,只有那樣絢爛過,才會在絢爛之後珍惜平靜的意義。雖然曲折,但是畢竟有驚無險,

那些關於美好日子的嚮往,在心中猶如春天最燦爛的桃花那樣,永遠開放,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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