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艾青二三事
《我和艾青》(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是艾青夫人高瑛的一本回憶作品。當年23歲的高瑛嫁給46歲的艾青,飽受了許多來自市儈意識的惡意中傷,但是他們攜手走過了相濡以沫的40載。書中文字真誠、樸實,隨處可見詩人艾青的真性情。本版刊出的是該書的部分章節。
賣煙
有一天夜裡,艾青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和我在埃菲爾鐵塔下擁擠的人群中走,他發現我不見了,就到處找我,急醒了。他把做的夢告訴了我。
1980年,艾青去巴黎的夢實現了。6月,要在巴黎召開“中國抗戰文學國際研討會”。
同時去巴黎參加會的還有馬烽、吳祖光、孔羅蓀、劉白羽、高行健等人。艾青和劉白羽遠在延安的時候,就有過爭吵,我和艾青戀愛受的處分,1957年艾青頭上扣的那頂“右派”帽子,都與劉白羽有關。現在他們要一路同行去巴黎,我怕艾青不分時間場合給劉白羽難堪,就對他說:“你對周揚說的那句話,‘俱往矣’三個字,我看對誰都適用。”
敏感的艾青馬上說:“你不要像三孃教子那樣對待我了。我知道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去巴黎的那天,艾青起得很早。他輕輕地用嘴吹著《馬賽曲》,興奮的樣子難以言表。
艾青曾經說過,他在巴黎度過了精神上自由、物質上貧困的3年。但是那3年對他的一生是多麼重要。可以說,沒有巴黎的3年生活,就沒有《馬賽》《蘆笛》《巴黎》《透明的夜》等一批詩的誕生。艾青愛巴黎。他曾經被剝奪了21年的自由,更知道自由的可貴!
我看他坐在寫字檯前,揚頭抽著煙。那煙,從他的嘴裡呼出去,在空中成了一個圈又一個圈。我說:“你在玩魔術嗎?”
他說:“我哪有那種本事。我是在想,40年前,我從巴黎回來,40年後我又要去巴黎。這就是週而復始,就像這菸圈,一個一個又一個。”
艾青去巴黎臨走時,問我:“你喜不喜歡巴黎香水?”
我說:“巴黎香水,譽滿全球,那是貴夫人享受的東西。你什麼時候在我的身上聞到過香水的氣味?”
“那麼,我就把巴黎的鐵塔給你帶回來吧?”他又和我開玩笑了。
我說:“鐵塔就留在巴黎吧。你給我帶回來一根鴻毛就行了。”
他說:“好啊,萬里送鴻毛,禮輕情意重。我還不知道在巴黎能不能撿到鴻毛。”
我心裡明白,艾青還沒有跨出國門,就想著給我買禮物的事了。
1998年,在艾青離開人世的第3年,我去五臺山,在太原停留了3天。馬烽到省委招待所來看我。他給我講了他和艾青在1980年6月去巴黎時的一個小故事。
馬烽說:“在巴黎開會時,我從國內帶去的香菸抽光了,想去大使館買菸。艾青說,他可以把自己抽的煙賣給我一部分。我們就這樣做了,我給了他錢,他給了我煙。”
我聽馬烽講了這個故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怎麼也沒想到,艾青會有這種聰明。
馬烽說:“艾青是想把煙變成錢,好給你買禮物。艾青對你可真好啊,走到哪兒都想著你。”
艾青從巴黎給我帶回的禮物是塊手錶。我沒戴多久,就送給了別人。要是當初艾青能把他賣煙給我買表的故事告訴我,那塊手錶,我自己會永遠地留著……
禍從口出
有一天,我陪著艾青到中山公園唐花塢看花,走累了,就在一個長椅子上坐下來休息。椅子上還坐著另一位老人,老人遇到了老人,就有話說了。
那位老人指著我問艾青:“她是你的什麼人?”
艾青不假思索地說:“她是我的女兒。”
那位老人說:“我看她在你的身前身後照顧著你,多好啊!”
我說:“老先生,他是在和你開玩笑,我是他的老婆。”
那位老人愣了一下。他轉過臉去對艾青說:“你真福氣,有這麼個年輕的媳婦。”
艾青格格地笑了。
老人走了之後,我對艾青說:“你開玩笑開得太過火了!”
艾青說:“我們倆的年齡差得太大,要是說你是我的老婆,人家反倒會有什麼想法。再說,都是陌生人,說什麼不行?”
我問他:“你是不是越來越覺得我像你的女兒?”
艾青說:“你嫁給了我,既得到了夫愛,又得到了父親般的愛,你得到了多大的便宜。”
我說:“有人說你說話幽默風趣,有人說你說話尖酸刻薄,我說你兩者兼有。幽默風趣誰都喜歡,尖酸刻薄的話一定會得罪人。你能不能改改這個毛病?”
就在這一天,我們坐在公園裡,他給我講了幾件過去的事情。
他說:“有一天,陳伯達來看我,我說:‘伯達同志,我這個人就是不會侍奉權貴。’陳伯達臉一沉說:‘我哪裡是權貴,我哪裡是權貴!’後來我們在一次會上遇到了,他對我視而不見,這時我才知道,我得罪了他。其實,那次他來我家,我說的那句話並沒有惡意。我把他當成老朋友,說話隨便了些,這就是言者無心,聞者有意。
“再說周揚吧。1941年我到延安時,周揚向我伸出了手,表示歡迎我到他那裡工作,我沒有去。周揚寫過一篇評論我和何其芳的文章,我認為對我是不公平的。文藝界都知道,何其芳是周揚的人,而周揚是有宗派思想的,我對他有成見。我曾經給他提過意見說:‘你一身兼兩職,是宣傳部副部長,又是文化部部長,等於你的左手管著你的右手,這樣權力是不是太集中了?’周揚聽了,啊啊啊,什麼話也沒啊出來。我想我的這個意見,他聽了是不會順耳的。
“1959年,我隨王震去853農場,在路上,他對我說:‘周揚說你是很有才華的詩人,就是不懂政治。’我說:‘是啊,我是不懂整人的政治。’”
艾青對我說:“我幸虧不懂政治,要是像他那樣搞政治,也許就寫不出詩來了!” 我說:“老艾青啊,你怎麼又說刻薄話了?”
艾青說:“是啊,這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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