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發生在熟人社區的凶殺案,一個未滿14歲的凶手,少年是如何變惡的?

這是一樁發生在熟人社區的兇殺案。少年兇殺者手法殘忍,處理冷靜,和他13歲的年紀極不相稱。兇殺發生後,那些因跟蹤、騷擾、窺視而長久籠罩在當地社區的恐慌情緒被釋放出來,但在更早之前,只有極少數人捕捉到了少年變惡的微妙變化。

未滿14歲的年紀,讓作案人暫時被赦免於刑事責任之外,也是備受爭議的。根據大連公安的公告,目前已對其做了三年收容教育的頂格處理,不進入刑事訴訟程序。11月1日,包括《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草案》在內的6部法律草案正在公開徵求社會各界意見,被害人家人也請了律師,準備向有關機構上書,促進《未成年人保護法》和其它相關法條的修改。

記者 | 王海燕 實習記者 | 郜超 攝影 | 黃宇

放學路上消失的女孩

拋屍地點很草率,就在人來人往的路邊綠地,做隔離的矮冬青沒了好幾棵,豁出一個大口子,裡面是些小喬木,枝條斜橫,地上一點草皮也沒有,倒有幾個大坑,胡亂堆著些磚頭、廢品。

10月20日晚上7點鐘左右,大連市沙河口區馬欄街道西苑小區10歲的小女孩王萱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壓在幾塊大石頭和裝著磚頭石塊的塑料袋下,上衣不整,褲子落到一半,脖子上有掐痕,臉上有腳印,身上多處刀傷,已經沒有呼吸了。很多人都認得這個女孩,是小區“好運來”果蔬店老闆的小女兒,店名討喜,老闆娘也和氣,臉上總笑團團。小女孩長得隨媽媽,放學放假,偶爾在店裡玩耍,已經能給爸爸媽媽幫忙了。

一樁發生在熟人社區的兇殺案,一個未滿14歲的兇手,少年是如何變惡的?

王萱的爺爺給記者指拋屍地點,這裡離兒子的菜店只有一分鐘步行距離

西苑小區很大,包圍在幾個街區之間,有上百棟樓,其中一些樓棟圈了起來,帶圍牆和監控,另外一些則零零散散,毫無章法地隨意排布著。小區裡賣果蔬的,大多在露天擺流動攤子,出攤晚,收攤早,但小區裡的老人也多,小買賣的人多,都起得早,王家的菜店便開得早,收攤晚,所以很受歡迎。

出事的地方就在果蔬店往南拐向西邊的一條路上,幾十米遠,步行一分鐘就到了。那天本來是個極平常的週日,王萱下午有美術培訓課,1點半上課,3點下課,上課是哥哥送去的,哥哥讀上初三,已經是大小夥子了,週日下午有補課班。原本說好媽媽賀梅去接,但媽媽睡午覺醒來已經是3:25了。

賀梅立即給培訓課老師打電話,對方說王萱下課就走了,賀梅的心一下就跳起來。王萱本就是鬧騰的姑娘,走路快,連蹦帶跳,從培訓機構到菜店只有700來米,10來分鐘就到了。王萱沒跟她打招呼,肯定沒去同學朋友家串門。

大約在4點以前,菜店就關門了,在附近打工和做小生意的爺爺奶奶、舅舅叔叔、還有許多親朋好友、鄰居都被髮動起來。鄰居們都在附近找,奶奶則囑咐,趕緊派人去幾個火車站、汽車站堵人,她怕孩子被偷去摘了器官賣。賀梅報了警,警察說附近的監控不好調,進展不大。

一樁發生在熟人社區的兇殺案,一個未滿14歲的兇手,少年是如何變惡的?

王萱家裡,奶奶坐在主臥大床邊孫女的小床上,總覺得房間裡變得空落落

家人只好自己去找人,放學路上的監控,從培訓機構到菜店,總共3個監控,第二個監控裡還有王萱的身影,她一個人一路飛快地小跑著,當時的時間是下午3:22,隨後,她瘦小的身影隱沒在一叢樹枝下,再也沒有出現在幾十米外的另一個監控下。

尋找範圍被縮小到短短几十米的一段道路上,這條路在兩棟樓之間,朝南的樓被綠化帶隔了起來,在1米多的一個坡坎下,朝北的樓入戶門都在另一邊,只有唯一一戶人家,自行開了一扇門,從南邊出入。這裡離菜店太近了,附近的鄰居都是王家菜店的主顧,所以大人們來來回回找,誰也沒有注意到路上鮮紅的血跡,直到夜幕降臨,爸爸王章打著手電看到樹叢裡的花書包。

冷靜的少年作案者

破案很快,因為血跡從拋屍地點,以幾乎垂直的路徑,一路滴滴答答穿過道路,延伸到了唯一朝南開門的那戶人家。警方在這戶人家的沙發腳、垃圾桶、衛生間、衛生間垃圾桶、戶外臺階、欄杆等地都發現了血跡。

這戶人家姓蔡,也是王家的熟客。出事的下午,接近3點鐘的時候,蔡家的獨生子蔡文舉還去菜店問過王章,“王萱去哪兒了?”王章答,“上美術課去了。”對蔡文舉,王章也很熟,這個小孩已經有1米7左右高了,因為微胖,看起來很壯,已經像一個成年人,但其實剛剛上初二,經常到店裡,幫媽媽買點蔥蒜之類的小菜。

下午4點多,就在王家忙亂驚慌找人時,蔡文舉也去問過王章,“王萱找到了嗎?”甚至,王萱屍體剛剛被發現時,蔡文舉也混在圍觀人群裡,王家有親戚聽到他問“真死了啊?”很吃驚的樣子。

但當天晚上11點,蔡文舉以重大嫌疑人的身份被抓獲。根據警方通報,蔡文舉很快就交代了作案事實:包括他掐了王萱的脖子,隨後捅下7刀。警方沒有透露更詳細的作案細節,根據媒體財新報道,一名知情人士稱,案發現場沒有出現大量血跡,受害人出血“主要都窩在胸腔/腹腔”,蔡文舉的作案動機和性衝動有關,但屍檢未發現被害人被性侵痕跡。

根據法醫鑑定,王萱的死因是致命刀傷導致失血過多。根據王章於10月21日,即案發次日,在公安局法醫處得到的回覆,王萱死亡時間是20日20⽇下午5點到6點之間。但根據大連市公安局隨後對媒體的回覆,王萱死於下午3點多。

如果按照3點多的版本,案發後最後見到蔡文舉的人,是拋屍綠化帶另一頭收廢品的程易,當天下午大約4點半到5點之間,蔡文舉的媽媽莊英英帶著蔡文舉來賣廢品,總共拿了3個紙箱和1個面口袋,裡面裝著些飲料瓶子和紙殼。程易記得,當時還有另外幾個老太太在排隊,等著給廢品稱重,莊英英很急的樣子,喊他“快點快點”,程易便讓她插了個隊,沒有稱重,直接估了10元,莊賢傑同意了這一提議,臨走的時候,她囑咐兒子把面口袋帶回去。

根據目前警方公告,蔡文舉的父母與他的殺人事件沒有任何關聯。按照廢品站老闆的說法,莊英英當天4點半已經從做生意的市場回到家,而蔡文舉作案大約是在4點前,這意味著,如果沒有大人的幫助,蔡文舉需要在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週末白天,完成拋屍和現場清洗。

是在後來的回想中,王家人才感覺到蔡文舉有多冷靜,但他的冷靜行為並不只是這些。就在王萱被發現後的晚7點半,他在班級微信群發了門口一片忙亂的視頻,看起來像是站在自家窗戶後拍的,下面配文是,“小孩死了”,“嚇死我了”,“11歲小孩,讓人扒光,給殺了”,還夾雜著一大串髒話。

很快,他被列入了嫌疑人名單,他在班級群裡說,“他們警察辦事這麼草率的嗎,給我加入嫌疑名單,我一個小孩懷疑我”,“我的血不會弄到她身上吧?我手喝(豁)了個口,我怕我的指紋和血在她身上,那我不就完了嗎?”“我還不知道哪(那)塊有人,我把我擦過血的紙扔那快(塊)了”,“我害怕啊,懷疑我了,我的指紋咋整”,“好像確定了是小孩乾的” 。他似乎在努力製造一個自己是被冤枉的角色。

一樁發生在熟人社區的兇殺案,一個未滿14歲的兇手,少年是如何變惡的?

蔡文舉事後在微信群裡假裝自己被冤枉的截圖(受訪者提供)

當晚8點半,他在群裡繼續說,“老子好不容易從嫌疑人名單出來,又進去了”,他有點不確定地詢問,“就算查出有我指紋和血,也沒事吧……這個是姦殺,我xx替那個x背鍋”;像是自我安慰,他又說“呵,我虛歲14”,但很快他又咒罵起自己來,“我的手就不應該那麼賤”。他還自我辯白,“那是姦殺,我有那麼色嗎”。

在準備錄下警察找他的片段給同學之前,他做了最後的分析,“三種可能,1知根知底的人,2變態狂,3酒鬼。”

陰差陽錯間被毀滅的家庭

那天的事情,如今想起來,一切都陰差陽錯。西苑小區是老小區,上世紀90年代就建起來,原先是附近國營單位的職工宿舍,後來漸漸有外地人過來買房子,雖然小區生活設施破敗,但周圍有地鐵、商圈、醫院,還有好幾所大學,區位很好,幸虧王家房子買得早,要是現在肯定買不起。

王萱一家戶籍在內蒙,近二十年前,王萱的爸爸王章就跟著親戚到大連開挖機,後來借錢買下西苑小區內60多平米的房子。賀梅原本在家帶孩子,閒時在菜市場裡擺個流動攤子賣菜,這幾年工地上活少,加上兩個孩子大了,花銷日增,兩口子就在小區裡租了間樓底門房,開起小菜店,離家裡也就兩三分鐘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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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萱家的菜店

出事那天早上,早上三點鐘,賀梅一個人去進貨,王章睡得晚一點,9點鐘把兩個孩子叫起來,在家守著做作業。賀梅中午回家做飯,做了兩個孩子愛吃的紅燒黃骨魚、千葉豆腐,順便也把丈夫換到店裡去。午飯過後,王萱讓媽媽幫著梳辮子,媽媽平時早上生意忙,她都是自己梳頭上學。梳完頭,王萱玩手機,哥哥寫作業,手機聲音叮叮噹噹的,賀梅提醒女兒,把手機調靜音,不要影響哥哥學習,王萱照辦了。

吃完飯,賀梅開始睡午覺,她朦朧看到王萱披了件紅色夾克衫出門,出門前還問她“媽,外面冷不冷?我去上課了,再見。”賀梅本來設了3點去接孩子的鬧鐘,但她完全沒有想起手機已靜音這件事。從午睡中自然驚醒後,賀梅看手機,已經下午3點25了,手機上好幾個丈夫打來的未接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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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萱和哥哥的獎狀,家裡地方小,都貼在爸媽的臥室裡

王萱那天沒有等大人來接,大約是極想趕快回到店裡,因為爸爸答應她,放學後開車帶她上山,去爺爺家吃飯。爺爺奶奶原本在內蒙種地,王萱出生那年來到大連,王萱從小就是爺爺抱著長大的,兩爺孫最親。王萱大一點後,一家6口,60平米的兩居室不夠住,爺爺也閒不住,便找了給公司倉庫看門的活兒,一個月3000來塊錢,補貼家用。

看門的地方在西邊山上,有兩畝空地,爺爺平時種點玉米白菜,也養著公司老闆的兩條狗。西苑小區綠化非常少,兒童遊樂設施更沒有,父母忙的時候,奶奶會過來幫著帶王萱,怕出事,只允許她在陰暗的樓梯間裡玩一會兒。王萱總眼巴巴盼著去爺爺那兒,翻翻菜地,逗逗狗。

從培訓機構到菜店,還有另外一條大路,以前爺爺囑咐過王萱走大路,但王萱不願意,說小路近,喜歡走小路。這也不能怪她,那條路她走熟了的,車少,一路有幼兒園、派出所、部隊大院,還有很多做賣水果蔬菜和零食的,很多人都認得小王萱,熟人她還會打招呼。

直到如今,警方依然沒有公佈,當天蔡文舉到底是如何把王萱帶進房子的。

社區恐慌

在三種罪犯畫像中,不知道蔡文舉把自己歸為哪一類。很多人是在出事後,才恍然發現,原來那個潛伏在小區裡的跟蹤者就是他。

就在兇殺發生前一個多月的9月15日晚上7點多,小區另外一個小女孩上完舞蹈課回家,被人跟蹤到單元門內。小女孩的奶奶說,當天孫女回到家嚇得全身發抖,乾嚎著說自己碰到壞人了,讓奶奶趕快報警。後來在監控中,小女孩的父母看到,一個高個白胖的年輕人尾隨小女孩進了圍牆,詢問“門禁是好的嗎”,得到回答“壞了”,他便跟在小女孩身後進了門洞。隨後發生的事情,小女孩的奶奶至今沒有搞清楚,只知道孫女尖叫喊了救命,年輕人轉頭跑掉,孫女則拼命跑回了家。

有同單元的鄰居在門外碰到小跑出去的人,嘴裡正罵罵咧咧,“有病啊。”小女孩的奶奶說,當時家人報警後,警方曾來調查過,但後續如何,她並不知曉。倒是後來有一次,她在小區一輛長安車前,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那裡無所事事,東張西望,讓她感覺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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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小區一小女孩被尾隨後,女孩奶奶在當天的報紙上寫下了小區監控和門禁整改情況

直到出事後,老人才知道,她看到過的那個年輕人,就是嚇得孫女尖叫的“壞人”,也就是蔡文舉。而根據媒體報道和當地居民反映,除了這個小女孩,小區內近期還發生過多起年輕女性被尾隨的事件。王萱的媽媽賀梅一個多月也聽到了這些事情,有顧客囑咐她,小心自己家的小女孩,賀梅聽得心驚膽戰。

賀梅自己的確看到過,晚上9點多了,蔡文舉還在外溜達,她想著莊英英年紀跟自己差不多,有時候也囑咐他兩句,“你這孩子天天溜達啥,也不回家,明早還上學呢”。蔡文舉有時會敷衍地回她一句,有時候悄無聲息就過去了。賀梅以前從沒想過,這個白胖寡言的小孩,就是讓整個小區陷入驚慌的尾隨者。

實際上,蔡文舉初一時,有一次她還跟莊英英聊到孩子,莊英英說孩子學習差,做作業困難,賀梅介紹了王萱和哥哥上的託管班。做居民小區的生意,和氣生財,有顧客過來,賀梅總是熱情地聊兩句,對莊英英也是這樣。

一樁發生在熟人社區的兇殺案,一個未滿14歲的兇手,少年是如何變惡的?

圖:蔡文舉在學校出手大方,但蔡文舉母親所在的批發市場,除了幾個守攤子的商戶,已經沒什麼人氣和生意,一家人靠蔡父在燒烤店打工

和王章家一樣,莊英英和丈夫蔡偉也是大連新移民,分別來自黑龍江和大連周邊的馬房坡。莊英英有兄弟姊妹10個,都在附近做生意。蔡偉早年在西苑小區附近的菜場賣菜,起早貪黑,掙下如今在西苑小區的這套房子,在親戚裡算佼佼者。後來則在大連的批發市場做海鮮批發生意,紅火過一陣,但兩三年前又敗落下來,如今在一家燒烤店打工。

這些事情賀梅並不知道,小區裡的人看起來熟,但也沒有那麼熟。她是在出事後才知道,尾隨事件發生後,其中一些當事人報了警,嫌疑人早就被指向蔡文舉,但蔡文舉出生於2006年1月,至今未滿14週歲。他被交回給了父母管教。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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