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奚嘯伯先生的書法藝術

歐陽中石:奚嘯伯先生的書法藝術

大家都知道我師父是一個文人藝術家。就“藝術家”而論,自然指的是京劇藝術,以“家”字冠之,當然世所公允。因為他在京劇藝術上取得了一般演員不能及的高度。他的舞臺實踐是一個方面,能戲多,紅的早,熔鑄廣,成就高,不斷前進,不斷昇華,四十多年的舞臺生涯,被社會、被歷史確定了他的確是一位自樹一幟的立派成宗的藝術大家。另一方面他有自己改編、創作的劇本,有自己系統的理論,表明了他更是一位有學術建樹的、有研究成果的大師級的方家。只憑一個方面便足稱之為“家”,何況他兼而有之,更表明他的確是一位藝術的“大家”。

歐陽中石:奚嘯伯先生的書法藝術

說他是個“文人藝術家”,是因為他有高層次的文化。他受過嚴格的塾師的面命,受過正字、背誦、開講的訓教,因此,他的古文基礎極厚,《左傳》、《史記》、《資治通鑑》的文章他讀過許多,直到晚年還能背得過不少整篇的文章。至於公文呈式、尺牘涵札,他都信手立待。這的確是一般藝術家所不能及。

單就書法而言,稱他是位書法家,也絕不是以“名人”而“名字”的。他從小受過臨池日課的嚴克,甚至到老亦未嘗荒廢,而且也取得了常人所不逮的成就。我知道,他初學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雖是幼功,但到老還能寫得出惟妙惟肖的歐體字,於此可見他基本功的紮實。


而後,他又用了多年寫鍾紹京的《靈飛經》。眾所周知,《靈飛經》的字是豎有行而橫不為列,——其實就是傳統小楷的規範寫法。這個基礎自然為他出任“司書”的工作提供了足夠的條件。這種薪俸甚微,但上班時間很死的差使,對他來說是一種限制,耽誤了學戲是其一,而為鬥米折腰,養家不能的困濬是其二,不能不使另謀他途。經人介紹有了給石印書局抄書的自由工作。時間全由自己掌握,學戲的時間學戲,上票房的時間上票房,至於抄書的事則可以插在空裡,無非是不午睡、開夜車,該休息的時間不休息,擠出時間來幹,好在只要不耽誤人家印書的期限就行。而且錢還不少,雖然不能按月有準,但一筆下來倒也可觀。尤其盼望是緊活兒,價錢提高,甚至還可加倍。遺憾的是現在不能確切的說出他寫的是哪一部書來。只記得曾提到什麼《幼學瓊林》》什麼《......雜字》等。還說過寫起來很困難,有的書,有時是字稍大,有時中間夾雜著小字,一行空白寫雙行,最怕的是疏忽,抄錯了就得重來。

歐陽中石:奚嘯伯先生的書法藝術

他寫信有個習慣,原來可能不準備多寫,但一寫起來便止不住,紙盡而情長,字只好越來越小,行距越來越密,看來章法已亂,有時一封信中有四種字號。其實字確是越小越好。我的犬子子石,小時寫紅模子,過一段時間師爺爺便要檢查作業,而且認真批改,該圈的圈,該槓的槓,行間有批,天地有批,極其認真,尤其是字間的批語,其字小若蠅頭,而也寫得毫髮可見。罪過的是那些紅模子沒有保存下來,現在想來,真是辜負了老人家的一片心血。


師父的字融有歐、鍾、趙的基礎,自然難免有“館閣”之誚。固然我們不能鄙薄“館閣”,然而“不捨晝夜”的人是不會停留在“老本”基礎之上的。從五十年代後期,尤其六十年代之處,他開始了昇華。這時期,他每次回北京,除了一起研究戲之外,就是看展覽、逛琉璃廠,尋舊書、找字帖了。


又一次聽說中山公園內有日本書法展,他便一定要去看一看。結果在展廳外面碰到了已經看不出來的啟功先生。師父當時正扇著一把摺扇,啟功要過去一看,一面是徐燕蓀的仕女,一面是張伯英的字,啟功說“好,是兩位死鬼,很有收藏價值了,......這才是咱們的真玩藝兒呢!”別後師父就分析起來了徐的畫張的字。說到張伯英字的時候,他說這是脫胎於北魏及唐人寫經的。當時我深深敬服了他在書法藝術上的眼力,及理論方面的造詣。如果對於史書上歷代的名作沒有作過一定深度的涉獵,怎麼能看得出張伯英字中的唐人寫經?

有一次收到師父自濰坊的來信,見書體有了變化,如“蘭”字,“竹”頭有了隸意,“門”字寫成了一反一正的兩個“戶”字;“為”字的上邊明顯地加上了“爪”頭。顯然這是由於在濰坊受到了鄭板橋書法的一些影響。事後告訴我,他很喜歡鄭板橋的人,主要是他的一些想法,特別是他的字。“難得糊塗”一語,真的是道著了人生的妙趣。他說鄭板橋竟然認識到了“糊塗”的奧秘,真是聰明絕頂。又說鄭板橋的字看來寫時不會很快,一定是邊寫邊琢磨!怎麼寫才有意思,想好了才一筆一筆的慢慢寫去,慢慢搭配起來。所以一會兒有點隸書的趣味,一會兒有點兒畫的意境,一會兒有點兒楷法,一會兒來點行書,錯錯落落,洋洋灑灑,從字裡行間看得出他的消閒、舒展、恬然自得的情致。何必從早到黑,忙忙道道,自己敢落自己呢?從此以後,師父的字視鄭板橋字的寫法、神采,便不是地出現在他的字中了。難得的是他把鄭字和他的字自然地柔和在一起了。整篇看來,絕不顯得生硬牽強,極為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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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喜歡上了鄭板橋,我曾買到了一部石印的鄭板橋寫的《四書》,印的很精緻,裝訂也很考究,一套六本,《大學》、《中庸》各一本,《論語》、《孟子》各兩本,共和一匣,上下兩塊樟木板為套,中間布條系起,很是雅氣。他愛若珍寶,高興之極。他說隨身收在行囊,既可以隨時讀,又可以隨時書。有一次在外地給我的信中就完全成了鄭板橋,可見他的確以為伴行了。

過了兩年,師父告訴我:老這樣寫,難免有些“造作”,還是自然些好。於是又漸漸迴避了鄭板橋,他這時的字特別雋秀,既沒有了“館閣”的板滯,有沒有了板橋的嬌柔,而時有天趣,又不失規範,既沒有了規範的拘束,有沒有了呈奇的匠意。

師父又一次回北京,我陪他在琉璃廠書店看到了一部《三希堂法帖》,版本極好,是上下沒有花邊的,當然是較早的擢本,墨色、榻工、裱工、裝幀都好,分裝四箱,箱子也古雅可喜,才賣一百二十塊錢。就質論價,不貴,按理對他來說不應該有什麼問題,可是他躊躇了起來。看樣子他真愛,但又犯了難,最後還是狠心走開了。


事後告訴我,現在月月是“捉襟見肘”,真買不起了。囑咐我以後留意,如果見到便宜的就替他買下。我問他打算花多少錢?根據哪一套為標準。不計較裝幀,需要版本好,哪怕是散著的,一百元以內就可買“。還沒等我買到,他來信告訴我在石家莊已經買到一部。不是原石榻本,而是一個木榻翻刻,雖然不好,但很便宜,才三十塊錢就買了。還告訴我,現在水平不高,可以先拿這個練著,將來水平提高了,“發了財”再買好的也不晚。


從那以後,他的字常有了變化,時而接近了王羲之,時而又像了王大令,時而有了蘇東坡的意味,時而又蒙上了一層趙松雪的手札氣息。他這些變化,對他來說都是一些啟發。他每一步前進,都催促我去認真揣摩,認真思索,為了摸清他前進的軌跡,必然地督促了我去翻檢有關資料,好能夠和他呼應。

歐陽中石:奚嘯伯先生的書法藝術

我從友人處得到了一本唐僧人敬客的《五居士磚塔銘》,拿給他看,他看後高興極了,說“我拿走吧”,於是再通信時,我發現在他的字裡就出現了敬客的筆意。在汲取營養上他的確什麼字一經他眼,他便抓去了十之三、四,稍加琢磨便有了十之五、六。學書如此,學戲也如此,真是一位“敬一求之”而“敏以得之”的藝術大家。


我們之間的來往通信,從來都是毛筆,自五七年之後,直到六五年四清,我們的信件沒有間斷過,最長是一週,有時一週兩封,有時不是來之而往,而是前信剛剛收到,未及回信,第二天或第三天又受到了第二封信。信的內容不是戲就是字。遺憾的是我們的那些信件,大都毀於大劫之中,不然,可以從裡邊整理出多少可貴的有關京劇與書法的藝術結晶啊!對於我來說,是常常痛心的。

在京劇方面我受恩於師,在書法上我也大享師惠。由於師父的不棄,使我一直沒有離開毛筆。否則我一定會擱置了起來。他的不斷追求,催促我也不能在旁涉多家,有時是他練了手,我練了眼;有時是我練了手,他練了眼。有些字體他雖不寫,但對我卻常常加以品評指教,給了我許多中肯的訓誡。

一個藝術大家,往往不是單純的,那是一通百通,然而,我的師父奚嘯伯先生卻不只是“通”、“通”而已的。不談京劇,但就書法一則來說,也是毫不含糊的書壇一家。我們看他的扇面遺墨,頭牌名角的演出字幕,雖只是鳳毛麟角,已經足以窺到他書法成就的高度,使人感到敬佩,有使人不能不發出感嘆。我想,也許在許多故友家裡還藏有先生的遺墨,那就不吝拱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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