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懂譚嗣同,待到懂時已中年

題目:少年不懂譚嗣同,待到懂時已中年(公號:老會計學新知識)

少年不懂譚嗣同,待到懂時已中年

譚嗣同畫像

1 苦悶的少年時期

譚嗣同在多年以後,還記得他七歲時的一次分別。

那年,他母親徐夫人帶他大哥回湖南瀏陽完婚,把譚嗣同卻留在北京,還對他說,一定不要太過思念。

譚嗣同點頭答應。

當徐夫人上車,準備遠去時,看著車子開動,譚嗣同還是目淚盈眶,但想到對母親的承諾,還是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強抑不令出)。

別人問他,也始終一言不發。實際卻是思念成災,一天天身體消瘦了起來。

過了一年,他母親回京,見他瘦得厲害,問他是不是因為思念的原故,他卻又堅決不承認。

徐夫人心知肚明,深感欣慰,笑著對左右的人說:

這孩子倔強得很,自立自主肯定沒有問題,我就是死了,也不用擔心啊。

當時,大家都沒有在意徐夫人提到死。

三年後,譚嗣同二姐到北京治白喉病。很快,徐夫人,譚嗣同大哥,譚嗣同都傳染上了白喉病。

譚嗣同也因此奄奄一息,昏迷了三天。當他甦醒過來時,才發現母親、大哥和二姐都已經去世。對譚府來說,堪稱人間慘劇。

譚嗣同字“復生”,即由此而來。

事後,譚嗣同回想起七歲時母親說過的話,尤覺悲痛,彷彿冥冥中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主宰著人世間的事情:

“嗣同初不辨語之重輕,烏知其後之果然耶?哀哉!”(《先妣徐夫人逸事狀》)

母親去世後,譚府姨太太當家,對譚嗣同二哥和他兄弟二人情近虐待,北京瀏陽會館裡經常可以聽到呵斥打罵聲。

然而,母親勉勵他倔強自立的話,猶在耳邊,譚嗣同唯以沉默忍受。

一個人,如果童年、少年時環境優裕,生活平靜,會特別喜歡一種典雅的美,如普希金的詩,莫扎特的曲;但如果童年少年時生活苦悶,則沒有心情接受那種典雅,倒是暴烈、粗獷的美,容易引起他的共鳴,如萊蒙托夫的詩歌,貝多芬的音樂。

譚嗣同童年少年時隨父在任上,生活之地累遷,離別之苦常有,加上家庭遭遇綱倫慘劇,“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忍受”(《仁學-自敘》)。

因此,他的內心深處,會經常渴望一種衝破一切的暴力,會特別欣賞這種暴力的美感。

這大概就是他選擇慷慨赴死的最初心理根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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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瀏陽的溫情時光

1877年,光緒三年。

由譚鍾麟推薦給左宗棠,譚繼洵以京官外任,轉甘肅秦鞏階道道臺。時左宗棠任甘陝總督,已平定回民之亂,準備進軍新疆,平定阿古柏叛亂。

譚繼洵以安葬妻子為名,請假幾個月,率全家返回湖南瀏陽。

回瀏陽後,譚嗣同就讀於塗啟先私塾,與唐才常同學。

當時,譚嗣同13歲,唐才常11歲。兩人後來並稱“瀏陽雙傑”。

兩人是否一見如故,沒有史料記載,但譚嗣同稱唐才常為“二十年刎頸之交”。

從十三歲到菜市口就義三十三歲,正好二十年。

在瀏陽的日子,對於譚嗣同來說,是一段平淡而溫情的時光。

譚嗣同漸漸平復了受傷的心,開始展現他強烈的好奇心和廣泛的興趣:

讀書,與唐才常暢談理想,學劍,跟唐才常父親學古琴,學詩,練習書法篆刻,學兵法,學湖湘經世致用之學,接觸算學、格致等西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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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嗣同與時務學堂教習畫像

3 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

1878年,光緒四年春,譚嗣同隨父親赴甘肅。

年紀不小了,開始專心學習八股文備考,由父親教他制藝文章。

譚嗣同涉獵廣泛,思維跳脫,性格桀驁,要他像老學究一樣,在規定的四書五經中尋章摘句,按什麼破題,承題,起講,入題,分股,收結的規定範式來寫文章,簡直要了他的命。

有一次,譚繼洵看了他寫的八股文,在日記中記道:七兒好弄,觀其近作制藝文,不合式。

也就是說,不符合規範。

就像我們現在畢業寫論文,一定要有什麼概要,英文簡述,參考資料之類的,一板一眼,馬虎不得。如果不合符規範,老師連內容都不會看,任你驚才豔豔,沒有一點用。

但譚嗣同也知道,科舉是正途,耐著性子學習八股文。實在受不了,就提筆在課本上寫下“豈有此理”四字,令人哭笑不得。

還有一次,譚嗣同認真地寫著八股文,突然抓起宣紙,一撕兩半,奮然出門。——太壓抑了。

1879年,光緒五年夏,譚嗣同啟程歸湖南,秋天回到瀏陽。從師塗啟先學習八股文,進步很快,經常寫信給譚繼洵,誇獎譚嗣同學業有成。

1881年,光緒七年秋,譚嗣同到長沙參加院試,誰料出師不利,不中。

譚嗣同一度非常苦悶。如果他只是平庸之輩,或許能夠接受,但他偏偏不是;如果他不知道自己乃世之奇才,也可能會接受,偏偏他自視頗高。

十八歲的一天,他照了一張照片,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把玩,詩興大發,填詞一首:

曾經滄海,又來沙漠,四千裡外關河。骨相空談,腸輪自轉,回首十八年過。春夢醒來波,對春帆細雨,獨自吟哦。惟有瓶花數枝,相伴不須多。

寒江才脫漁蓑,剩風塵面貌,自看如何。鑑不因人,形還問影,豈緣酒後顏酡。拔劍欲高歌,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忽說此人是我,睜眼細瞧科。

孤獨,峻峭,桀驁,自戀,就是我讀這首詞的第一印象。當時他才十八歲,感覺就有一種壯志難酬的失落感,應該是第一次參加科舉失利留下的陰影。

在甘肅生活的主要內容,不必說,還是在父親的督導下,勤習八股文,他深惡痛絕的八股文。但他堅決不去參加院試,如果再次不中,一個“老童生”的稱號,太丟人了。譚繼洵隨即幫他捐了個“貢生”,之後就可以直接參加湖南省的鄉試,中了就是舉人,也算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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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駿馬圖

4 策馬揚鞭譚嗣同

1885年,光緒十一年秋,譚嗣同回湖南參加鄉試,又是不中。

第二年,譚嗣同到甘肅,累試不第的陰影揮之不去,他甚至無法理解科場中的一些現象,說“闈中現象光怪陸離”,不可理喻。從此,他“決計不讀一文,不立一義,我行我法,成功則天”。(《譚嗣同全集(增訂本)》)

也就是說,他對自己寫文章的天賦還是很有信心的,只是科舉考試不能以才華論,甚至是不可知,完全靠天。這種想法也是對的,曾國藩當時也有“場中莫論文”的感慨。所以他決定就按自己的方式寫八股文,不再壓抑自己的天性,成功與否,交給老天吧。

於是譚嗣同開始放飛自己。

他有時會到他父親所屬的軍隊裡去。當然也是湘軍。我們知道,湘軍有點類似於私人部隊,只認長官,不認其他。

譚嗣同來到軍中,軍隊以軍禮見他,還設酒饌軍樂,陳百戲來招待他,官二代啊。他卻不屑一顧,喜歡與他父親的親兵劉雲田騎馬到山谷裡馳騁。

有時候興致一來,就帶領一彪人馬,私自出去:

遇西北風大作,沙石擊人,如中強弩,明駝咿嘎與鳴雁嗥狼互答。臂鷹腰弓矢,從百十健兒,與凹目凸鼻黃鬚雕題諸胡,大呼疾馳,爭先逐猛獸。

夜則支幕沙上,椎髻箕踞,掬黃羊血雜雪而咽,撥琵琶引吭作秦聲。或據服匿群相飲博,歡呼達旦。(《劉雲田傳》)

——這才是他喜歡的生活。

還有一次,他在《與沈小沂書》中寫道:

往客河西,嘗於隆冬朔雪,挾一騎兵,間道疾馳,凡七晝夜,行千六百里。巖谷阻深,都無人跡,載飢載渴,斧冰作糜。比達,髀肉狼藉,濡染褲襠。此同輩所目駭神戰,而嗣同殊不覺。

這就是生活的暴烈、粗獷之美。我如今讀來,依然心旌搖盪,神往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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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貢院遺址

5 人生最後一次科舉,不中猶中

1894年,譚嗣同已年近三十,回長沙第六次參加鄉試。這次考試有一點戲劇性。

當時,湖南省鄉試的正副考官為編修柏錦林、御史蔣式芬,考題為“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譚嗣同起講曰:“以生人者殺人,不謂之功名,而謂之學問”。

正副主考官對譚嗣同的文卷十分讚賞,正主考又認為他文章雖好,卻鋒芒太露,打算把他取為第二名,乃批雲:“奇思偉論,石破天驚!”

而副主考卻不同意,還說:要取的話就取第一名解元,否則乾脆不取。他倆爭執不一,最後竟然未予錄取。

真是“豈有此理”!

等到揭曉,才知是譚嗣同,兩人都有懊悔之意。此事當時傳遍長沙,成為人們的笑談,遂有“不中猶中”的說法。

這事在中國政協編的《辛亥革命回憶錄》(1961年版)和長沙及瀏陽政協編的《嗣同公生平事蹟補遺》(1988年版)中都有記載。

以常理而論,本不應該如此荒唐,但記錄又言之鑿鑿,姑且信之吧。

這或許就是譚嗣同講的“闈中現象光怪陸離”的原因吧。

自此以後,譚嗣同拒絕參加科舉。

譚繼洵沒有辦法,替他捐了一個知府。先到新疆幫湘軍劉錦棠襄辦軍務,有功,保舉,分派到浙江,後又改派江蘇候補知府。

時間已到了18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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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嗣同在南京學佛的地方

6 南京的官場生活

譚嗣同終於擺脫了夢魘一般的科舉。這次到浙江、江蘇候補知府,雖說是走的異途,非正規科舉出身,但譚嗣同從不認為自己的能力比誰差,準備進入官場,一番作為。他在一首詩裡寫道:莫嫌南宋小京都,勾踐錢鏐有霸圖。

誰知道,到了江蘇南京之後,一盆冷水迎頭澆下,把譚嗣同心中的火滅得無影無蹤,他在給他老師歐陽中鵠的信中說:

固知官場黑暗,而不意金陵為尤甚。

到此半月,日日參謁,雖首府首縣,拜之數次,猶不能一望見顏色,又何論上官?

及上官賜以一見,僅問一兩語,而同寅早已疑之忌之矣。

尤奇者,本地知名士,曾往拜之,以求學問中之益,而人聞其候補官也,輒屏之不見,並不答拜。

凡此諸般苦惱困辱,皆能以定力耐之。

獨至自思我為何事而來,則終不能得其解。

為君乎?

為民乎?

為友乎?

故官場所以不可來者,非有他也,不知其何所為而已矣。(《與歐陽中鵠書》)

譚嗣同完全陷入了迷惘之中,之前,是科舉這個攔路虎,一直讓他壯志難酬,如今好不容易可以一展拳腳,不料卻是這樣一個現狀。

我彷彿看到一個青年,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去到衙門,陪著笑臉給門子遞名刺,小心翼翼地給門子塞散碎銀子,然後在衙門的門房裡枯坐一天。

再想想譚嗣同在西北邊陲,塞上風寒,朔雪紛飛,策馬揚鞭,千里馳騁的英姿;

再想想他率百十健兒,掬黃羊血雜雪而咽,撥琵琶引吭作秦聲的灑脫。

為之一哭!

當時譚嗣同寫《劉雲田傳》。劉雲田是他父親親兵,與他們兄弟子侄都很親近。

在最後結語時,說到仲兄,從子傳簡,劉雲田都已去世,慨嘆自己已經成為一個“規規然繩墨中腐儒矣”。

更是不忍卒讀,令人弦然而泣。

只有人到中年,才知道此種悲哀,是何等扎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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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嗣同在上海,與梁啟超等維新人物合影

7 那個躍馬揚鞭的年輕人回來了

然而,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區區江蘇官場還不能妄自菲薄,自此消沉。

很快,譚嗣同就交上了一位好朋友,楊文會。楊文會,字仁山,曾以參贊身份跟隨曾紀澤遊歷歐洲。精通佛學和西學。近代著名的女學者楊步偉,就是他的孫女。

通過楊文會,譚嗣同迅速結識以上海為大本營的維新人士,彼此相見恨晚。譚嗣同在上海見到了很多從未見過的新奇設備。

比如,在給歐陽中鵠的一封信裡,就詳細描述了他見到X射線掃描儀的情景,還猜想多年以後,肯定會有機器直接描繪人腦內的夢境,遺憾自己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這個有點暈,估計我也活不到那個時候。

自此,譚嗣同徹底與江蘇官場斷了往來,潛心跟隨楊文會學佛,並試圖將中國的儒家學說(他稱孔教),基督教教義,佛教理論,以及西方科學等所有知識全部打通,形成一個統一的學說。

一年後,《仁學》寫成。

《仁學》一書,足以讓譚嗣同名列清末思想家之列,其中不少觀點,直接影響了楊昌濟,進而又影響到了他的女婿,那位著名的湘潭青年。

略舉幾例:

君主並非一開始就有,而是由民眾選出來為大家服務的。

愛新覺羅是異種賤類。

人人生而平等。

還有如何對待西方各國,如何發展工商業等等,一整套自洽的思想體系。

有趣的是,他在論述人人平等的時候,竟然是用代數方程的方法來論證的,一系列加減乘除的組合拳,然後是左邊等於右邊,等式成立,因此人人平等。我看後只有一個大寫的“服”。

整本書言辭激烈,直指本質。梁啟超看過之後說,這樣的思想,我寫不出來,也不敢寫。可見其大膽敢言。

——那個躍馬揚鞭的年輕人又回來了。

(題圖為譚嗣同在上海,與梁啟超等維新人物照片,前排左起為時任《時務報》主筆的梁啟超、士人胡惟志、佛學家吳嘉瑞,後排左起為時任《時務報》經理的汪康年、兩廣總督李瀚章之婿孫寶瑄、“浙東三傑”之一的維新思想家宋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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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麓山下的時務軒

8 在長沙的激情歲月

與此同時,他還指揮在湖南的唐才常等好友,倡議成立礦務公司,主張民間商辦,但限制利潤水平,多餘利潤則大規模建設公共設施,以造福鄉里。

不久,乾脆辭官回湖南,與唐才常開設“瀏陽算學館”;倡議成立“婦女不足會”;倡議成立“南學會”;積極參與“時務學堂”的組建,等等。算學館,不足會譚嗣同都親自草擬章程。

當時組建時務學堂,湖南巡撫陳寶箴,學督黃遵憲等,都希望能夠請到梁啟超等維新派著名人士。

當時梁啟超年僅二十四歲,為上海《時務報》主筆。由於是輿論界大V,自帶流量,《時務報》銷量驚人,老闆不願意放人。

譚嗣同親往上海交涉,並俠心大起,揚言如果不放人,就直接將梁啟超綁架到湖南長沙。

最後梁啟超帶了一位名叫李維格的西學編輯(時務報同事),另有兩位康有為的弟子,到湖南時務學堂擔任教習,譚嗣同,唐才常也擔任了教習。

時務學堂第一期招四十名學員,近一千人報名,蔡鍔是被錄取的人中年紀最小的。四十名學員淘汰二十七名,僅剩十三名畢業,除兩人病死(包括蔡鍔),有八人在1900年唐才常組織的自立軍起義中犧牲。

譚嗣同還把“南學會”辦成了一個開啟民智,並打算逐漸轉化為湖南省議會性質的組織,籌劃湖南一省自治,以一省帶動全國,實現民主。

譚嗣同還到處演講,以期開啟民智,在《譚嗣同全集》裡,記錄了一篇演講稿,縱論世界大勢,中國危局,從日本,講到德國,從土耳其,講到緬甸。(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文後的附錄)

梁啟超後來在《譚嗣同傳》中說:

於時君實為學長,任演說之事,每會集者千數百人,君慷慨論天下事,聞者無不感動,故湖南全省風氣大開,君之功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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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唯一的照片

9 參與戊戌變法

總之,自從參與洋務維新以來,譚嗣同一掃三十年來揮之不去的陰霾,仿若撥開雲霧,霎時陽光萬道,前途一片光明。

然老天彷彿專門與譚嗣同作對。

時務學堂一學期結束,從學員帶著講義,作業回鄉度假過年。

學生因在學堂天天所研究的,都是政治上的學問,所談論的都是很新奇的理想,過了半年,皆以同化。

及至年假放假後,學生回家發狂似的宣傳起來,風聲所播,全湘人皆知道了,於是目為大逆不道。

有的攻擊學堂,有的勸誡梁啟超、譚嗣同等,假滿開學,學生家庭就不准他們再來時務學堂,而學生與家庭奮鬥,比老師與社會奮鬥更烈。一時輿論大起,全省譁然。

譚嗣同所倡辦的《湘報》(報紙),《湘學報》(雜誌),南學會,乃至礦務公司,均受到衝擊。

譚嗣同因此大病一場。

轉眼,時間來到1898年,6月,光緒下《定國是詔》,銳意維新變法。

譚嗣同以內閣學士徐致靖推薦,被徵,大病不能行,至9月乃扶病入覲,奏對稱旨,破格任命為四品卿銜軍機章京。

《譚嗣同全集》中錄有一篇代光緒草擬的上諭,可見當時變法措施推行的困難:

朕用心至苦,而黎庶猶有未知。

職由不肖官吏與守舊之士大夫不能廣宣朕意,乃反胥動浮言,使小民搖惑驚恐。山谷扶杖之民,有不獲聞新政者,朕實為嘆恨!

今將變法之意,佈告天下,使百姓鹹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強中國,朕不勝厚望。

旋即,9月21日,戊戌政變爆發,變法失敗。

維新人士四散而逃。

讀史到此處,每每掩卷長嘆,殊以為恨!

恨譚嗣同大病,晚到京師,不然,變法措施可能不會如此激進。

以廢除科舉為例。

如果單看譚嗣同科舉累試不中的經歷,我們會以為譚嗣同舉雙手贊同完全廢除科舉,其實不然。

譚嗣同主張循序漸進,考慮周全。

他反覆研究科舉制度,發現之所以人才凋蔽,並不是完全因為八股文,即所謂制藝文章,而是全國考生大部分除了會寫八股文之外,一無所長,不能做實事。

因此,他建議改革科舉,增加西學的考試內容。不精西學,則無論八股文寫得多好,概不錄取。

而且,他還建議先從歲科試點,試點成功後,再推廣到院試、鄉試等。(《代龍芝生侍郎奏請變通科舉先從歲科試起折》)

其實,如果認真閱讀譚嗣同親自起草的各項章程,會發現譚嗣同辦事極為穩妥。

以婦女不足會為例。

婦女不足會,是指倡導婦女不纏足。

譚嗣同並不是一紙空文,說大家不要纏小腳。而是又成立一個婚娶協會,讓支持不纏足的男女青年自願入會,然後在會中互相配對。這就解決了婦女不纏足的後顧之憂。(《譚嗣同全集》)

以此足見譚嗣同並非一熱血青年,只會喊口號,而是注重辦事實效,真正老成持重。

然而,歷史沒有如果,它總是冷冷地看著人世間,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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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京先生的畫作《遠去的足音》局部

10 喋血菜市口

梁啟超勸譚嗣同避難逃日本。

譚嗣同拒絕:

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在長沙時,保守鄉紳攻擊時務學堂,譚嗣同在寫給歐陽中鵠的信中,已有此說法:

今日中國能鬧到新舊兩黨流血遍地,方有復興之望。不然,則真亡種矣。(《譚嗣同全集》)

還說,“平日互相勸勉者,全在‘殺身滅族’四字,豈臨小小利害而變其初心乎?”

從信中的說法來看,譚嗣同去北京就職,似乎早就準備好了殺身以成仁。他早就知道,新舊衝突,絕非溫文爾雅,而是刀光劍影。

臨行前,譚嗣同取下自己心愛的“殘雷”、“崩霆”二古琴,與妻子李閏,對彈一曲,作變徵之聲,似有易水悲歌之慨。

爾後作詩一首,贈給結髮十五年的妻子:

婆娑世界善賢劫,

淨土生生此締緣。

十五年來同學道,

養親撫侄賴君賢。

至長沙,贈唐才常詩一首,只遺殘句:

三戶亡秦緣敵愾,

勳成犁掃兩崑崙。

從這兩首詩裡,感覺他就是奔就義而去,並非單純為了一展才華。

也許,他早就知道,在當時的中國,改革變法,並不如康梁們想象的那麼簡單。

1898年9月28日。北京菜市口。

譚嗣同踏著滿地的爛菜葉子,在近萬麻木群眾新奇的目光中,走向刑場。

臨刑前,他對監斬官剛毅說,“吾有一言”,剛毅不聽。乃轉頭望向南方,大聲說“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遂死於鈍刀之下。

譚嗣同妻子李閏舟行湘江,聞聽消息,衝出船艙,跳入江中。救起後,泣詩一首:

前塵往事不可追,

一寸相思一寸灰。

來世化作採蓮人,

與君相逢橫塘水。

時唐才常應譚嗣同召喚,準備進京,才到武昌,聞聽消息,大哭,致輓聯:

與我公別幾許時,忽驚電飛來,恨不攜二十年刎頸交,同赴泉臺,滿贏將去楚孤巨,簫聲嗚咽;

今至尊剛十數日,被群陰構死,忍拋棄四百兆為奴種,長埋地獄,只剩得扶桑三傑,劍氣摩空。

讀史至此,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譚嗣同在西北,冰天雪地裡策馬奔馳。

誰能想象,譚嗣同垂垂老矣,病死床簀的景象。

或許,英勇就義,血灑刑場,就是譚嗣同心中最美的場景。

這就是他熱切渴望的——暴烈之美,粗獷之美!

(題圖為王西京先生的畫作《遠去的足音》)

附錄:譚嗣同在南學會演講稿(繁體)

今日所以立學會之故,諸公已講清白。愚再就中國現在情形論之。

溯自道光以後,通商諸事,因應失宜,致釀成今日之衰弱。

日本乃亞細亞之小國,偶一興兵,即割地償款,幾不能國。

而德國又起而乘之,瓜分豆剖,各肆侵淩,凡有人心,其何以堪?

即如土耳其國,居歐、亞之間,不修政學,不入公法。中國昔日亦輕視之。或以土耳其比中國,中國輒以為恥。

乃自俄、土戰後,略有變法之意,其教宗以戰死為登天堂,民心因而固結,同仇敵愾,頗似聯合學會光景,故前年遂能戰勝希臘,六大國皆為之震動。此其勝於中國者一也。

土耳其陸軍既強,海軍亦具規模,中國乃無一任戰之船。此其勝於中國者二也。

尤可駭者,中國膠案既出之後,六大國皆移師,而各欲因利乘便,冀得土地,土耳其亦攘臂於其間,明目張膽而言曰:「我情願少索希臘賠款,速了此案,以便我亦往中國,分一塊土地也。」

夫以素為中國所輕所恥之土耳其,轉而陵駕中國之上,至為分中國之謀,我中國之可恥可危,為何如哉?

暹羅者,亦亞洲弱小之南國也;土地、人民、財賦,遠不及中國,自從翻然變化,國勢居然日盛。

昔薛叔耘《欽使日記》中,已稱為宇內第三等國,今其國君遊曆泰西各國,共倡實學,各國愛之重之,國勢由此更見興盛,且將升為第二等國矣。

我中國以十八省之大,乃不能比一暹羅,其恥又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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