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巷”故事家喻戶曉,主人公張英的家訓《聰訓齋語》你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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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1637-1708),字復敦,又字夢敦,號樂圃、圃翁,清代大臣,安徽桐城張氏一門“祖父子孫先後相繼人南書房”煊赫門第的開創者。康熙六年中進士,官至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康熙四十年致仕。康熙皇帝對這位“品才優長、恪勤益勵”的股肱之臣愛重有加,曾賜給他“篤素堂”的匾額,張英便將自己的文集命名為《篤素堂文集》。“篤素”一詞,來自陶淵明《感士不遇賦》中“抱朴守靜,君子之篤素”的句子,有志向專一的意思。張英為官三十餘年,“簡任機密,老成勤慎,始終不渝”,可謂不忘初心。張英致仕後,康熙皇帝南巡途經安徽,仍召見張英,有所賞賜。雍正八年人祀賢良祠。張英治家有道,在處理鄉鄰關係上主張謙退,著名的“六尺巷”的典故即出於他。

《聰訓齋語》是張英為子弟所作家訓,內容涉及一個人成長成才的各個方面。從飲食衣著、起居習慣,到讀書養志、交遊擇友、興趣涵養,乃至為官立業,張英均根據自己的經驗與見識提出了一系列行為標準。其倡導勤儉節約、讀書明理、交友謹慎、立身清白等行為標準,其細節處折射出境界的通達明澈,至今品來仍覺智慧深遠。張英認為,讀書最重要的意義在於提升修養、使人敬重,是謂“讀書者不賤”;儉省是修身養性的美德,不可揮霍浪費,重視農桑是傳家的根本,是謂“守田者不飢”;對待他人,特別是地位低於自己的人,要特別寬厚,不可傲然使氣,是謂“積德者不傾”;朋友是影響一個人品行事業的關鍵因素,選擇好的朋友相交,是立身處事的重要基礎,是謂“擇交者不敗”。《聰訓齋語》體現了清朝前期耕讀傳家的漢族知識分子的價值觀取向,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和人們的精神風貌。張英的家庭教育成效顯著,長子張廷瓚康熙十八年(1679年)中進士,官至詹事府少詹事,不幸早逝。次子張廷玉後來成為雍正、乾隆兩朝的重臣,自雲受教於此,“終身誦之”。

名句集錦

01.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每見堪輿家平日用磁石養針,書卷乃養心第一妙物。閒適無事之人,鎮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每見人棲棲皇皇,覺舉動無不礙者,此必不讀書之人也。……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於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

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當時之憂讒畏譏,困頓轉徙潮、惠之間,蘇過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譏,皆載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壹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寧,其苦為何如耶?且富盛之事,古人亦有之,炙手可熱,轉眼皆空。故讀書可以增長道心,為頤養第一事也。

人心是最靈活多變的,不可過於勞碌,也不可過於安逸,只有讀書可以涵養心志。我們常常見到看風水的人用磁石來養針,而書卷是最為養心的妙物。生活閒適而無事可做的人,如果整天不看書,那麼起居出入之際,身體與心靈皆無可以停靠安放之所,耳目精力也無所寄託,勢必心意顛倒,產生妄念和憤然的情緒。這樣的話,他無論處於逆境還是順境,都不會快樂。那些惶恐不安、感覺和舉動都不適當的人,必是不讀書的人。……不如意的事,在不讀書的人看來,似乎是他所獨有的遭遇,非常難以忍受,而不知古人不如意的事,有比他所遭遇的更甚百倍,只是不去細心體驗罷了。譬如蘇軾身後,受到宋高宗、宋孝宗兩位帝王的推崇,文章之名才得以為天下所知,乃至震爍千古。而他在世之際,為他人的批判指責而擔心憂慮,遭遇困厄,在潮州、惠州之間輾轉流徙,陪伴在身邊的幼子蘇過赤足蹬水,住在牛欄附近,此番所居所處是怎樣的境地?又譬如白居易膝下無子,陸游鬱郁不得志而不得不忍受詬病,這些往事都載於書卷之中。他們都是古往今來青史有名的人,所遭歷的境遇卻是如此坎坷!

若能平心靜氣地瞭解這些,自己所遇的種種不如意,都可以完全消解了。若不讀書,不知道這些,則只能看到自己遭遇的苦難,從而產生無窮無盡的怨恨和憤怒,內心焦灼不得安寧,這種痛苦又有什麼意義呢?而且富貴榮華的事,古人也有,書中也有記載,有財有勢而氣焰逼人,也不過轉眼皆空,不足為道。因此,讀書可以培養追求大道之心,從而使人免於俗物的焦慮,是修養心性的最佳途徑。

02.人生福享,皆有分數。惜福之人,福嘗有佘;暴殄之人,易至罄竭。故老氏以儉為寶。不止財用當儉而已,一切事常思儉嗇之義,方有餘地。儉於飲食,可以養脾胃;儉於嗜慾,可以聚精神;儉於言語,可以養氣息非;儉於交遊,可以擇友寡過;儉於酬錯,可以養身息勞;儉於夜坐,可以安神舒體;儉於飲酒,可以清心養德;儉于思慮,可以蠲煩去擾。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大約天下事,萬不得已者,不過十之一二。初見以為不可已,細算之,亦非萬不可已。如此逐漸省去,但日見事少。白香山詩云:“我有一言君記取,世間自取苦人多。”今試問勞擾煩苦之人,此事亦儘可已,果屬萬不可已者乎?當必恍然自失矣。

人生的福分和享受,都是有一定之數的。珍惜福分的人,福分總是有餘裕;揮霍浪費的人,則容易耗盡福澤。因此老子以節省為寶。不止財物用度方面應該節省,所有的事都常常想著節省,才能有餘地。在飲食上節省,可以使脾胃得到休養;在耳目口舌之慾上節省,可以使精神凝聚;在言語上節省,可以涵養氣度、止息是非;在交往冶遊上節省,可以更好地選擇朋友、少犯錯誤;在應酬往來上節省,可以休養身體、減少勞累;在熬夜枯坐上節省,可以使精神安寧、身體舒泰;在飲酒上節省,可以淨化心靈、涵養德行;在思考擔憂上節省,可以免除煩惱和擾攘。凡事節省一分,就會得到一分的好處,天下之事,真正萬不得已非做不可的,不過十之一二。最初以為不可避免的事,細細盤算就會發現也不是不可避免。這樣逐漸就可以省去許多事。白居易有詩:“我有一言君記取,世間自取苦人多。”試問那些勞碌擾攘煩悶痛苦的人,那些忙碌的事是可以避免的,還是真的是萬不得已非做不可的呢?他們一定會恍然明白自己的過失了。

03.予于歸田之後,誓不著緞,不食人參。夫古人至貴,猶服三浣之衣。緞之為物,不可洗,不可染,而其價六七倍於湖州縐綢與絲綢,佳者三四錢一尺,比於一匹布之價。初時華麗可觀,一沾灰油,便色改而不可浣洗。況予素性疏忽,於衣服不能整齊,最不愛華麗之服。歸田後惟著絨、褐、山繭、文布、湖綢,期於適體養性。冬則羔裘,夏則蕉葛,一切珍裘細彀,悉屏棄之,不使外物妨吾坐起也。老年奔走應事務,日服人參一二錢。細思吾鄉米價,一石不過四錢,今日服參,價如之或倍之,是一人而兼百餘人餬口之具,忍孰甚焉?侈孰甚焉?夫藥性原以治病,不得已而取效於旦夕,用是補續血氣,乃競以為日用尋常之物,可乎哉?無論物力不及,即及亦不當為。予故深以為戒。倘得邀恩遂初,此二事斷然不渝吾言也。

我退休歸隱田園之後,絕不穿緞子做的衣服,不服用人參。古人即使到了最高貴的地位,也仍然穿洗過三次的衣服。

緞子這種東西,不能洗,也不能染,價格卻是湖州縐綢和絲綢的六七倍,其中的上品甚至要三四錢一尺,相當於一匹布的價錢。緞子做的衣服一開始華麗好看,而一旦沾上灰塵油汙,顏色就會改變,也不能清洗。何況我一向性情疏怠輕忽,在衣服上不能整頓齊楚,最不喜愛華麗的服裝。退休之後,我就只穿細布、粗布、蠶絲、文布、湖綢所做的衣服,希求適合身體,修養性情。冬天穿羔羊皮做的皮衣,夏天穿細葛做的長衫,一切珍貴的皮衣和精細的紗綢,全都不要,為的是不讓身外之物妨礙我的起居行動。年紀大了為事務奔走應對,每天要服用人參一兩錢。細想我家鄉的米價,一石也才四錢,如果每天服用人參,花費相當於一石甚至兩石米,這是一個人消費了可以養活一百多人的財物,有比這更狠心的事嗎?有比這更奢侈的事嗎?人參的藥性原本是用於治病的,不得已的時候才在臨時取其效用,用它來補續血氣,如果作為每天都用的普通事物,怎可如此?不要說物力不允許,就算是允許,也不應當啊。因此我深以為戒。倘若有幸得到允許告老還鄉,這兩件事絕不會有違所言。

04.高位者,責備之地,忌嫉之門,怨尤之府,利害之關,憂患之窟,勞苦之藪,謗訕之的,攻擊之場,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卻步。況有榮則必有辱,有得則必有失,有進則必有退,有親則必有疏。若但計丘山之得,而不容銖兩之失,天下安有此理?但己身無大譴過,而外來者平淡視之,此處貴之道也。

崇高的地位,是批評指責的對象,是忌憚嫉妒的入口,是怨恨生成的地方,是利害相交的關口,是憂慮與患難的窟穴,是勞心勞力的源頭,是毀謗譏刺的目標,是進攻打擊的場所,古代有智慧的人往往對它望而卻步。何況有榮耀就有恥辱,有獲得就有失去,有進步就有退卻,有親厚就有疏遠。

如果只想著優厚重大的所得,而容不下一銖一兩的所失,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只要自己沒有什麼大的過錯,對於外在的批評指責、忌憚嫉妒、怨恨憂患等,都可以平淡以待,這就是身處高位的辦法。

05.至子孫之累尤多矣!少小則有疾病之慮,稍長則有功名之慮,浮奢不善治家之慮,納交匪類之慮。一離膝下,則有道路寒暑飢渴之慮,以至由子而孫,展轉無窮,更無底止。夫年壽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無疾病痛楚之事?賢愚不齊,升沉各異,聚散無恆,憂樂自別。但當教之孝友,教之謙讓,教之立品,教之讀書,教之擇友,教之養身,教之儉用,教之作家。

其成敗利鈍,父母不必過為縈心;聚散苦樂,父母不必憂念成疾。但視己無甚刻薄,後人當無倍出之患;己無大偏私,後人自無攘奪之患;己無甚貪婪,後人自無蕩盡之患。至於天行之數,稟賦之愚,有才而不遇,無因而致疾,延良醫而慎調治,延良師而謹教訓,父母之責盡矣!父母之心盡矣!此處多子孫之道也。

有了子孫,會感到他們所帶來的負累特別多!孩子小的時候,父母擔心他生病,長大後又擔心他的功名、擔心他浮華奢靡不會治家、擔心他交友不慎。一旦孩子離開身邊,父母又擔心路上的冷熱飢渴。由子女而到孫輩,這種擔心是沒有盡頭的。一個人年紀漸長,兒孫繁衍,哪裡能保證他們都沒有疾病和痛苦呢?孩子們的稟賦原本就有高有低,際遇好壞也各有不同,相聚和離散沒有一定之事,憂愁與快樂也各有不同。

只要以仁孝友愛、謙恭禮讓、端正品行、讀書擇友、保養身體、儉省持家來教導孩子們就夠了。至於他們的成功失敗和才華高低,父母就不必過多地操心了;他們的相聚和離散、憂愁和歡樂,父母也不必憂慮成疾。只要看到自己一生處事待人沒有過分挑剔無情,當知後人也不至於受到無妄之災;自己對待孩子們沒有過分偏心,當知身後也不會有相互掠奪的事;自己沒有過分貪婪,後人也不至於揮霍掉家產。至於天數命運、稟賦不佳、懷才不遇,或無緣無故地得病,請良醫來慎重地調理治療,請良師來謹慎地教導,父母的責任便已盡了,父母的心思也算盡了。這是對待子孫滿堂的辦法。

06.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見人厭之曰“慳”,笑之日“嗇”,誚之日“儉”,輒面發熱,不知此最是美名。

人肯以此誚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諱。人生豪俠周密之名不易副,事事應之,一事不應,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存形跡。若平素儉嗇,見諒於人,省無窮物力、少無窮嫌怨,不亦至便乎?

年輕人的道德修養和心性尚未徹底安定,一聽人嫌惡地說他“慳吝”,或玩笑地說他“吝嗇”,或譏誚地說他“儉省”,就不好意思,卻不知這正是好的名聲。別人以此來譏誚你,也正是好事,不必有所避諱。待人豪邁俠義、處事周到細緻的名聲,不容易名實相副。即使大部分事情都應允幫忙,只要一件事沒有應允,就會生出嫌隙、招來怨恨;即使對大部分人都周到細緻,只要對一人不夠周到,便有了名不副實的嫌疑。如果平時便儉省吝嗇,得到大家的體諒,就可以省去許多財物與精力,減少許多嫌隙和怨恨,不也是最便當合宜的事嗎?

07.人生以擇友為第一事。自就塾以後,有室有家,漸遠父母之教,初離師保之嚴。此時乍得友朋,投契締交,其言甘如蘭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聽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側於間,德性未定,識見未純,鮮未有不為其移者,餘見此屢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迷而不悟,脫有尊長誡諭,反生嫌隙,益滋乖張。故餘家訓有云:“保家莫如擇友。”蓋痛心疾首其言之也!

汝輩但於至戚中,觀其德性謹厚,好讀書者,交友兩三人足矣!況內有兄弟,互相師友,亦不至岑寂。

且勢利言之,汝則溫飽,來交者豈能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平居則有酒食之費、應酬之擾。一遇婚喪有無,則有資給稱貸之事,甚至有爭訟外侮,則又有關說救援之事。平昔既與之契密,臨事卻之,必生怨毒反唇。

故餘以為宜慎之於始也。

人生以選擇朋友為第一要事。一個人從人塾就學開始,到有了自己的妻子兒女和單獨的住所,漸漸遠離了父母的教誨和師長的嚴格督導。在這時候一得到朋友,情意相合,結交為友,聽從他們的言論像沐於蘭芷芬芳中一樣,甚至父母、兄弟、妻兒的話都聽不進去,只覺得朋友說得有道理。只要朋友中有德行不好的人,對於德性沒有確定下來、見識沒有達到純潔境界的人來說,很少有不被影響的,我見這種事多了。官宦子弟中尤其是如此!一旦落人這種圈套中執迷不悟,尊長若有訓誡教導,反而生出嫌怨間隙,越發滋長乖張的行為。因此我家有家訓:“保家莫如擇友。”這實在是看過眾多教訓之後總結的經驗之談啊!

你們只要在最近的親戚中,選擇那些德性謹慎厚道,又喜愛讀書的人,交兩三個朋友就夠了。何況家裡還有兄弟,可以互為良師益友,也不至於覺得孤寂。而且,就財產利益的角度來說,你們的生活也只是溫飽而已,所交的朋友又哪裡都是有文章道德可以互相切磋琢磨的?平時交往就有飲酒吃飯的花費、相互應酬的擾攘。遇到有人家裡有婚喪嫁娶之類的事,又有禮尚往來的開銷,甚至有人有爭論訴訟等事,免不了從中斡旋的麻煩。平時既然是關係親密的朋友,遇到事反而退卻,必定招致怨恨辱罵。所以我說,在交友的問題上還是應該一開始就慎重啊!

08.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本是極平淡,卻是極神奇。人能於倫常無缺,起居動作、治家節用、待人接物,事事合於矩度,無有乖張,便是聖賢路上人,豈不是至奇?若舉動怪異,言語詭激,明明坦易道理,卻自尋奇覓怪,守偏文過,以為不墜恆境,是窮奇禱杌之流,烏足以表異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離,何獨至於立身制行而反之也?

一個人居家處事做人,最不可以追求奇特的東西。《中庸》的精神,原本是最平淡的,卻也是最神奇的。人能在人倫綱常上舉止無缺,起居行動、治理家事、節省用度、待人接物,每一件事都合於規矩尺度,沒有乖張的行為,就已經在通往聖賢的路上了,這難道不是最奇妙的嗎?如果舉止行動怪異,言辭詭異激烈,明明有平坦簡易的道理,卻非要自己去尋求奇怪不正常的東西、掩飾錯誤,自以為不落窠臼,去做一些險惡的事情,這又有何神奇之處呢?棉布錦帛、菽豆粟米,是千古以來最平實雋永的東西,須臾不能相離,為什麼唯獨在立身處世、行為舉止方面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09.古稱:“仕宦之家,如再實之木,其根必傷。”旨哉,斯言可為深鑑。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難,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當面待之者,萬不能如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檢,誰肯面斥其非?微有驕盈,誰肯深規其過?幼而嬌慣,為親戚之所優容;長而習成,為朋友之所諒恕。至於利交而諂,相誘以為非;勢交而諛,相倚而作慝者,又無論矣。

人之背後稱之者,萬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譽其才品,而慮人笑其逢迎;或心賞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勢利。甚至吹毛索瘢,指摘其過失而以為名高;批枝傷根,訕笑其前人而以為痛快。至於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於有無;依勢不能,而怨毒相形於榮悴者,又無論矣。故富貴子弟,人之當面待之也恆恕,而背後責之也恆深,如此則何由知其過失,而顯其名譽乎?

故世家子弟,其謹飭如寒士,其儉素如寒士,其謙沖如寒士,其讀書勤苦如寒士,其樂聞規勸如寒士,如此則自視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稱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謹飭倍於寒士,儉素倍於寒士,謙沖小心倍於寒士,讀書勤苦倍於寒士,樂聞規勸倍於寒士,然後人之視之也,僅得與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謹飭儉素、謙下勤苦,人不見稱,則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難做”。此未深明於人情物理之故者也。

自古就有人說:“世代出仕為官的家族,就好像一年結兩次果子的樹一樣,它的根一定會受到傷害。”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可以為我們提供有價值的借鑑。世家子弟修養德行、立德立名的困難,要比貧寒之士難上百倍,為什麼呢?對於世家子弟,人們當面相待的辦法,萬萬不能像對待貧寒之士那樣正直坦誠:如果世家子弟舉止小有失檢,誰肯當面就指責他的過失呢?如果世家子弟的態度稍有驕矜自滿,誰肯深切地糾正他的過錯呢?世家子弟從小嬌慣,親成長輩都對他抱有寬容的態度;長大後行為習慣逐漸養成,朋輩同儕也都對他諒解寬恕。至於那些為了利益而結交的人,以不端正的行為相誘惑;那些為了勢力而結交的人,勾結著一道做壞事,就更不要說了。人們在背後議論世家子弟的時候,也萬萬不能像議論貧寒之士那樣直截了當:偶爾想要讚譽世家子弟的人品才學,卻顧慮被人嘲笑曲意逢迎;有時傾心讚賞世家子弟的文章,又擔心被人鄙夷是攀附權勢。嚴重者,可能不惜吹毛求疵,以指摘世家子弟的過錯失誤為名望高潔之事;批削枝葉而傷及根本,以譏諷嘲笑世家子弟的先人為痛快。至於那些尋求利益而不得,於是生出嫌怨間隙的人;那些依附勢力而不成,彼此攀比而生出怨毒的人,就更不要說了。因此,富貴人家的子弟,人們當面待他的時候總是寬容,背後議論時則求全責備,這樣一來,他們怎麼能知道自己的過失,而獲得名望聲譽呢?

因此,世家子弟像貧寒之士一樣謹慎檢點,一樣儉省樸素,一樣謙虛淡泊,一樣讀書勤勉刻苦,一樣樂於聽從規勸,這樣自己已經覺得足夠了,卻不知人們在背後說起的時候,覺得他們不如貧寒之士,這是一定的。世家子弟比貧寒之士加倍地謹慎檢點,加倍地儉省樸素,加倍地謙虛淡泊、小心謹慎,加倍地讀書勤勉刻苦,加倍地樂於聽從規勸,這樣人們看他們才會覺得和貧寒之士差不多。如今的世家子弟,稍稍能做到一點謹慎檢點、謙虛勤勉,而沒有得到人們的稱讚,就說什麼“世道不古”“世家子弟不好做”之類的話,這是沒有深刻地瞭解人情和世務道理的緣故啊。

10.古人有言:“終身讓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讓”為寶。左氏曰:“讓,德之本也。”處里閈之間,信世俗之言,不過日:“漸不可長。”不過曰:“後將更甚。

是大不然!”人孰無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滿損謙益”之義;揆之鬼神,有“虧盈福謙”之理。自古祗聞“忍”與“讓”,足以消無窮之災悔,未聞“忍”與“讓”,翻以釀後來之禍患也。欲行忍讓之道,先須從小事做起。餘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見天下大訟大獄,多從極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從小處了。餘行年五十餘,生平未嘗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轉彎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氣則不致於受大氣;吃得小虧則不致於吃大虧,此生平得力之處。凡事最不可想佔便宜,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爭也,我一人據之,則怨萃於我矣;我失便宜,則眾怨消矣。故終身失便宜,乃終身得便宜也。

古人曾說:“一輩子都對別人謙讓的人,也不會失去什麼。”老子把“謙讓”當作一種寶貴的經驗。《左傳》說:“謙讓,是德行的根本。”生活在鄉里之間,聽信世人通常所說的話,不過是說“不可放縱別人的行為蔓延滋長”,不過是說“他後來還會更加厲害”。這是大錯特錯了!哪個人沒有天理良心,不懂得是非公道呢?以天道來論,有“滿招損,謙受益”的道理;以鬼神來論,有“使盈滿的虧損,使謙沖的得福”的道理。自古以來只聽說容忍和謙讓足以消除無窮的災禍悔恨之事,沒有聽說過一個人做到了容忍和謙讓卻反而釀成禍患的。要踐行容忍謙的道理,先要從小事情上做起。

我曾經代理刑部的事務五十天,見到重大的刑訟之事,大都是從極小的事情上開始的。君子應該在微小的地方就保持謹慎,所有的事情都在它還是小事的時候就解決掉。我人生在世五十多年,從沒有受過小人的欺侮,只有一個好辦法——及早回頭,不過於執著。每每想想天下的事情,能受點小氣的人就不至於有一天要受大氣,能吃點小虧的人就不至於有一天要吃大虧,這是我這一輩子最受益的地方。所有的事首先不能想著佔便宜,孔子說:“為逐利而行動,會招致很多怨恨。”便宜是世上的人都想要去爭奪的,我一個人佔了,大家的怨恨就會集中在我身上;我沒了便宜,大家的怨恨也就消解了。所以說,一輩子不佔便宜,就是最佔便宜了。

11.以世俗論,富貴家子弟,理不當為人所侮,稍有拂意,便自謂:“我何如人,而彼敢如是以加我?”從傍人亦不知義理,用一二言挑逗之,遂爾氣填胸臆,奮不顧身,全不思富貴者眾射之的也,群妒之媒也。

諺日:“一家溫飽,千家怨忿。”惟當撫躬自返: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彼同生天壤,或系親戚,或同裡閘,而失意如此,我不讓彼而彼肯顧讓我乎?嘗持此心,深明此理,自然心平氣和。即有拂意之事,逆耳之言,如浮雲行空,與吾無涉。姚端恪公有言:“此乃成就我福德相,愈加恭謹以遜謝之,則橫逆之來,蓋亦少矣!”

願以此為熱火世界一帖清涼散也。

以這世間的風俗來說,富貴人家的子弟,似乎理所應當不被他人欺侮,稍有不如意的事,自己便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啊,他竟然敢這樣對我?”身邊的人也常常不明白大義和道理,反而說一些挑撥引逗的話,他心中就更加氣憤,以至於不顧惜自己地去奮起爭執,全然不想想富貴的人本來就是眾人所攻擊和不滿的對象。有諺語說:“一家人能夠溫飽,就有千家人因嫉妒而埋怨氣憤。”對這樣的事,只有反躬自省:我天生就獲得的東西已經很多了,別人和我同生於一片天地之間,要麼是親戚,要麼是鄰里,卻這樣的失意,我不讓著他,他還可能對我有所顧念禮讓嗎?如果存著這樣的心思,深深地明白這樣的道理,自然心平氣和。即便有不如意的事,不中聽的話,也不過像天空中的浮雲一樣,與我沒什麼關係。姚端恪公1曾說:“正是這成就我一切善行的聲名和形象,越是謙恭謹慎,以謙遜的態度待人,橫禍和厄運就越少來!”願這番話能成為紛雜的世界上一劑使人清靜鎮定的良藥。

12.譚子《化書》訓“儉”字最詳。其言曰:“天子知儉,則天下足;一人知儉,則一家足。且儉非止節嗇財用而已也。儉於嗜慾,則德日修,體日固;儉於飲食,則脾胃寬;儉於衣服,則肢體適;儉於言語,則元氣藏而怨尤寡;儉于思慮,則心神寧;儉於交遊,則匪類遠;儉於酬酢,則歲月寬而本業修;儉於書札,則後患寡;儉於幹請,則品望尊;儉於僮僕,則防省閒;儉於嬉遊,則學業進。”其中義蘊甚廣,大約不外於葆嗇之道。

譚子在《化書》中解釋“儉”這個字最為精詳。他說:“天子知道節儉,天下就會富足;一個人知道節儉,一個家庭就會富足。而且,節儉不止是節省財物用度而已。少些嗜好和慾望,德行就會日益完善,身體就會日益強健;少些飲食,就會胃口好;少些衣服,身體就會舒適;少些言語,就會保持精力而少受埋怨;少些思慮,就會心神安寧;少些交友冶遊,就會遠離壞人;少些應酬,就會時間寬裕而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少寫些書信,就會少留後患;少些干謁請託,人品名望就會更加尊崇;少些僮僕,就少些治家之事;少些嬉戲遊樂,就會學業進步。”這裡面蘊含的道理很廣泛,而其要旨無外乎就是珍惜儉省之道。

13.人生髫稚,不離父母;入塾則有嚴師傅督課,頗覺拘束。逮十六七歲時,父母漸視為成人,師傅亦漸不嚴憚。此時,知識初開,嬉遊漸習,則必視朋友為性命。

雖父母師保之訓,與妻孥之言,皆不可聽。而朋友之言,則投若膠漆,契若芳蘭。所與正,則隨之而正;所與邪,則隨之而邪。此必然之理,身驗之事也。

人在年齡尚幼的時候,不離開父母身邊;進入學堂則有嚴師督導學習,很覺得受到拘束。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父母漸漸將他當作一個成年人對待,師傅也逐漸不像過去一樣嚴格教導。這時,見識初步打開,也逐漸學會了嬉戲冶遊,就一定會將朋友視為性命。即便是父母老師的教導,妻子兒女的言語,都聽不進去了。而朋友說的話,則覺得十分投契,如膠似漆,若芳與蘭。如果交往的朋友走正道,他就跟著走正道;如果交往的朋友走邪路,他也跟著走邪路。這個道理是必然的,也是經過實踐檢驗的事。

14.餘鐫一圖章,以示子弟,曰:“保家莫如擇友。”

蓋有所嘆息、痛恨。懲艾於其間也.古人重朋友,而列之五倫,謂其“志同道合”,有善相勉,有過相規,有患難相救。今之朋友,止可謂相識耳,往來耳,同官同事耳,三黨姻戚耳。朋友云乎哉?

我刻了一枚圖章來向子弟訓示,說:“保家莫如擇友。”

(保持家風不墮,最重要的莫過於選擇朋友。)這裡面正是有所嘆息、遺憾悔恨和警示戒止的意思。古人重視朋友,將之列為“五倫”之一,說朋友應該是“志同道合”的,有好的行為和目標互相勉勵,有過失互相規勸,有患難之事互相救助。如今的朋友,只能說是互相認識、有所往來,或者一同為官一同做事,或者父母妻三族中的姻親故戚罷了。朋友難道指的是這樣的嗎?

15.人生第一件事,莫如安分。“分”者,我所得於天多寡之數也。古人以得天少者謂之“數奇”,謂之“不偶”,可以識其義矣。董子曰:“與之齒者,去其角,附之翼者,兩其足。”嗇於此則豐於彼,理有乘除,事無兼美。予閱歷頗深,每從旁冷觀,未有能越此範圍者。功名非難非易,只在爭命中之有無。嘗譬之溫室養牡丹,必花頭中原結蕊,火焙則正月早開,然雖開而元氣索然,花既不滿足,根亦旋萎矣。若本來不結花,即火焙無益。既有花矣,何如培以沃壤,灌以甘泉,待其時至敷華,根本既不虧,而花亦肥大經久。

此餘所深洞於天時物理,而非矯為迂闊之談也。

人生最要緊的事,莫過於安分。所謂“分”,是指我從上天所獲得的多少。古人把從上天獲得的少這種情況稱為“數奇”(運氣不好)或“不偶”(無所遇合),從這兩個詞中可以瞭解到“分”的大意了。董仲舒說:“上天賦予牛上齒,就會讓它們沒有角,而那些有角的牛就沒有上齒;上天給予鳥類翅膀,就讓它們只有兩足。”在一個方面匱乏,就會在另一方面豐裕,世間自有消長的道理,而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我所經歷和看見的事情很多了,每每在旁邊冷眼相看,沒有能超出這個範圍的。功名之事不能說是困難還是容易,只不過是爭較命中有無。我曾經用溫室裡養牡丹來打比方。溫室裡養牡丹的時候,一定要是那些花頭裡原本就結了蕊的,點上火盆提升溫度,正月裡就會早早開花。然而雖然花開了,看上去卻很不精神,花開得不豐滿,根也很快就萎縮了。如果本來花頭裡沒有結蕊的,即使點了火盆也沒有用。既然已經有了花,哪裡比得上用沃土培植,用甘泉灌溉,等時候到了,自然開花,根不會受到損害,而花也能開得更加豐滿持久。這是我所深察於天定時機和事物道理所得的結論,而不是勉強所作的迂闊言論啊。

16.曩時,姚端恪公每為餘言,當細玩“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章。朱注最透,言不知命,則見利必趨,見害必避,而無以為君子矣,“為”字甚有力!知命是一事,為君子是一事。既知命不能違,則盡有不必趨之利,盡有不必避之害,而為忠為孝,為廉為讓,綽有餘地矣!小人固不當取怨於他,至於大節目,亦不可詭隨,得失榮辱,不必太認真,是亦知命之大端也。

以前,姚端恪公常對我說,應該仔細把玩《論語》中“不知命無以為君子”這一章。朱熹的註解最為透徹,說不知命,就會見到利益就追逐,見到害處就躲避,就沒有辦法成為君子了,“為”字非常有力!知命是一回事,成為君子是另一同事。不過既然知道了命數是不能違背的,就自然有一些利益是不必去追逐的,有一些害處是不必去躲避的,而行忠孝之事,廉讓之舉,就有了很大的餘地了!對於小人,固然不應該落他埋怨,但到了關鍵之處,也不應該不分是非地順從別人的意思,得失榮辱,不必過於認真,也是知道命數的重要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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