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稚說:“你母親是我的前輩”

林巧稚说:“你母亲是我的前辈”

林巧稚说:“你母亲是我的前辈”
林巧稚说:“你母亲是我的前辈”

1951年7月12日,母親在抗美援朝歡送會上發言 ◎葉淑穗

我的母親姚秀貞,1886年出生在廣東省番禺縣的一個比較富裕的商人家庭。我母親是他們家中的獨生女,外婆和外公對她寵愛之極。她個子高高,眼睛大大,清秀端莊。在那封建的年代,女孩子是要纏足的,但在廣東一帶沿海開放的城市,受外來風俗的影響,人們思想比較開放,因而母親逃脫了女孩纏足的痛苦,自己放了腳,並要求上學唸書。她喜歡醫學,考入廣州夏葛醫學院。這個學校的前身是廣東女醫學堂,是由外國基督教會主辦的,招收年滿18歲未婚的女子入學,學制四年,重點培養女子婦產科專業新型的醫生。

我母親1908年學成畢業。畢業後,在她父母的催促下,與在香港英國皇仁學院鐵路專業畢業的葉梯雲結婚。婚後母親本準備在當地找一份工作,以此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母親的表兄詹天佑,由於開發京張鐵路,在中國鐵路的建設上已頗有成就和名望,他正在進行大力開拓中國鐵路事業的工作,因而決定把他們夫婦帶到北京。詹天佑安排我父親在京漢鐵路上工作,在詹天佑的提攜下我父親還被選為鐵路協會的候補評議員。與此同時,詹天佑又積極籌劃我母親的工作,他建議我母親開設一間女醫院,並提議以我母親的名字命名為“秀貞女醫院”,還請當時的交通部總長、書法家葉恭綽為“秀貞女醫院”題名。

事業中的母親

詹天佑幫助母親建院,從醫院選址到內部陳設,都一一籌辦。從今天看當時醫院的選址還是很考究的。醫院是建在西單與西四的中間地段,即西單北大街141號,一個臨街的二層小樓,它往南經甘石橋就是西單商場,往北一站就是西四商業街,對面是粉子衚衕,斜對面是豐盛衚衕,是既離繁華區不遠,又相對比較安靜的地段,這裡交通方便,四通八達,便於患者就醫。

開始時,秀貞女醫院是一個小型醫院,以門診和出診為主,設有候診室和診室,以及檢查室,有個小藥房,準備了一些婦產科急需的藥品。以後經過數年,醫院的院址才逐漸擴大,並增設五六間病房。最多時招收了五六個學員兼護士。

1909年這個小醫院建成,開始對外門診。由於那個年代婦女生產多是請接生婆,極不安全,而母親的醫院比較正規,加上詹天佑的極力推薦,不只鐵路上的職工家屬到醫院來就醫,當時的一些名流家屬也來醫院就診。

醫院開業後,聲勢逐漸擴大,醫務繁忙。從我記事起,就經常看到母親日夜忙碌,因為婦產科的工作是不分白天與晚上,也不分嚴寒或酷暑的,有婦女臨產,就要隨叫隨到。我母親白天看門診或出診,時常晚上三更半夜,只要有婦女臨產就要即時出診,甚至自己還大著肚子,是非常辛苦的。

母親的辛苦不斷得到社會上多方面人士的肯定,所以醫院也越辦越好,知名度不斷提升。在我的記憶中,醫院開業後在醫院的走廊裡掛滿了很多的匾,其中有當時北洋政府大總統黎元洪和袁世凱送的匾。據我哥哥、嫂子和姐姐回憶,當時袁世凱的家屬和親戚家中有孕婦和需要從事婦科治療的婦女,也都前來找我母親,並說“找到葉大夫,就放心了”。我大嫂和我大姐都是醫科學校畢業的,她們的專業也都是婦產科,她們經常隨母親出診。

我的大嫂由於工作認真,接生手術做得好,經常得到醫者家屬的誇獎。馮玉祥女兒曾認我大嫂為乾媽。我大姐也回憶當年和母親一起出診,還到過齊白石家裡給他的家人接生。據說張學良的夫人趙四小姐,也曾在這個醫院住過一段時間。“文化大革命”前,我家裡還保存兩個康熙年間的青花瓷花盆,母親告訴我們,那是當年廖仲愷先生送花給她時用的花盆。

母親的工作得到各方人士的讚譽。這一方面由於我母親對她從事的工作盡心盡力,再者也由於這樣的西醫婦產科診所在當時的北京是少有的,母親的醫院是北京最早的私人開設的婦產科醫院。

1955年我的大兒子在協和醫院降生,是林巧稚醫師給接生的。林巧稚醫師和我母親是很要好的朋友,她們經常在醫術上互相交流。林巧稚醫師曾讚揚地對我說:“你母親是我的前輩。”

直至1949年北京解放,母親的秀貞女醫院仍然對外門診。衛生局曾勸我母親出去工作,也曾邀請她到公立醫院做顧問,但當時她已年近七十,又患有高血壓,因此便婉言謝絕了。後來她將醫院作價給衛生局,售價二萬三千元。

五男五女的媽媽

家庭中的母親

在家庭中母親可稱得上是一位賢妻良母,她具有既現代又傳統的風格。父親是一位睿智而又非常幽默的人。他們倆應當說是難得的夫妻和睦。父親由於從事的是鐵路工作,一年四季經常不能回家。又由於受舊社會廣東地區陋習的影響,男人可以娶幾個老婆,因而父親在外面另立家室。母親對此並無異議,與對方姊妹相處,對他們的子女也十分關心。

我母親共生育十個兒女,五男五女,我是老末。好在孩子們年齡相差比較大,我與我大哥相差二十二歲,與我大姐相差十五歲,我大哥結婚時我才三個月。當年我的爺爺奶奶還有姨媽都來幫著帶孩子,另外也請奶媽。父親每年過年才回來一次,這時的家庭才是一年中最熱鬧最歡樂的時刻。我父親喜歡小孩,我哥哥和姐姐給我講述過他們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打鬧的情景,可到我長大的時候父親都老了,就沒有這份福分了。雖然這樣,因為我最小,哥哥姐姐和母親對我還是特別的寵愛。

因為父親經常不在家,所以孩子的教育和撫養就全落在母親一個人的身上。母親雖然忙於她的事業,對子女的教育也從來沒有放鬆過。她嚴格要求孩子,但從來不打罵。

我們兄弟姐妹都上了大學。我的大哥葉紹蔭1930年畢業於燕京大學化學系,後又在美國斯坦福大學電機電子學系獲碩士學位,後任美國無線電公司真空管部高級工程師。二戰時期改良了飛機的真空管,為諾曼底戰爭的勝利立了戰功。2015年在上海舉辦的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展覽會中,他被稱讚為中國反法西斯的三個英雄之一;我的大姐葉郇愛繼承母業,也成為一位著名的婦產科專家;我的五哥葉紹勤194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地質系,被分配在地質部地質司任研究室主任,曾於1958年派駐蒙古人民共和國,參加援蒙地質部工作,任組長。其他兒女在事業上雖然沒有出類拔萃,但也都在不同的崗位上對國家作出了貢獻。這應當歸功於母親的教導和孩子們的努力。

母親是一位富有孝道的兒媳,她對待自己的公婆孝敬有加。我的奶奶我沒見過,什麼時候去世的,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爺爺,在我記事起,他老人家就癱瘓在床,但神志還清楚,特別喜歡小孩。我五六歲時常去看他,他還給我講一些好玩的事情,如坐電車,鐺鐺鐺!到護國寺;他還告訴我做鹹魚的經驗,說這是他的秘方,要用尿盆來泡,魚才好吃等等。母親對他精心照顧,給他請了一個老保姆,日夜陪護,還讓廚房專門給他做一些適合老人吃的飯菜。爺爺安享晚年,活了80多歲。去世時,我父親不在家,是我母親一人給他老人家按傳統儀式,隆重安葬的。

“鐵路中斷了,我回不了家了”

離開母親的日子

那年我七歲,在潔民小學上一年級,暑假時我二哥葉紹權一家要到武漢去工作。我向母親吵著要和他們一起去玩,母親沒有辦法只得同意,以為暑假玩幾天就可回來了,不料,到了漢口不幾天,就發生了“七七”盧溝橋事變,鐵路中斷了,我回不了家了,哭也沒有用,這樣和母親一別就是八年。

為了躲避戰事,我跟著哥嫂開始了逃難的生活。先到重慶,又到了貴陽。在貴陽經歷了日本飛機的大轟炸,身臨火海,幾乎喪命。

在生活稍事安定後,哥嫂就送我去上學。記得學校在貴陽的紅邊門,距離我住的大十字街較遠。我二哥那時在德國拜耳藥廠任中方代理人,哥嫂為了生計,除忙於自己的工作外,還要照顧年幼的兒女,有時無暇照顧我,我早上經常是餓著肚子去上學。

那時貴陽的氣候特點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常常下雨,我經常不記得帶傘,衣服被淋溼後又捂幹。遇見哥嫂的心情不好,或者我的功課完成不好時,還要捱打。有一次哥哥發脾氣,用一把小水壺打在我的臉上,臉腫了,鮮血直流,他們三天不讓我去上學。這種狀況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日子過得確實很艱難。

後來不知怎的我又染上了傷寒病,哥嫂就把我送到遠郊區的一家傳染病院,我在那裡昏迷了兩個多月,似乎是在等死。這個消息讓我母親知道了,她焦急萬分,想盡辦法,通知當時正在昆明的二姐葉淑愛(二姐是學畜牧獸醫的),二姐趕來看到我的情況,將她的血輸給我,才保住了我這條小命。病好後我的頭髮都掉光了。因為生了重病,哥嫂就不敢再收留我了,把我送到四川榮縣我父親的家。大病初癒的我住在那裡很不適應,我想我的母親——我的娘。

因為抗戰,那時的郵路已經不通暢了,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郵包,那是幾經輾轉一兩個月才僥倖收到的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件母親親手用毛線編織的紅色的毛背心,看到它我就哭了。這是母親知道我痊癒了,從遙遠的北京給我送來的她對我的深深的愛。我抱著它久久不忍放下。這個背心我一直穿著,直到長高長胖也捨不得丟棄。

1945年日本投降後,我三姐把我接回北京,我才回到母親的家,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我進入了志成中學,這是一個有革命光榮傳統的學校,一直到高中畢業。在這裡我認識了幾位地下黨的同志,他們啟迪我,給我很多幫助,對我以後走上革命道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是她一生最光榮的時刻

母親送我去當兵

1949年9月我考入輔仁大學,先讀心理系,後轉經濟系。1950年由於美帝國主義對朝鮮的侵略,我國掀起了抗美援朝的運動,母親雖然年事已高,但仍參加衛生系統組織的學習,對於形勢她非常瞭解,為保家衛國,她也積極參加捐獻飛機大炮的活動,也鼓勵我積極參加學校的活動。

我告訴她我要把她給我的首飾全都捐了,她不反對,並說你自己願意怎樣就怎樣吧!我就把母親給我的金項鍊、紅寶石的戒指和貓眼的戒指,還有手錶和手鐲,全都捐了。當時在輔仁大學的宣傳板報中還特別表揚了我。

1950年國家號召青年學生參加解放軍,我報了名,母親也支持,但我當時的男朋友到學校表示反對,因而我未被批准。1951年第二次學校動員參軍,我又報了名,並寫了一封長達七頁紙的決心書,這一次加上母親的積極支持,我被批准了。母親的表現受到我的學校和軍事幹部學校招生委員會的重視和好評,因而邀請她代表全北京市參軍人員的家屬,在1951年7月12日於北京中山公園音樂堂舉行的盛大的歡送會上致詞。次日(1951年7月13日)《人民日報》頭版曾對此次會議做了報道,其中寫道:“輔仁大學葉淑穗六十五歲的母親葉姚秀貞說,我很愛我的孩子,但是我更愛美麗的祖國。我們的女兒在新的教養下能走上光榮的崗位,也是我們母親的光榮。”當月的《人民畫報》和《解放軍畫報》都刊登了母親講話的照片,母親感到這是她一生最光榮的時刻。

重病中坦然安排身後事

母親的晚年

1953年母親因年老體弱,打報告給市衛生局,申請停業,並得到批准。衛生局將醫院原有職工均作了妥善安排,母親於是放心地離開了醫院,買下西單二條的一個小院居住。1956年西單地區要擴建,母親又搬遷到海淀區羊坊店,購買了一個大的院落,和我五哥、五嫂、四姐、姐夫等住在一起,安享她的晚年。

不料,1957年母親發現便血,到協和醫院去就診,被確診為直腸癌。母親得知後對自己的病非常鎮靜,我們去看望她時,見她精神愉快,毫無對癌症的恐懼。後來我們才知道,並且看到了母親在病被確診以後對自己的後事做了出奇細緻的安排,她將自己的多年積蓄分割成十餘份,每個子女的名下各有一張定期存款單(其中還包括我父親的),她把自己可能要花費的醫療費、喪葬費等等一一留足,還有自己積攢的首飾如何分配等等均作了安排。在遺囑中她還特別寫明,將她經常佩戴的兩枚翡翠戒指留給我(我至今還保存這兩枚戒指,視為傳家之寶,分送給我的子女)。在那個時代,能如此妥善安排自己後事的,應當說還是非常難得和少有的。

就在這時,父親突然回來了,和她共同生活了幾個月。我的二媽(即父親的第二位太太)的女兒葉寧(時任給水排水設計院黨委書記)也來看望我母親。葉寧是我的姐姐(她和她的哥哥葉紹民一起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徵,哥哥犧牲在長征路上)。我現在還保存有我父母與葉寧和我們會面時的照片,照片是用135照相機拍的。照片雖然很小,卻是母親和我們最後的合影。照片上的母親依然神態自如,坦坦蕩蕩,令人崇敬,令人佩服,令人深深地懷念。

1957年10月,母親住進了協和醫院。由於母親是當時醫學界的長者,為切除病灶,特請著名的外科醫師主刀。但兩次手術均未挽回她的生命,母親於10月10日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的母親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她熱愛自己的國家,熱愛並忠貞於自己的事業,為此奮鬥了五十個春秋。她為自己的兒女,也為千萬個新生兒的誕生付出了心血。她無愧於那個時代,無愧於她的一生。她逝世後《北京日報》曾發訃告,以茲悼念。(本文作者為原魯迅博物館研究員)

供圖/ 葉淑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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