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敲響後山的竹子,聽空落落的聲音。


我喜歡敲響後山的竹子,聽空落落的聲音。

我喜歡敲響後山的竹子,聽空落落的聲音。

我喜歡敲響後山的竹子,聽空落落的聲音。

老祖宗是爺爺的爺爺,他的鬍子上沾滿了稻草,眯著眼睛,旁若無人。老祖宗,傷什麼心呢?儘管這屋子日漸衰敗,你還是叫振庭阿公。

振庭阿公,我們回家,家在老屋一角,在堂屋的西邊。來,跟我到西廂房來。小心門檻,跨過去。低低頭,別碰了腦袋。我們家還是百年前的光景。只是多了一隻黃狗,它叫是因為膽子小,它不咬人。振庭阿公,你的兒子也早走了,他的事你或許忘記了不少吧!不礙事,日後我慢慢說給你聽。呵呵,我就知道你要徑直去臥室,看看你睡過的地方,看看地下你長長的身影。

振庭阿公,你肯定忘不了那場戰爭。日本鬼子的刺刀從河床下升了上來,白辣辣的太陽扣在頭頂。你跺跺柺杖,鳥雀四散奔逃,你長長的白髮呼啦啦地擦過天空。你對村子裡大大小小三十多個人說:“快走、快走,我年紀最大,我守家。”

兩個月後,躲兵的人們發現,方圓幾里的村落一片焦黃,唯獨我們的老屋完好無損。至今,人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狗尾巴草在院子裡蕩呀蕩,蜘蛛兒還在簷下結網,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躺在西廂房唯一的臥室裡,床上是你深金色的骨骼,你的血肉淌到床下化成兩米來長的身形。

你的兒子把你的殘骸連同床下的土一起埋在後山的最高處。

當晚,蒼白的月亮靠在山腰守了一夜,四野無風。王二老子替你鑿了塊麻石碑,夏長婆婆嚎得比你兒子還傷心。

振庭阿公,現在,我看見你又躺過去了,我又看見床下那歷歷分明的身影。百年來,你睡在床下,床上依次躺過我的曾祖父 祖父、父親、直到我們弟兄。屋後的水渠一直修不好,總有水斷斷續續地跑到床下來,它哪裡知道,很多東西是沖洗不掉的。那慢慢長出的青苔,滑倒了我家一代又一代人。

後來,家裡有點喜事:豬價高、收成好、甚至意外挖了幾斤泥鰍我們都要感謝你,我們會跪在床前,點燭焚香,絮絮叨叨好一陣子。但,家裡房子的倒塌、祖父的猝死、母親的瘋癲,我們都不同程度地責怪過你。是的,有個道士甚至要殺雞、釘桃樹樁來對付你。這些,我們都不準,振庭阿公,我們的親人,你不會存心怎麼樣的,是不是?是不是?我的老祖宗,這會,你又躺在那裡,無息無聲。

振庭阿公,多少年來,我躺在這張床上沒有睡覺,只有一種打算延續睡覺的感覺,我不知道我是床下的故事還是床上的我,耳中的聲聲心跳不知道哪聲屬於我?哪聲屬於你?哪聲屬於我可能的夢?在風雨的間奏裡,在斗轉星移如豆微光中,我一次次地打開吱呀的木窗,即使一切不是這樣,即使一切都是這樣,那又有什麼不得了的呢?有你我們就不要什麼遠方,我們安安靜靜躺在這張床上。

振庭阿公,你是清白人。你的墳在方圓十里最高的山頂上,山上密密麻麻躺滿了我們的人,生命的河流從最上面那座墳塋流出來,祖宗、曾祖父 祖父、父親、直到我和我的兒孫。山下是你生活八十多年的家,家門口是水塘和田疇,再前面就是金井河。那時候一河好水啊!滿滿無涯。可現在,河裡的水流著流著就沒有了,天山的雲彩也不知道哪裡去了,阿公,你知道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河對岸就是鎮子,你一定看清楚了有多少房子拆了又蓋,蓋了又拆,有多少次退田還湖,多少次填湖還耕。沿著進鎮的那條路、沿著進山的那條路,沿著金井河遠去的那條路,你一定知道迎來送往了多少人。

很多事情我都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其實,我讀書很大一部分是為了躲避我的瘋子母親,她總打我,人越小就越怕痛,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把自己想成常山趙子龍。每天,我都有英雄末路的傷悲,我像你一樣嘆著冷氣,我流著眼淚、看著書本。這也許就是我眼睛不好的原因。但意外的是,我耳朵變得格外靈通,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能清楚說出剛才是什麼鳥在翻身。一百年來,我的親人、鄰居總對我絮絮叨叨的,你們都統一了口徑,說我是老家最明事理的讀書人,你們的心思只有我懂。

不對,我只是願意和這個老屋如影隨形,我喜歡敲響後山的竹子,聽空落落的聲音。我只是願意眯著眼睛看風景,聽烏鴉不祥的叫聲。

我從不敢離開,我一直在為這個村子做點事情。我打算和他們同衰同老同終,但我拼不過他們,很多死了的在人們嘴裡又活了,在一棵樹上,在一口塘中,在屋簷下的冰柱裡,隱約著好多人的姓名,於是村子裡影影綽綽,到處有依依呀呀的事情。很多活著的,卻沒人多看一眼,他們被風裹著,沿著山脊,無影無蹤。他們儘量壓抑著、躲藏著、誰也看不見誰,日復一日,誰也不碰誰的靈魂。可我只有一條命。一隻狗死了,我就死了。一株樹枯了,我就枯了。一隻鳥叫了,我就叫了。我一直在為這個村子做點事情。

阿公,今天,我不得不坦白,我不完全懂你,我躺在你的影子上長大,但我確實沒見過你本人,幾十年,我一直試圖看清你的臉,可是不能、我還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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