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最後家園”——李澤厚、劉再復對談錄

读文||存在的“最后家园”——李泽厚、刘再复对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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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

你早就說過,二十世紀是語言學的世紀。二十一世紀將是教育學的世紀,所謂教育學的世紀,是指人從機器中解放出來,以此相應,教育也應當把塑造人、塑造全面優秀的人性作為自己的第一目的。除了從機器中解放,還應當從語言中解放出來。二十世紀語言學充分發展,以至於把它從“用”的地位拔高到“體”的地位。我們這一代人更是成了概念的奴隸,可以說是概念的生物。

二十世紀是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的世紀,尤其是技術。但不是人文充分發展的世紀。我一直覺得,在人文方面,包括哲學、歷史、文學、藝術,二十世紀均不如十九世紀。但語言哲學在二十世紀倒是發展了,發展到把語言視為人類最後的家園,世界的本體,存在之家。我覺得,二十一世紀將揚棄這個理念,不能把語言視為最後的實在。

李澤厚

劉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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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

你在三聯書店出版的《歷史本體論》,也在探討這個問題。陽光之下,這個茫茫世界,這個世界中的萬物萬有,什麼才是根本,什麼才是最後的實在,這是哲學的大問題,是你的大哉問。你的回答已經很清楚,這個根本不是語言,而是生活,是歷史,是心理。人是生理存在,更是(更重要)心理存在;人是精神存在,更是(更重要)歷史存在。

是的,存在之家不是語言,而是歷史和心理。人的生活是歷史性的,歷史一面是暫時性,一面是積累性。人和生活,都是歷史的成果。人是歷史的存在。今天的生活不同於一百年前的生活,更不同於一千年以前的生活,但又是它們的延長、承續和積累。心理也是如此,為歷史所決定。

李澤厚

劉再復

你的歷史積澱說講了二十多年了。你的美學具有歷史與哲學縱深度,也是把美的根本(本源、本質)與人的根本、存在的根本緊密聯繫起來考察。你講美、美感是自然的人化,包括外自然與內自然的人化,而實現人化並非是仰仗“判斷力”這種生命功能,而是仰仗人類整體的歷史實踐,在實踐中才不斷地進行歷史積澱,這一切才是存在之家。你真是個頑固的歷史唯物論者。

但又超出了歷史唯物論。

李澤厚

總之我認為,人類的生存、生活、延續,這才是根本,這也就是歷史。我的《歷史本體論》講的正是這一根本。一切都是從這一根本中產生的,包括個人。個人離不開人類整體的歷史實踐。即使個人自由、個人權利,也不是天生的,而是歷史的產物。我不相信自由派的“天賦人權”的口號,不認為人權是天生的,天賦的,它也是歷史發展到一定時候的產物。

李澤厚

劉再復

你的這一思想很徹底。

劉再復

雖然尖銳,但有道理。

劉再復

自由理念、人權理念、民主理念,確實是歷史的結果,是你剛才所說那種“根本”的結果,原始社會就產生不了自由理念,人權理念。

包括你喜歡講的禪學,它的一切觀念、意識也是歷史的產物。

李澤厚

劉再復

禪、空、無,甚至文學、藝術,固然都是歷史的結果,但是它們一旦產生,又超越歷史,超越時代。偉大的文學藝術,它就不僅是歷史的,而且是宇宙的,永恆的。你在講歷史的積累性的一面時,不是也講歷史的神秘性、永恆性的一面嗎。

馬克思很少講這一面,他只強調歷史的一切全在特定時空中,我則重視歷史的產物具有超特定時空即所謂永恆的一面。歷史屬於人,積澱成了人的本體存在。歷史不屬於動物。動物只有空間,沒有時間。儘管有進化,但那不是我所講的“歷史”。

李澤厚

劉再復

歷史有暫時性,又有積累性,歷史才顯得實在;歷史有實在性,又有永恆性,歷史才顯得空曠、豐富、深遠。你把生活歷史視為存在之家,所以才不斷講“吃飯哲學”。吃飯,衣食住行就是生活,也意味著生產,意味著人類整體的實踐活動,意味著人類的生存、延續,意味著歷史的根本。吃飯,正是歷史本體論的核心內容之一。

衣食住行,日常生活,老百姓的生活,這才是“體”,真正的本體。物質文明是基礎,是根本,是體。人首先要活著,要活得好一些,這是人類的普遍性。中國現代的歷史,首先是人的日常生活的大改變,把西方文明方式、生活方式、生產方式、汽車、飛機、電話、電腦以及工業社會結構小家庭等等帶入中國,這才是根本,無論是中國表述,還是亞洲表述,都很難不承認西方對中國的這個根本影響。而否認西方物質文明,就是否認人類的普世價值。有些哲學家,不承認這種歷史本體,而以精神為本體,以中國的氣、理、意志、生命力以及民族文化等等為體。他們講生命哲學,抽掉生活歷史,只講精神生命。牟宗三先生的生命哲學,只講精神生命。我以為生命哲學首先要講物質生存,沒有後者,哪來前者。

李澤厚

劉再復

你講的“西體中用”也是指大生活這個體,而不是語言、概念、意識。我們現在每一天每一個夜晚每一時每一刻都在用這個“西體”。相反的命題是“中體西用”,講的體是中國的理、氣等等精神觀念,體的內涵完全不同,到底哪個是根本,你的歷史本體論做了回答。

劉再復

你的哲學與牟宗三先生哲學的區別,也在於此。牟先生所講的生命,是精神的存在,你講的生命,是歷史的存在。他講性本體,你講情本體。性本體是空靈的、抽象的;情本體是具體的、實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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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

牟先生強調精神生命,不講肉體生命,他的本體是道德形而上,是超經驗的心性,我講的情本體,則在經驗之中。人間情感全在日常生活中,全在人際之中。情與欲是連在一起的,人間情感總是與生活連在一起的。漢代以來情與性被分開,“性善情惡”。因為情與欲相連,就要求性來管制甚至排斥和消滅欲,一直到宋、明、清的“存天理滅人慾”。牟宗三先生的心性本體還是沿襲這條理論線索,把心性超越化、先驗化,完全脫離歷史。我的歷史本體論,也是針對這種心性本體的新儒學哲學理念而發。

李澤厚

劉再復

這也就可以理解,牟宗三先生與錢穆先生雖然也有理念上的分歧,但都強烈批判“五四”。“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行者們,宣佈禮教吃人,批判“存天理滅人慾”,討伐宋明理學,主張個性解放、婦女解放,歸根到底是情的解放。

劉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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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當時高舉人文主義旗幟,大講“人的文學”,歸根到底是情的文學。他說人的文學是靈與肉合一的文學,是精神生命與肉體生命結合的文學,是確認人慾合理性的文學,也是情本體的文學,這與牟宗三先生的“性本體”自然是不能相通的。這樣看來,你所講的存在之家是在經驗中,而不是在先驗中,也不是在語言中。

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都重經驗,但日本是經驗論加上神道崇拜,而中國則是經驗論加實用理性。所以日本決定什麼事情比中國快,不必仔細想通,只要感悟到神道就可以做出行動,而中國則需想通才做選擇,因此決斷比較慢。新舊在觀念上的爭論、鬥爭也長久、激烈。

李澤厚

读文||存在的“最后家园”——李泽厚、刘再复对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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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

近年來,你研究中國語言與文學的關係,很有獨到的見解。你認為文字是從生活經驗中產生,是從結繩到文字的過程,並不是像歐洲那樣,先有語言才產生文字,而是文字與語言分途,先有文字,然後才有語言。文字左右語言。文字在中國歷史上起了巨大的作用。中國文化的巨大同化力、凝聚力來自文字,漢文字不會消亡,中華民族也就不會消亡。中國要走拼音的道路總是走不通,與中國這一文明歷史有關。這就是說,文字比語言還“根本”,而文字這一語言之本又來自創造經驗的歷史實踐這一根本。

劉再復

你的這一觀點非常重要,但是,我們的語言學家未必贊成。

漢字並非來自口頭語言只是一種哲學看法,我並非語言學家,不敢多說,但這恐怕已觸怒了一些語言學者,但我自認為有一定道理,而且重要。中國的漢字不是來自口頭語言的記錄,而是來自歷史經驗的記錄,這頗不同於其他許多文字。從哲學看,經驗才是根本,歷史的積澱才是根本。把(口頭)語言看成本源,看成存在之家,這是二十世紀的一大問題。我們告別二十世紀,也要告別這一虛假的被人為誇大的家園,回到人的生活中和踏實的歷史創造活動中。

李澤厚

劉再復

我們一代人是在語言概念包圍中迷失的一代,現在不能再迷失了。走出包圍,才能確立人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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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讀書》,2009年第11期,第25-28頁。

轉自:麗澤哲學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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