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儒學究竟是哲學還是宗教?


李澤厚:儒學究竟是哲學還是宗教?


何力先生說,企業家不僅僅關心賺錢,還關心文化、道德、社會發展、國家前途、人類命運這樣一些大問題。這是好事。我以前就有個吃飯哲學,我說吃飯是為了活,但活不是為了吃飯。如果說活就要賺錢,那賺錢又為了什麼?為了享受?那好像太小了,你賺的錢是花不完的。

那到底為了什麼,這裡可能便有追求人生意義、生活價值、終極關懷、關心國家民族和人類命運的問題。可以理解,企業家關心這些問題是有道理的,不是為了賺錢而賺錢,而是有更高的目標。這就與儒學相關了。

儒學有一個很大的特點,跟基督教、伊斯蘭教有區別,就是它力求在地上建立“天國”。在經驗合理性裡面提取理性,但它又有類似宗教的信仰。不過儒學到底是什麼東西?並不是很清楚。它是宗教?還是哲學?是宗教哲學,還是哲學宗教?學術界有不同意見。

最近學術界爭論中國到底有沒有哲學,也與這個問題有關。現在儒學好象很熱,但1980年代是反儒學,90年代以來是儒學熱。80年代反儒學的時候,我說了儒學好的方面,被年輕朋友罵。現在儒學熱的時候,我認為對“儒學熱”要冷靜,於是又挨批評。一個根本問題是,儒學到底是什麼並不太清楚。

“儒學四期或三期說”便涉及這個根本問題。儒學歷史很長,到現在已兩千多年,美國學者杜維明把它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先秦儒學,孔子和孟子;第二個時期是宋明理學,朱熹和王陽明;第三個時期是二十世紀的熊十力、牟宗三。

我說的儒學有四期,第一期是孔子、孟子和荀子;第二期是漢儒;第三期是朱熹、王陽明;第四期就是現在。“三期說”主要強調儒學是講道德修養,儘量提升儒家宗教性的方面。杜維明的老師牟宗三寫了四大卷的《心體與性體》,把儒家的宗教性、對個人的終極關懷講得很深刻,但可惜是一種“深刻的片面”。

我提出儒學“四期說”認為,不要一講儒學,便是道德修養。儒學遠不止這一方面,除了心性“內聖”,還有“治國平天下”經濟事功的“外王”。《禮運》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等等。

李澤厚:儒學究竟是哲學還是宗教?


這與心性並沒直接關係,而是儒家對人類、對社會的一種遠大理想。“三期說”只談孔孟,我卻認為荀子也很重要。荀子也講修身,但他講了很多社會政治方面的觀念。例如他說人不同於動物,是能製造工具。“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人之所以能走千里,因為他能馴服快馬。人之所以能渡江河是因為能造舟船,非常重視工具,也就是今天的科技生產力。所以,我認為儒學不光是講內心修養,並不只是宗教。

“三期說”追求儒學宗教的品格,宗教的超越與歷史可以沒有關係。我講儒學四期卻是隨歷史而發展的,不是一成不變的,我以為一成不變就死了。中華文明能夠這麼多年延續下來,也正因為此。我剛從印度回來,我也去過埃及,也看過印加文化,也看過柬埔寨的吳哥窟,那些建築都很了不起,甚至超過中國。但因為不能隨著歷史發展,這些文明都先後滅亡了。而要發展就必須吸收、接受外來的東西,進行轉換性的創造。

漢代的儒學吸收了道家、墨家、法家、陰陽家的思想,而且把陰陽五行作為自己理論的骨幹,把社會、自然、政治放在一個反饋系統來考慮,發展了孔孟荀的儒學。今天如果我們還講儒學,就也應該吸收外國的、現代的東西,主動地吸取馬克思主義,借鑑包括自由主義、後現代主義等等進行轉換性的創造,使新的儒學和整個中國文化煥發出新的面貌。

怎麼樣轉換性創造?這就是西體中用。體是什麼?體就是生活的根本、本體。本體什麼意思?最根本、最實在的東西。我提出“西體中用”是針對“中體西用”,儒學四期是針對儒學三期。有人認為,“體”就是道德修養、文化、精氣神什麼的。

我認為,億萬人民的日常的現實生活才是體,這也就是現代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也就是馬克思講的社會存在。為什麼說“西”?因為這是從西方引進的。“西體中用”我是1985年提出來的。事實上,我們講改革開放,不就是講向西方學習、引進和開放嗎?現在年輕人學得最多的是什麼?不就是數理化、電腦、英語等西學嗎?這是現代生活所必需的東西。

但把它們應用到中國(中用)以後,就會產生新的形式。要和中國實際結合。這個現代化的生活本體改變了一切。這20年來思想意識改變很多,原因是什麼?原因是經濟發展,也就是這個生活本體變了。

而在這個體的基礎上,如何做到很好的中用,這就要結合中國實際和儒學了。中國人注意人情、親情、鄉情、報國之情等等,不只是冷冰冰的理性和法律,這些東西便是中國儒家和中國整個文化所給予的。但先要確定什麼是基礎?基礎還是現代化生產生活方式,它以契約為基礎,以競爭為條件,以效率為原則。

李澤厚:儒學究竟是哲學還是宗教?


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才能夠講人情。如果以人情為主,契約、效率為次便錯了。我們提倡協商、調解,不僅在經濟上,在各方面都這樣,不必事事上法庭。但畢竟要在法治基礎之上才能發展這些。主次要分明,我們仍然要系統地學習西方的管理體制,現在不是太多,而是不夠,無論微觀或宏觀都如此。

何力先生提到我講過實用理性。實用理性講合情合理,“理無可恕,情有可原”,倒過來就是“情有可原,理無可恕”。西方是平等的複合句,中國卻經常以後面一句作結。實用理性重視不僅要合理也要合情,不是冷冰冰的理性,還要有人情味,但必需在理的基礎上講情,這樣才能走出一條既不是過去的計劃經濟、也不是美國資本主義的,而是中國自己的路,創造出比傳統中國、外國模式更加合情合理的社會。

以前講創造就是革命性創造、批判性創造,我講的轉換性創造是一種改良性的創造,不必很急切地破壞、革命,而是逐步地學習和改良來創造出新的東西,不僅在經濟上而且在文化上。這正是合情合理的實用理性。只有這樣,才能使社會平穩和諧地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得越來越好。

歷史的哲學命題原來是這樣:一個社會如果無狂了,也就是人的主體意志的自由失去了,那麼這個社會也就停滯了。但狂有正、邪:狂之正者,有益於世道人心;狂之邪者,亦可為妖。所以需要“裁之”。正是在此一意義層面,中庸、中道、中行可以成為節制狂狷的垂範聖道。

它可以發出天籟之音,警示在陷阱邊冥行的人們,左右都有懸崖,前行莫陷渠溝。太史公豈不云乎:“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其實宇宙人生的至道,都是可參可悟而不可行的絕對。本書對此一意義層面亦不無辨正。孔子“狂狷”思想的提出,使中國的聖人和古希臘的聖者站在了同一個水平線上。

東西方共生的所謂思想文化的“軸心時代”,也許本書敘論的案例可以為之提供一個具體而微的證據,說明雖然文化背景懸隔,思維的心理是相通的,正所謂東聖西聖,“其揆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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