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建築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性格

西方的宗教迷狂與中國的實用理性

從文字材料可以看出,中國建築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木結構的可能和特點,一開始就不是以單一的獨立個別建築物為目標,而是以空間規模巨大、平面鋪開、相互連接和配合的群體建築為特徵的。它重視的是各個建築物之間的平面整體的有機安排。

當年的地面建築已不可見,但地下始皇陵的規模格局也清晰地表明瞭這一點。從現在發掘的陵的前沿兵馬俑坑情況看,那整個場面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雄偉壯觀。從這些陶俑的身材狀貌直到建築材料(秦磚)的厚大堅實,也無不顯示出那難以想象的宏大氣魄。這完全可以與埃及金字塔相媲美。不同的是,它是平面展開的整體複雜結構,不是一座座獨立自足的向上堆起的比較單純的尖頂。

“百代皆沿秦制度。”建築亦然。它的體制、風貌大概始終沒有脫離先秦奠定下來的這個基礎規範。秦漢、唐宋、明清建築藝術基本保持了和延續著相當一致的美學風格。

李澤厚:建築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性格

故宮中和殿

這個藝術風格是什麼呢?簡單說來,就是作為中國民族特點的實踐理性精神。

首先,各民族主要建築多半是供養神的廟堂,如希臘神殿、伊斯蘭建築、哥特式教堂等等。中國主要大都是宮殿建築,即供世上活著的君主們所居住的場所,大概從新石器時代的所謂“大房子”開始,中國的祭拜神靈即在與現實生活緊相聯繫的世間居住的中心,而不在脫離世俗生活的特別場所。

自儒學替代宗教之後,在觀念、情感和儀式中,更進一步發展貫徹了這種神人同在的傾向。於是,不是孤立的、擺脫世俗生活、象徵超越人間的出世的宗教建築,而是入世的、與世間生活環境連在一起的宮殿宗廟建築,成了中國建築的代表。

從而,不是高聳入雲、指向神秘的上蒼觀念,而是平面鋪開、引向現實的人間聯想;不是可以使人產生某種恐懼感的異常空曠的內部空間,而是平易的、非常接近日常生活的內部空間組合;不是陰冷的石頭,而是暖和的木質,等等,構成中國建築的藝術特徵。

在中國建築的空間意識中,不是去獲得某種神秘、緊張的靈感、悔悟或激情,而是提供某種明確、實用的觀念情調。正和中國繪畫理論所說,山水畫有“可望”“可遊”“可居”種種,但“可遊”“可居”勝過“可望”“可行”。中國建築也同樣體現了這一精神。

李澤厚:建築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性格

長城

即是說,它不重在強烈的刺激或認識,而重在生活情調的感染薰陶,它不是一禮拜才去一次的靈魂洗滌之處,而是能夠經常瞻仰或居住的生活場所。

在這裡,建築的平面鋪開的有機群體,實際已把空間意識轉化為時間進程,就是說,不是像哥特式教堂那樣,人們突然一下被扔進一個巨大幽閉的空間中,感到渺小恐懼而祈求上帝的保護。

相反,中國建築的平面縱深空間,使人慢慢遊歷在一個複雜多樣樓臺亭閣的不斷進程中,感受到生活的安適和對環境的和諧。瞬間直觀把握的巨大空間感受,在這裡變成長久漫遊的時間歷程。實用的、入世的、理智的、歷史的因素在這裡佔著明顯的優勢,從而排斥了反理性的迷狂意識。正是這種意識構成許多宗教建築的審美基本特徵。

整體建築群落

中國的這種理性精神還表現在建築物嚴格對稱結構上,以展現嚴肅、方正、井井有條(理性)。所以,就單個建築來說,比起基督教、伊斯蘭教和佛教建築來,它確乎相對低矮,比較平淡,應該承認遜色一籌。但就整體建築群說,它卻結構方正,逶迤交錯,氣勢雄渾。

李澤厚:建築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性格

隆興寺

它不是以單個建築物的體狀形貌,而是以整體建築群的結構佈局、制約配合而取勝。非常簡單的基本單位卻組成了複雜的群體結構,形成在嚴格對稱中仍有變化,在多樣變化中又保持統一的風貌。

即使像萬里長城,雖然不可能有任何嚴格對稱之可言,但它的每段體制則是完全雷同的。它盤纏萬里,雖不算高大卻連綿於群山峻嶺之巔,像一條無盡的龍蛇在做永恆的飛舞。它在空間上的連續本身即展示了時間中的綿延,成了我們民族的偉大活力的象徵。

這種本質上是時間進程的流動美,在個體建築物的空間形式上,也同樣表現出來,這方面又顯出線的藝術特徵,因為它是通過線來做到這一點的。

李澤厚:建築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性格

大雁塔

中國木結構建築的屋頂形狀和裝飾,佔有重要地位,屋頂的曲線,向上微翹的飛簷(漢以後),使這個本應是異常沉重的往下壓的大帽,反而隨著線的曲折,顯出向上挺舉的飛動輕快,配以寬厚的正身和闊大的臺基,使整個建築安定踏實而毫無頭重腳輕之感,體現出一種情理協調、舒適實用、有鮮明節奏感的效果,而不同於歐洲或伊斯蘭以及印度建築。

就是由印度傳來的宗教性質的寶塔,正如同傳來的雕塑壁畫一樣,也終於中國化了。它不再是體積的任意堆積而繁複重累,也不是垂直一線上下同大,而表現為一級一級的異常明朗的數學整數式的節奏美。這使它便大不同於例如吳哥寺那種繁複堆積的美。

如果拿相距不遠的西安大小雁塔來比,就可以發現,大雁塔更典型地表現出中國式的寶塔的美。那節奏異常單純而分明的層次,那每個層次之間的疏朗的、明顯的差異比例,與小雁塔各層次之間的差距小而近,上下渾如一體,不大相同。後者儘管也中國化了,但比較起來,恐怕更接近於異域的原本情調吧。

李澤厚:建築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性格

小雁塔

同樣,如果拿1968年在北京發現的元代城門和人們熟悉的明代城門來比,這種民族建築的藝術特徵也很明顯。元代城門以其厚度薄而傾斜度略大的形象,便自然具有某種異國風味,例如它似乎有點近於伊斯蘭的城門。明代城門和城牆(特別像南京城的城牆)則相反,它厚實直立而更顯雄渾。儘管這些都已是後代的發展,但基本線索仍要追溯到先秦理性精神。

園林藝術中的“道”

也由於是世間生活的宮殿建築,供享受遊樂而不只供崇拜頂禮之用,從先秦起,中國建築便充滿了各種供人自由玩賞的精細的美術作品(繪畫、雕塑)。《論語》中有“山節藻梲”,“朽木不可雕也”,從漢賦中也可以看出當時建築中繪畫雕刻的繁富。

斗拱、飛簷的講究,門、窗形式的自由和多樣,鮮豔色彩的極力追求,“金鋪玉戶”“重軒鏤檻”“雕樑畫棟”,是對它們的形容描述。延續到近代,也仍然如此。

“庭院深深深幾許。”大概隨著晚期封建社會中經濟生活和意識形態的變化,園林藝術日益發展。顯示威嚴莊重的宮殿建築的嚴格的對稱性被打破,迂迴曲折、趣味盎然、以模擬和接近自然山林為目標的建築美出現了。

李澤厚:建築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性格

蘇州園林

空間有暢通,有阻隔,變化無常,出人意料,可以引動更多的想象和情感,“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種仍然是以整體有機佈局為特點的園林建築,卻表現著封建後期文人士大夫們更為自由的藝術觀念和審美理想。與山水畫的興起大有關係,它希求人間的環境與自然界更進一步的聯繫,它追求人為的場所自然化,儘可能與自然合為一體。

它通過各種巧妙的“借景”“虛實”的種種方式、技巧,使建築群與自然山水的美溝通匯合起來,而形成一個更為自由也更為開闊的有機整體的美。連遠方的山水也似乎被收進在這人為的佈局中,山光、雲樹、帆影、江波都可以收入建築之中,更不用說其中真實的小橋、流水、“稻香村”了。它們的浪漫風味更濃了。

但在中國古代文藝中,浪漫主義始終沒有太多越出古典理性的範圍,在建築中,它們也仍然沒有離開平面鋪展的理性精神的基本線索,仍然是把空間意識轉化為時間過程;渲染表達的仍然是現實世間的生活意緒,而不是超越現實的宗教神秘。實際上,它是以玩賞的自由園林(道)來補足居住的整齊屋宇(儒)罷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