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我走的路

談起我的學習和研究道路,必須從我的母親開始。

我是湖南省長沙市人。父親是郵局的高級職員,英語很好。他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便死去了。父親死後,家境頓陷困境。做著小學教師的母親,慘淡經營,備嘗艱苦,勉強送我兄弟二人上學。當時有人說,等兒子長大,你就可以享福了。母親回答:“只問耕耘,不求收獲。”至今此話似猶在耳,卻不幸竟成了讖語。每念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總不免泫然涕下。記得當年春節,親戚家中大魚大肉,熱鬧非常;而我們母子三人,冷冷清清,清湯淡飯,相依為命,並且為了幾個臭錢受了多少氣!

李澤厚:我走的路

李澤厚

魯迅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我初中時所以酷愛魯迅和冰心,大概也與自己的家境和母愛有關。魯迅叫我清醒地、冷靜地認識世界;冰心以純真的愛和童心的美給我充滿創傷的幼小心靈以慰藉與溫暖;而母親講“只問耕耘”的話語和她艱苦奮鬥的榜樣,則給我以不求功名富貴,不怕環境困苦,一定要排除萬難去追求真理的決心。有人認為,要歷史地、具體地分析一個人在學術上、文藝上的某些個性特徵,應該注意到他的少年時代。我最近講,搞美學最好具備兩個方面的條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比較敏銳的感受能力。我終於放棄了中學時代成績一直很好的數理化,而搞上了美學,不知是否也應追溯到自己那個孤獨的、清醒的和感傷的少年時代。

的確,在十四、五歲的少年時代,我就帶著憂傷和感慨,寫過新詩和小說,模仿過艾青和艾蕪,也填過“憑欄欲向東風惱,莫笑年華早”、“無言獨自倚危樓,千里沉云何處放離憂”之類的詞。一半可能是無病呻吟,一半也具有真實性。例如,我愛上了一位表姐,卻長期不能真正表白,她倔強、冰冷而美麗……。總之,大概是情感方面的因素,使我沒能去鑽那畢竟更為枯燥、單純、嚴格的自然科學。至今好些人為我惋惜,包括一些老同學、老朋友,我自己搞不清是否應該惋惜,也許應該。

我研究哲學社會科學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並且可能是主要原因,就是時代。1945年秋,我初中畢業後,考上了當時湖南最著名的省立一中,卻因沒錢入學,只好進了吃飯也有公費補助的省立第一師範學校。也是名學校,但當時學校充滿一種復古氛圍,死氣沉沉。在安化藍田上了一個學期之後,搬到了長沙嶽麓山左家壟山上。校前有兩株日本人留下的櫻花,暮春時節,開得極為熱烈;而極目遠望,湘江如白帶,似與樓齊,非常好看。當時進步學生運動開始風起雲湧,時局也日趨動盪,學校卻保守到連《大公報》之類小罵大幫忙的報刊都不讓看。

李澤厚:我走的路

李澤厚夫婦與錢學森

我只好每星期天過河,在城裡的各家書店站上一整天,餓著肚皮貪婪地翻閱著各種雜誌、報紙和書籍,其中的主要讀物就是哲學社會科學方面的新書。正是在這種大量閱讀和比較中,我選擇了馬克思主義。所以,我的一些馬列基本知識,是在書店裡站著讀、在課堂上偷著讀得來的,有好些是“禁書”,是冒著一定的危險來讀的。也許正因為這樣,它們比被動灌輸的東西印象要深得多。主要的是,在這種閱讀中,自己逐漸培養和增強了判斷是非和獨立思考的能力。應該說,這對我後來的研究工作起了很大作用。我不喜歡人云亦云的東西,不喜歡空洞、繁瑣的東西,比較注意書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發現,比較注意科學上的爭議、論辯……這恐怕都應追溯到自己那個窮困、認真而廣泛閱讀的青年時期。

1948年夏,我在一師畢業後,經歷了失學、失業,直到1949年解放前夕才當上鄉村小學的教師,1950年,以第一志願考上北京大學哲學系。在大學時期,我生活上仍然非常窮困。當時吃飯不要錢,有時還發衣服,每月有三元生活補助費。記得我那時只能買零星的活頁紙,硬皮筆記本從沒用過,甚至有時連牙膏也不買,用鹽刷牙,把那幾元錢積存下來,寄給正在上中學、父母雙亡的堂妹。可能是因為歡樂總與我無緣.加上又得了肺結核,一些活動不能參加的,我便把更多的時間放在讀書和寫文章上了。

我獨自住在樓頂上的一間“閣樓”裡讀書。1958年出版的《康有為譚嗣同思想》一書,基本上是在當時寫成的初稿。特別是當時很少有人整理資料,我利用藏書極為豐富的北大圖書館,翻閱、抄錄了許多原始資料。直到1979年出版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一書中的某些材料,仍是利用了當年所作的卡片。有的年輕人看我現在寫起文章來很快,以為這是“天分”,其實我是做過許多“笨”功夫的。

我的經歷相當簡單,但生活波折仍然不少。儘管已發表不少文章,但環境壓力頗大,非議很多(“白專”之類),身體上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很大,這也許是我比較抑鬱和孤獨的性格一直延續下來的重要原因。但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學會了使思想盡量不受外來影響。我堅守自己的信念,沉默而頑強地走自己認為應該走的路。如我在另一次談話中講的,“這幾十年來,我受到的挫折也是很多的,但是要自己掌握人生的價值,樹立自己內在的人格價值觀念。譭譽無動於中,榮辱在所不計。”自己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了。我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一書,是在相當惡劣的條件下開始動手的。當時在幹校,只准讀《毛澤東選集》,連看馬列也受批評,要讀其它書就更困難了。我在行裝中,只偷偷地經過選擇,帶一本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不太厚,卻很“經看”。……1972年從幹校回來後,在家裡我便利用幹校時的筆記正式寫了起來。那時,我雖然深信江青等人必垮,卻沒想到會這麼快,所以寫的時候,是沒想到會很快出版的。但是隻要一念及“只問耕耘”的話,我就繼續幹下去,決不把時間浪費在當時在知識分子中也蔚然成風的做沙發做木器上。1976年發生地震,住在“地震棚”裡,條件很差,但我卻感覺很充實,因為寫作已接近尾聲了。在“地震棚”裡,我完成了《批判哲學的批判》一書。

李澤厚:我走的路

李澤厚

當然,我在《批判哲學的批判》和《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好些思想遠沒有充分展開,許多地方只是點到一下、暗示一下而已。那兩本書是在江青等人剛垮臺和垮臺不久交出去的,當時“凡是”氣氛仍濃,不能多說,只好那樣。現在趁此機會說明一下。因為好幾位同志曾問我:為什麼好些重要論點都一筆帶過,語焉不詳?

不過,“語焉不詳”的也不只是那兩本書。我的美學文章,這種現象也很突出,但那是另一種情況,另一種原因。我的好些文章都寫得相當“粗”(如《美的歷程》、《美學三題議》),因為我喜歡先畫出一個粗線條的輪廓,先有個大致的框架,以後有時間和機會再去“工筆重彩”,細細描畫。“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我有過先搞“小”的經驗,愈鑽愈細,不能自拔,繼續下去,很可能我這一輩子就只能研究一個人、一本書、一個間題了,這與我的興趣、個性頗不合適,所以非常苦惱。治學之法有多途,各人宜擇性之所近。一些細緻的、愛好精密分析、仔細考證的同志可以做的,我做卻不一定適宜(儘管我也愛看這類文章)。當然,“見木不見林”和“見林不見木”都不好,最好兩者都見,但畢竟可以有所偏重。分析與綜合、推理與直覺、微觀與宏觀、細與粗等,也如是。科學事業需要大家分工合作來搞,不是一個人所能包得下來的,所以不妨各就性之所近,發揮所長。這個看法,不知對否。

據說有人曾說我“雜”,又是中國思想史,又是外國哲學,又是美學……,我欣然接受。因為我從來不想做一生治一經的“專家”,據史載,這種專家就四個字可以寫上數萬言,這當然很可以自炫,但我無此本領。我倒是覺得,今天固然不可能再出現一個如亞里士多德那樣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科學分工愈來愈細。但另方面也要看到,今天我們正處在邊緣科學方興未艾、各科知識日益溝通溶合的新歷史時期,自然科學如此,社會科學亦然。如今(至少是目前)好些中、青年同志在知識方面的主要問題恐怕也不在於雜、多、亂,倒在狹、少、貧。而古今中外,第一流的哲學社會科學名家卻幾乎無一不是知識極為廣博,能多方面著書立說的。取法乎上,僅得乎中,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我以為,一方面確乎應該提倡狹而深的專題研究,但另方面也不應排斥有更高更大的目標,特別是對搞理論的人來說,更加如此。我自恨太不“雜”,例如,對現代自然科學知識太少,沒有發言權,否則我想自己的研究工作將另是一番天地。

李澤厚:我走的路

《美的歷程》

最後,回過頭來說,我對中外哲學史和美學的研究,其目的仍在為以後的哲學研究作些準備工作。因此,已出的四本書,似乎題目很散,但也有有心的讀者看出它們指向了一個共同的方向。至於這個方向究竟是什麼,我想,還是用我講過的一句話“先把東西搞出來再說吧,開空頭支票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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