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連良君抵滬後備受各界歡迎，餘素欽慕馬君劇藝，因特驅車至其寓所訪問，承北平評劇家吳幻蓀君之介，當蒙延見，馬君衣長袍，瀟灑倜儻，體態自然，無殊在臺上表演，因嘆古人“百聞不如一見”信非虛語，坐對馬君，覺談笑風度，實不愧“溫如”也。茲將訪問所得，摭述於後，以饗讀者：
家世近劇
（問）素聞馬君世奉天方古教，請將家世略為見吿。
（答）先父西園公弟兄六人，公其長也，世居故都西城，先父業商，開設清真茶肆於阜成門外，箭樓對面，為西城最著名之“門馬茶館”。
（問）“門馬”一名，即為貴肆字號乎？
（答）否！此茶肆名“長順館”，“門馬”乃俗稱也，先父曾與譚鑫培老闆交有舊誼，故對內行先進，異常接近，彼時凡有票友崛起，必先至“門馬”清唱，然後逐漸入阜成園，自是始來南城，故內行中如孫菊仙，劉鴻升，金秀山，龔雲甫諸老先生，皆常來此，餘耳目薰染，後來之入科班，稍覺駕輕就熟者，亦以此焉。最後在“門馬”消遣之票友，乃書子元先生，彼時書君衣棗紅綢袍，乘坐騾車，後會搭入餘班演戲，盛衰代謝，思之可畏，餘為此言乃正自警惕，非敢驕盈，時餘方五歲，光緒三十一年事也。
“富連成”連字輩學員合影
（問）君之學藝經過，請以見告。
（答）鄙人幼在清真小學肄業，但天生酷嗜戲曲，有時竟私自逃學至阜成園中看戲，彼時，阜成園正演梆子，曾見王小旺先生之《雲羅山》等，時餘甫七歲也。故於入科後，逢趙美玉之弟趙某（即後隨周信芳最久之小生趙鴻林）亦演此戲於三慶園，遂告同學，餘於八歲時，奉先君命從樊順福老先生學戲，樊雖為花臉，而能說鬚生，即樊金奎之父也。同學者有馬德成之弟武成，後為黃派文武鬚生。學習三月，樊先生之子，有名“疤痢”者，常竊其父之錢，樊先生疑係弟子所為，故於飲酒之後輒對弟子加以誨罵，餘雖幼，已略諳人事，雅不願受此鰱鯉不分之罵，遂輟學，翌年乃入喜連成科班作科，嘗演梆子小生，飾《取洛陽》之劉秀，於馬武得勝歸營，唱：“有小王噯……”因調門矮而胡弦忽高，有人告之曰：“長點調門”，餘一時心慌，竟又唱一句“有小王…”，至今同科弟兄，無不引為笑談。繼改學老旦，《金水橋》《硃砂痣》為最拿手，同科弟兄中之習鬚生者，無不畏之。後又改為掃邊鬚生，與高百歲演《斬黃袍》，餘習苗順，常獨獲滿堂彩聲。
（問）《斬黃袍》之苗順，本為不重要之角色，馬君演之，能獲滿堂彩聲，敢問其故安在？
（答）普通飾苗順者，於罷斥後，多唱四句搖板，即“龍書案下三叩首，好似鰲魚脫釣鉤，官誥壓在龍書案，這是我為官下場頭。”餘則否，“龍書案下三叩首”，乃唱一句散板其下全唱快流水板，即“好似鰲魚脫釣鉤，罷罷罷，休休休，得自由來且自由，早知為官不長久，且去深山把道修。”於“且去深山”添入拂袖抖髯之作工，然後“把道修”三字，放一最高之長腔下場，觀眾遂以其新穎而歡迎之。
馬連良之便裝照（時年30歲）
反對佈景
（問）先生近方努力提倡舊劇，但外傳君有反對佈景之說，確否？
（答）吾人演劇，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無從說起反對二字也。然餘對於佈景，則從不主張用之，何則？以其妨礙藝術之進展，轉移觀眾之目標也。因吾國戲劇歷來即以歌舞見聞於世，佈景絢爛，誠足取悅一時，然勢必演成佈景之鬥爭，甲有真山，乙則有真水，丙能制火，丁則造雷，如累塔然，非尖不止若積薪然，後來居上，然以真跡言之，又何如去看影片之為愈乎？
（問）先生為扶風社社長，敢問對於選擇配角之標準何若？
（答）餘尋求配角之理由，極其簡單，質言之，即須各盡己責而已。若對本身應盡之責任，漫不經意，或不守紀律之角色，則與本人平夙之宗旨不合，難再相處矣！大抵戲班之事甚難，有油滑取巧者，有自以為是者，有隨隨便便者，有傻賣力氣者，就中除卻傻賣力氣之角色，如肯聽話，尚可錄用外，其餘三者，皆與鄙人難以合（按是日馬君述說配角演劇時之趣事頗夥，惟因篇幅關係，暇當另文記之）。
馬連良、葉盛蘭之《群英會》
改良服裝
（問）素諗先生對於劇中人之服裝多所改革，為國劇界放一異彩，敢聞其詳。
（答）此乃餘對於國劇之小小貢獻，其間且亦難保無誤，是仍望熱心國劇之諸公時加匡正指導，則不勝欣幸之至！餘對於演劇之服裝，過去向極注意，燦爛光明，令人一望即可以增長精神，發揚志氣，誠以愛美之心理，乃人人所同，其間色彩之協調，光線之勻整，即在歐西人士，對之亦視為演劇要素，夫國劇一道，從前人皆漫不注意，其或視為下級娛樂，故皇帝丞相等之服裝，亦無人加以考訂，總以“戲者戲也”為自欺欺人之小道而已。
（問）聆君所論，對於改良服裝，用心頗苦，惟不知亦有否贊助之者？
（答）鄙人在過去時，本亦不敢妄談此“改良服裝”之一事，惟於發動之後頗得老先生一二人之贊助，始敢放膽為之。
最喜灌音
（問）聞君灌音至多，為數共有多少？
（答）鄙人生平最喜灌音，對之且有特別興趣，因念人生在世，必須有一可為紀念，永傳之於後世者，我輩既為藝人，則唯一足資後來之紀念者，厥為歌唱，故於灌音一事，極樂為之，且不自今日始也。其聞有與同業合灌者，如與梅畹華先生合灌之《打漁殺家》，尚綺霞先生合灌之《桑園會》等等，多不勝記，而尤以本人自灌者居多，其間有許多出乃後來之已不演者，灌音之後，就可存為紀念也。所灌各種，亦有從未露演者，如《大周興隆》一劇，餘之唱片中雖有之，而在外並未演過，又如《風雲會》一劇，亦未演過，而灌音中曾灌之。統計鄙人在各公司所灌之片，於民國十八年已有一百一十餘種，似為同業中灌片之最多者，但以後又與王玉蓉女士會合灌全部《武家坡》等，是其為數，殆又不止百十餘種矣！
馬連良與自組的灌音室
（問）聞君曾創辦一灌音公司，事在若干年？
（答）此民國廿一年春季事也，鄙人因鑑於灌片子事之在外國至為發達，乃糾合教中同志，如馬步雲，洪繼英，沈睦公諸先生，延聘英美技師各一名，公司之地址則在故都東城金魚衚衕冰渣衚衕，無如一種事業之成功，至為困難，因耗去若干金錢，而無成就，遂灰心鎩羽，宣告停業矣！
是日，馬君長談許久，馬君談鋒甚健，如瀉瓿翻瀾，又經幻蓀兄加以補述，幾使餘筆不勝記，且以時間忽迫，亦難保所記無誤，是在讀者與馬君見諒云爾。
（《申報》1940年5月31日、6月1日、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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