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為什麼能與唐詩、宋詞並稱?

散曲為什麼能與唐詩、宋詞並稱?

元代曲家,上承宋人作詞之遺風,下因政治社會環境之壓迫,於是一般英秀之士,以有用之才,一寓之乎聲歌之末,以抒其拂鬱感慨之懷,所謂不得其平則鳴,正是一切偉大文藝作品所以產生的根源。屈原不遭放逐之悲,決不會寫出那篇動人的《離騷》;司馬遷不受腐刑之痛,也不會完成那偉大的《史記》。茲就元曲所具有的特質,大致分述為下列幾點:

一、造句的新奇

詞曲在形式上雖同為長短句,都是在不整齊中形成整齊的規律,所以能委曲宛轉地表達出作者的情意;但若比較言之,在這長長短短進化的形式中,曲尤其極盡曲折變化之能事。在韻文中,一字、二字之句,三百篇而後,詩中絕無,詞中除較冷僻之調與換頭處所用者外,並不多見;但在曲中,造句字數參差錯落,行文長短不定。自一二字以至數十字,全憑作者的匠心獨運。如關漢卿《不伏老·南呂·一枝花》套數中【黃鐘煞】調有這樣的兩句:

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豌豆。誰教您子弟們鑽入他,鋤不斷、砍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像這樣長的句法,不但詞中沒有,詩中也絕無。曲中的句子為什麼會如此長?簡言之,即加用襯字之故。上兩句大型的字是正字,為《曲譜》所有,是填詞時不可少者,小型的便是襯字,為作者所自行加入者。如果少了那些襯字,讀者便不知所云。雖然作《中原音韻》的周德清因為貫雲石在《塞鴻秋》末句雲“今日個病懨懨剛寫下兩個相思字”,以其用襯加倍而斥為刺眼,其實此曲之美,卻完全得力於襯字的運用。又如馬致遠《漢宮秋》第二折【梁州第七】雲:

體態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溫柔,姻緣是五百載該撥下的配偶,臉兒有一千般說不盡的風流。上面幾句是《漢宮秋》雜劇中描寫王昭君的美貌動人,如果把那些襯字去掉,就會變為死氣沉沉的文句;反言之,有了那些襯字,才能活潑清新,繪形繪影地模擬出王昭君的風韻來。所以襯字的運用,如得其當,非但對於音樂無損,而且更能增加語氣神情。所以任中敏說:

襯字之辦法,在詞為偶見,在曲則為常有。於是本來雙數字句,於必要時可以單之,本來單數字句,於必要時可以雙之。要仍不失其本來之句法與音節,而行文之間,虛處既得轉折貫串之施,實處又得提挈點醒之用,牌調譜式之限制,至是雖嚴而宜寬,拘束之中,曠然有伸縮回旋之餘地,而作者乃有意無不達,而出語無不安。其次是疊字的運用,在曲中更是層出不窮,其效用不亞於襯字。這種疊字,為大家所熟者,如元代無名氏《貨郎擔》第四折中的六轉,以及清代洪昇《長生殿》彈詞中的六轉,都是相當有名的作品。其次如朱佐朝《漁家樂傳奇·藏舟》一出中,所載漁女鄔飛霞以父死孤零所唱的《山坡羊》前半雲:

淚盈盈做了江干的花片,慘悽悽做了天邊的孤雁,哭哀哀做了石砌中的亂蛩,虛飄飄做了陌上的楊花捲。又前腔小生劉蒜所唱前半雲:

戰兢兢做了失巢的乳燕,孤另另做了風鳶的飛線,苦伶伶做了無父的孤兒,哭啼啼做了籬下的號更犬。語語道出心中的至情,把一個逃難帝子的可憐情狀,形容得淋漓盡致;因為有了疊字,更加增添了無限的離愁哀怨。又如張小山《天淨沙·魯卿庵》中雲:

青苔古木蕭蕭,蒼雲秋水迢迢,紅葉山齋小小,有誰會到?探梅人過溪橋。當然在曲中,加用疊字的作品數不勝數。如李調元《雨村曲話》中便錄有好多,又梁延柟《藤花亭曲話》卷四所錄元曲疊字(三疊)凡二百十一則,足見疊字用法之普遍。另外有通首皆用疊字的,如喬夢符《天淨沙》,幾近於弄才逞巧的遊戲之作,故不再論及。

二、聲韻的自然

曲的叶韻,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大進步。因為在詞中用平聲韻則全調皆平,用仄聲韻則全篇皆仄;若押平仄兩韻,則必換韻。但在曲中,平、上、去三聲可以互押。這在詩歌的寫作上是一大進步,這樣對於作者表達情意,有了更多回旋的餘地。如丘士元《清江引》雲:

夜闌夢迴人靜悄,不住地寒蛩叫。細雨灑芭蕉,鐵馬簷前鬧,長吁氣幾聲兒得到曉。又如錢子云《清江引》雲:

夢迴晝長簾半卷,門掩荼蘼院。蛛絲掛柳棉,燕嘴粘花片,啼鶯一聲春去遠。讀了上舉二例,便可知道曲中的平、上、去三聲互葉,一方面可以使作者有抒情寫景的自由,不致因受韻腳的限制而損傷其創作的生命;另一方面又可使音調發生高低抑揚的變化,增加音節的美妙,適宜於自然的節奏,念起來順口,聽起來悅耳。

這字句的長短與音調的通押,便是元曲最大特色,同時也是元曲所以構成口語文學的主要原因。任中敏在《散曲概論》中曾說:

顧句法極盡長短變化之能一事,與韻腳平、上、去三聲互葉一事,二者之於曲,果有何種利益與成效可言乎?曰:有之。蓋如此方得接近語調而便用語料也。孔穎達《詩正義》謂風、雅、頌者,有一二字為句及至八九字為句者,所以和以人聲而無不協也。足見人聲實為長長短短之句,文章句法則極盡長短變化之能,自於人聲無不協矣。人但知元曲之高,在不尚文言之藻彩,而重用白話,於方言俗語之中,多鑄繪聲繪影之新詞,以形成其文章之妙,而不知果欲如此,必先有接近語調之曲調發生,然後調中方便於儘量採用語料。倘金元樂府仍舊為南宋慢詞之長短句法,整而不化,凝而不疏,靜而不動者,則雖鑄就更多語料之新詞在,亦格格不得入也。……凡百韻語中,一經平、上、去互葉,讀之便覺低昂婉轉,十分曲合語吻,亦即十分曲達語情;此亦為他種長短句所不可及,而獨讓之與金元之曲者。而且曲中,亦非如此不足以逼真口氣,成所謂代言之制,更非如此,不能於一切語料作活潑之運用也。此誠吾國韻文方法上之一大進展,曲家誠不可以不謹守之矣。最後還得一提的是,雖然曲中押韻,平、上、去三聲可以互葉,但有時曲調中之用韻,反較他種長短句為密。除了平仄之外,又有陰陽清濁之分;這些最嚴密的格律,縱未必是起於金元之際的曲子的初期,可是曲中通首同韻,絕無換韻之例,並且通體每句押韻者,亦時有所見。沈德符《顧曲雜言》雲:

元人周德清評西廂雲:六字中三用韻,如玉宇無塵內“忽聽一聲猛驚”。……然此類凡元人皆能之,不獨西廂為然。如春景時曲雲:“柳綿滿天舞旋。”冬景雲:“醉烘玉容微紅。”私情時曲雲:“玉娘粉妝生香。”……俱六字三韻,穩帖圓美,他尚未易枚舉。在這些地方,我們便可看出元曲的用韻,卻又非常精密。蓋完全是為了配合音律之故,並非全部如此,所以只能在此附帶說明。

三、文字的通俗

我們都知道,元曲是產生在民間的口語文學,加以大量的使用襯字和平仄聲的互葉,所以更顯得活潑自然。王國維曾論元曲道:“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家,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於元曲。”我們看宋方壺的《清江引·詠情》:

剔禿一輪天外月,拜了低低說:是必常團圓,休著些兒缺。願天下有情的都似你者。此與王實甫《西廂記》中“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是一樣的有博愛精神。如趙天錫《金山寺》雲:

長江浩浩西來,水面雲山,山上樓臺,山水相輝,樓臺相對,天與安排。詩句就雲山生色,酒杯寬天地忘懷。醉眼睜開,遙望蓬萊。一半雲遮,一半煙埋。(《蟾宮曲》)寫得浩浩蕩蕩,一氣呵成,猶如說話一般,然而卻有它的規律在。只要是粗通文學的人,誰都能談,誰都能懂,絕沒有艱深晦澀的毛病。次如在張夢徵等《青樓韻語》四卷中所載《紅繡鞋》雲:

手腕兒白似鵝翅,指頭兒嫩似蔥枝。玉臺盤捧定水晶卮;話兒甜盡哄勸,意兒勤怎推辭,把一個賈長沙險醉死。這是寫美人勸酒的神態,真是活靈活現;既不用典,又不雕琢,全憑白描的功夫,鉤出內心的情緒,讀來清新自然,明白曉暢。再如無名氏《紅繡鞋》雲:

背地裡些兒歡愛,對人前怎敢明白。狠性情的夫人又早撞將來。攔著粉頸落香腮,終吃取他幾下紅繡鞋。傳情寫態,刻畫入微,讀之,足令人捧腹三日。又如施子野情詞套曲以《駐雲飛》寫閨情雲:

短命冤家,道是思他又恨他。甜話將人掛,謊倒天來大。嗏!道是不歸來,索須幹罷。若是歸來,休道尋常罵;須扯定冤家下實打。最後“下實打”三字,看了令人發噱,真是“不免有些搽旦身份”。若在詩詞中是斷不能如此放縱的,但在曲中,卻更顯得出活潑的情趣來。換句話說,這也就是曲的特有風格;若以文語出之,便不能有如此的真刻。楊恩壽《詞餘叢話》雲:

或問曲本中多用“哎喲”“哎也”“哎呀”“咳呀”“咳也”諸字,同乎異乎字異而義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輕重疾徐,則義各異。重呼之則為厭辭,為不然之辭。輕呼之為幸辭,為嬌羞之辭。徐呼之為怯辭,為悲痛之辭,為不能自支之辭。以此類推,神理畢見。即此一端,便可知道曲的通俗性,是如何的濃厚,同時也十足地表現出口語文學的真精神。

四、描寫的逼真

古今文藝作品的內容,不外是內在感情的抒發與外在生活的描寫。前者以男女間的愛情、骨肉友誼間的悲歡離合為主;後者以社會的生活狀況及政治的變遷為主。中國文學數千年來因受著禮教的束縛,詩人們都本著“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原則去寫詩,無論如何,總是以“含蓄蘊藉”為高。楚辭、漢賦、唐詩、宋詞,雖然都具有豐富的時代精神,而對於一個“情”字,卻都未曾有過深湛的描寫、逼真的刻畫,以及盡情的抒發與流露;但在曲中,卻完全打破了這種桎梏,脫出了這個藩籬,把男女間相悅的情愛,坦白地、大膽地、赤裸裸地表現了出來,這是它的最大成功處。就拿董、王的《西廂記》來說,便是一個絕好的代表,它那種柔情如繪的佳詞豔語,寫盡了人間的兒女痴情。茲拿關漢卿《雙調·新水令》一套為例:

楚臺雲雨會巫峽,赴昨宵約來的佳話。樓臺棲燕子,庭院已聞雅。料想他家,收針指,晚妝罷。(【新水令】)款將花徑踏,獨立在紗窗下;顫欽欽把不定心頭怕。不敢將小名兒呼咱,只索等候他。(【喬牌兒】)怕別人瞧見咱,掩映在酴蘼架。等多時不見來,只索獨立在花陰下。(【雁兒落】)等候多時不見他,這的是約下佳期話。莫不是貪睡人兒忘了那:伏冢在藍橋下。意懊惱恰待將他罵,聽得呀的門開,驀見如花。(【掛搭鉤】)髻挽烏雲,蟬鬢堆雅。粉膩酥胸,臉襯紅霞。嫋娜腰肢更喜恰,堪講堪誇。比月裡嫦娥,媚媚孜孜,那更撐達。(【豆葉黃】)我這裡覓他喚他,哎!女孩兒,果然道色膽天來大。懷兒裡摟抱著俏冤家,搵香腮悄語低低話。(【七弟兄】)兩情濃,興轉佳。地權為床榻,月高燒銀蠟。夜深沉,人靜悄,低低的問如花,終是個女兒家。(【梅花酒】)好花風吹綻牡丹花,半閤兒揉損絳裙紗。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收江南】)整烏雲欲把金蓮屟,紐回身再說些兒話。你明夜個要早些兒來,我等候著紗窗外芭蕉葉兒上打。(【尾】)讀了這一套曲,覺得風流豔冶之至;只有在曲中,才能有這樣坦白直率的作品。不像那些白話詩、白話詞,只是一些淺近的文言。在這些曲子裡,真是以純粹的口語文學,合著自然的音節而組成的一種新詩。用白描寫實的手法,用大膽而又深刻的筆力,寫出幽會男女的心理動作,以及各種情態,得到了最活躍、最成功的表現,可算是繪聲繪影、曲盡其妙了。尤其在明代沈青門以後,把它的範圍更加擴大,材料也更加豐富。類似的例子很多,不再多舉。曲中寫情如此,寫景亦然,如張可久的《小桃紅·寄鑑湖諸友》雲:

一場秋雨豆花涼,閒倚平山望,不似年時鑑湖上。錦雲香,採蓮人語荷花蕩。西風雁行,清溪漁唱,吹恨入滄浪。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嚮往!再看王愛山的《小桃紅·消遣》:

一溪流水水流雲,雨霽山光潤,野鳥山花破愁悶。樂閒身,拖條藤杖家家問。誰家有酒,見青帘高掛,高掛在楊柳岸杏花村。另外,吳西逸的《天淨沙》,也是非常動人的作品,如:

長江萬里歸帆,西風幾度陽關。依舊紅塵滿眼,夕陽新雁,此情時拍闌干。就這樣短短的幾句,寫得委曲婉轉,趣味無窮,把一個他鄉遊子的歸家心情,用周圍的景色烘托出來,讀之令人神傷!

五、取材的豐富

凡是在詩或詞中,其表現方式,無論是敘事也好,言情也好,總是離不了象徵的手法以達到含蓄隱藏的境地。然而曲子則恰恰與此相反。它是採取直說白描的寫實手法,不以弦外之音為貴,而以情意無餘為妙,往往是毫無保留地把所要說的話,全部傾吐出來。在文字上,詩詞離不了雅正莊重的條規,而曲子則以題材為準;如題材是雅的,文字也就雅,題材是俗的,文字也就俗,雅俗各有其分寸。所以王伯良說:“詠物要開口便見是何物。”也正是這個意思。寫山水時,顯得非常秀麗;寫隱居時,顯得非常閒適。寫倡夫妓女是一種語調,寫公子小姐,又是一種語調,總以繪聲繪影,能曲合於某一種題材為能事。因此它能莊能諧,能俳優滑稽,能嘲笑戲謔;甚至可以作性慾最大膽的描寫,可以作各種人物口調的傳聲。茲舉例言之:

玉簫聲斷鳳凰樓,憔悴人別後。留得啼痕滿羅袖,去來休,樓前風景渾依舊。當初只恨,無情煙柳,不解系行舟。(楊西庵《小桃紅》)又如:

老夫人寬洪海量,去筵席留下梅香。不甫能今朝恰停當。款款的分開羅帳,慢慢的脫了衣裳。呸!卻原來紙條兒封了褲當。(無名氏《紅繡鞋》)我們讀了上舉二例,前一首是多麼的雅麗與清俊,後一首又是多麼的淺俗與穢褻,真不禁令人啞然掩口。唯其如此,曲所能描寫的範圍,也較詞為廣泛;描寫的程度,也較詞為逼真。任中敏在《曲諧》卷一中說:

元人作曲,完全以嬉笑怒罵出之,蓋純以文字供遊戲也。惟其為遊戲,故選題措語,無往不可,絕無從來文人一切顧忌。宏大可也,瑣屑亦可也。淵雅可也,猥鄙亦可也。故詠物如“佳人黑痣”“禿指甲”等,皆是好題目,了不覺其纖小。所描寫者,下至傭走粗愚、倡優淫爛,皆所弗禁,而設想汙穢之處,有時絕非尋常意念所能及者。

明乎此,方可與之談元曲矣。有人認為曲的缺點是造語幼稚,這是不懂得欣賞曲的外行話,因為那些作者們,既非高才碩學的知名之士,不過以興之所至,以抒發其心中情感,因而願望的卑陋、意境的幼稚,以及文學的俚俗,他們是不必顧及的。這便是曲的特有風格,其所以能與唐詩、宋詞並稱者,也就是它能代表那一時代的精神。

摘自羅錦堂《中國散曲史》

《中國散曲史》全面細緻地梳理介紹了中國散曲的來龍去脈和發展情形,包括散曲起源、形式及特質,元人散曲,明人散曲及清人散曲四部分。明散曲獨特地以崑曲流行為前後期分界,清散曲以清麗、豪放派分別闡述,並專論清小曲與道情。全書資料廣博全面,論點獨特、勾勒清晰,在研究中國散曲諸家之中獨樹一幟,學術價值和文化意義都極深厚。

羅錦堂,字雲霖,夏威夷大學終身教授。中國臺灣地區第一位文學博士,與胡適、于右任、張學良等有密切交往。羅錦堂於曲學研究造詣極深,幾十年潛心學問,著作等身,享譽世界,被國際漢學界讚譽為“碩果僅存的元曲研究大家和佛教禪宗研究專家”。他一生致力於傳播中國文化,曾在世界各地講學,為弘揚國學做出了很大貢獻。

散曲為什麼能與唐詩、宋詞並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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