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鬆州之戰

本文五千字,將從一個獨特的視角來解讀,這場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松州北城門

公元638年(貞觀十二年)八月,勃勃而興的吐蕃王朝與正處在“貞觀之治”中的唐帝國,在川西北群山之間的松州(今四川松潘)迎頭相撞。

這是兩個大帝國第一次正面交鋒,也就此開啟了綿延二百年的唐蕃國戰。

從松州之戰的戰役規模來說頗不值得一提,雙方各損兵千數人便草草收兵,比之後期動輒數萬乃至數十萬的大兵團會戰,松州城下的戰事充其量算一次小邊境摩擦。

但它的影響卻極為深遠,唐蕃兩國均通過這場戰爭,改變了對對手的看法和策略,併成為之後二百餘年間互相博弈的基礎。

松州之戰是時任霸主(唐朝)和新興挑戰者(吐蕃)間的遭遇戰。

唐朝要維護其辛苦構建起來的東亞“天下秩序”,而吐蕃則謀取獲得霸主的認可,博得挑戰者應受的尊重。

因此,松州之戰是一場充滿了“面子”意味的戰爭。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今天,我們就從戰爭前後,兩國關係變化的視角,來解析松州之戰的影響。

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正月,李世民擊倒了當時北方草原的霸主東突厥。此戰震驚整個亞洲遊牧世界,曾經臣服於東突厥頡利可汗足下的各遊牧部落,紛紛倒向了唐朝,尊稱李世民為“天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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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唐朝成了東亞地區的盟主,隨後唐朝以“羈縻州府制度”、“質子及宿衛制度”、“內附蕃夷子弟入學(國子監)制度”及“公主和親制度”四大制度相配合,構建了上承隋朝,具有唐朝特色的“天下秩序”。

之後的唐朝憑藉“質子入朝”和“公主和親”等手段,表明對周邊諸政權的支持與否,先後瓦解、扶持了薛延陀、西突厥和吐谷渾,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霸主地位。

至唐玄宗時至,圍繞著唐王朝的政權,突厥、回紇、吐谷渾、契丹、奚、寧遠國(拔汗那)、于闐、突騎施、南詔都成了唐朝“天下”體系的成員,只有一個國家例外——吐蕃

吐蕃從達日寧塞(松贊干布祖父)起,國力呈現急速上揚之勢,但在

松贊干布之前,吐蕃悉卜野王族致力於高原上的爭霸絞殺,無暇顧及周邊地區事務,未向更遠處伸出觸角,從未與中原王權發生接觸(“歷周及隋,猶隔諸羌,未通於中國”《舊唐書·吐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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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贊干布

但當松贊干布即位後,相繼降服了蘇毗和象雄,吐蕃王朝終於成為高原之上唯一的霸主。

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大帝國,吐蕃王朝開始謀劃走下高原向北方拓展,這便不可避免的要觸及到唐帝國的“天下秩序”。

因此,唐蕃兩國是不可調和結構性矛盾,爭鬥的根本訴求是獲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這種不可調和矛盾的第一個引爆點,便是發生在貞觀十二年(638年)松州之戰。

其實,兩國在松州動武之前,曾以遣使問候的方式互相試探,但很顯然雙方試探的效果都很差,也很草率,這導致兩國領袖的決斷都出現了偏差。

貞觀八年(634年),吐蕃首次遣使入長安朝見。(“其贊普棄宗弄贊(松贊干布)始遣使朝貢”)

作為禮尚往來,唐太宗派遣馮德遐隨使回訪吐蕃,作為第一位正式訪問吐蕃的唐使,馮德遐的觀感是唐朝制定對蕃政策的基石。

雖然,馮德遐訪蕃的報告現已不存,但從《舊唐書·吐蕃傳》裡對吐蕃的描述可大致推測出他的觀感。

馮德遐對松贊干布個人的評價頗高,也認可吐蕃在高原的強勢地位(“弄贊弱冠嗣位,性驍武,多英略,其鄰國羊同及諸羌並賓伏之”),但除這一句以外,其他的都是負面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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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德遐吐蕃訪問報告,涉及了吐蕃王朝政治、官僚、法律、農業、墓葬、風俗習慣等多個方面,可見其考察頗為用心,其中有三點很值得玩味:

首先、貞觀八年馮德遐訪蕃時,吐蕃還沒有成熟的文字系統。

我們都知道,藏文是在松贊干布時期創立並完善的,但顯然至少在貞觀八年,馮德遐訪蕃時尚未形成。

其次、青稞的種植古已有之(“有青稞麥、褭豆、小麥、喬麥”),不知為何依舊有人堅信,青稞的種子是文成公主帶入西藏的。

吐蕃人赭面(“青黛塗面”)的習俗,是文成公主入藏後在她的提議下,被松贊干布下令禁止的(“公主惡其人赭面,弄贊令國中權且罷之”)。

最後、當時吐蕃尚未形成規範的官僚體制和司法條文。(“雖有官,不常厥職,臨時統領。……,但隨喜怒而無常科。”)

吐蕃王朝的官僚體系、行政管理制度和法令律條,大部分制定於松贊干布時期。但馮德遐筆觸下的吐蕃,尚處在草莽初創、未臻文明的狀態。

這一方面說明,松贊干布初期確實是白手起家,逐漸將吐蕃王朝打造成了官階森嚴、律條明確的大帝國。

另一方面也說明,《舊唐書·吐蕃傳》的記述,大多源於馮德遐的對吐蕃王朝早期的觀感。

當這份報告送到李世民面前時,吐蕃的草莽模樣,實在引不起他的興趣,加之西南地區從來也不是唐朝的戰略發展方向。

因此,吐蕃在李世民心裡除了差評以外,還給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定位,既不值得武力侵奪,也不值得和親籠絡。

要知道,就在唐蕃兩國互遣使節拜訪期間,唐朝可是連續兩次對吐谷渾用兵。

唐軍在李靖、侯君集、李道宗、契苾何力、執失思力

等名將的帶領下,大敗吐谷渾軍,逼吐谷渾王伏允自縊,其子伏順率全國歸附於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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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伏順控制不住朝政,被其國人所殺,諾曷缽繼位,唐朝不但出兵援救,還以弘化公主

下嫁的方式,表達對其政權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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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吐谷渾的案例可知,唐朝對於周邊政權有明確的取捨標準。凡是值得下手的,不論是軍事威逼,還是和親拉攏,都毫不猶疑的實施。

而相比於吐谷渾很倒黴的,處於中原連接西域的咽喉位置,山高水遠的吐蕃自然讓李世民提不起興趣。

正因於此,當吐蕃得知周邊政權以“尚公主”為榮,為獲得時任霸主的認可,松贊干布於貞觀十年左右,再次遣使入朝,這次使臣只有一個目的——求婚

我說當時周邊政權藉以“尚公主”為榮,絕不是給唐朝臉上貼金。和親作為一個政治手段,在唐朝帶有明顯的政治選擇性,並不是誰來求親唐朝都許婚,有時即便許了婚,之後也稱多次悔婚不嫁。

突厥毗伽可汗在開元十二年(724年)求婚被拒後,便曾惱羞成怒直接開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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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像前文所述,李世民對吐蕃的觀感實在太差,不想就此拉低了公主和親的門檻,斷然拒絕了吐蕃的求婚請求。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吐蕃使臣沒有完成任務,為了能夠像松贊干布交差,把鍋扣在了吐谷渾頭上,說本來唐皇對吐蕃很重視,對我們很好,但吐谷渾從中攪合,導致唐皇的態度急轉直下,不答應求親了。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吐蕃謀求獲得霸主認可的舉動受挫,那剩下唯一能夠博取尊重的方式,就剩下上臺比劃比劃了。

貞觀十一年(637年)秋,松贊干布便以“吐谷渾壞了好事為由”兵發吐谷渾。

其實,吐蕃王朝在松贊干布治理下,社會已經基本穩定,作為一個有擴張野心的大帝國,對那個方向用兵一定是經過仔細考量的。

松贊干布斷不會因為影響了娶媳婦“怒而興兵”,從地理關係的角度上看,吐蕃對外擴張的戰略方向不外乎以下三條:

向東越橫斷山脈,出劍南殺奔四川;

向西跨崑崙山,攻于闐博取西域;

向北翻巴顏喀拉山,攻吐谷渾染指河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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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三個戰略方向上,草原連綿的北向,顯然對吐蕃戰爭後勤的壓力最小。所以,不管吐谷渾是否介入了求婚一事,松贊干布立威的第一刀都會砍向吐谷渾。

吐蕃用兵的時間窗口極佳,恰逢此前一年(貞觀十年)李世民剛把吐谷渾打殘了。實力未曾恢復的吐谷渾根本不是吐蕃軍隊的對手,稍稍抵抗便便敗下陣來,吐谷渾王也逃入唐境尋求庇護。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打跑了吐谷渾王,松贊干布還順手將青海湖東部的党項、白蘭羌部也收拾了一番。但他發現唐朝居然對吐蕃的戰果無動於衷,既然揍了小弟依舊沒有引起老大的注意,那就得捋捋老大的虎鬚了。

那唐朝為什麼會對吐谷渾的戰事置之不理呢?

這就還要回到,李世民對吐谷渾和吐蕃的戰略認識上了。

唐朝對於西南方向的國家一直缺乏足夠的重視,雖然唐朝多次出兵吐谷渾,但卻對其戰略地位的重要性認識不足。

依舊滿足於將吐谷渾定位為“朝貢體系國家”,其國家領土則被唐朝定位為河西走廊的緩衝區。

因此,對吐谷渾的政策執行到“扶持親唐政權,保持稱臣納貢”便心滿意足了。

李世民對吐蕃的觀感之前已經說過,兩國間的“小打小鬧”,並沒有誘發唐朝進行有針對性的部署。

貞觀十二年(638年)七月,為獲得唐朝的“尊重”,松贊干布頓兵二十萬寇關松州,同時遣使入長安來迎公主(“遣使貢金帛,雲來迎公主”),並對左右喊出了“公主不至,我且深入”的口號(《新唐書·吐蕃傳》),松州之戰正式爆發。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我們先來梳理一下,兩國戰前交往的事件排序:

貞觀八年(634年),吐蕃首次遣使入長安朝見。

貞觀八年(634年)年底,唐使馮德遐隨吐蕃使臣回訪。

貞觀九年(635年)上半年,馮德遐到達吐蕃,下半年出發返回長安。

貞觀十年(636年)上半年,吐蕃使臣隨同馮德遐抵達長安,第一次提出求親申請,被李世民拒絕。

貞觀十年(636年)十二月,吐谷渾河源郡王慕容·諾曷缽親自來唐求婚,李世民許嫁弘化公主。

貞觀十一年(637年)秋,使臣彙報唐朝拒婚後,松贊干布兵發吐谷渾。

貞觀十二年(638年)七月,松贊干布在打了吐谷渾、党項、白蘭羌後,發現唐朝無動於衷,寇關松州,同時遣使入長安第一次“迎公主”。

在松州之戰前,兩國進行了四次互訪,吐蕃3次、唐1次。但這四次訪問,並沒有讓兩國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唐朝沒有給予吐蕃足夠的重視,而吐蕃則感覺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既然外交活動拿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那就戰場上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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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州地形圖

文章最開始我曾說過,松州之戰的戰役規模很小,唐蕃兩國不過是各有一個攻守來回而已。

松贊干布興兵而來,松州都督韓威貿然出城與之野戰,被蕃軍擊敗(“都督韓威輕出覘賊,反為所敗”)。

而後,唐軍轉為守勢,吐蕃攻城十餘日不得寸進。八月二十七日,太宗以侯君集、執思司力、牛進達分三路救援(“督步騎五萬擊之”)。

九月初六,牛進達率前鋒抵達,夜襲吐蕃營帳,斬殺千餘人,松贊干布領軍徐徐退去(“進達先鋒自松州夜襲其營,斬千餘級”),松州之戰結束。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這就是兩國百年國戰的開篇之作,雙方不過各自損兵千數人便草草收場。

之所以雙方都無意繼續纏鬥下去,原因在於兩國均志不在此。換句話說,雙方都沒有死纏爛打的決心,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在朝堂上獲得更多的收益,而不是在戰場上。

因此,兩邊各自亮相,便很有默契的收手。

隨後,便又是朝堂上的試探和斡旋,松贊再次遣使入長安,對軍事行動道歉並第二次求婚,這次李世民答應了。(“遣使謝罪,因復請婚,太宗許之”)

李世民態度的轉變是松州之戰最直接的結果,這意味著吐蕃通過唐朝許婚,獲得了足夠的尊重,可以不用向突厥毗伽可汗一般“愧見諸蕃”了。

另外,吐蕃作為挑戰者還收穫了諸羌的敬慕。不但之後

吐谷渾、党項、白蘭羌均長期跟隨身後,原本附屬唐朝的川西羌酋也拜服在吐蕃腳下。(“羌酋閻州(一說闊州)刺史別叢臥施、諾州刺史把利步利並以州叛歸之”《資治通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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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州等高線地形圖

那唐朝又得到了什麼呢?

首先,唐朝沒有在戰場上失利,成功守住了自己的疆域,至少保全了亞洲霸主的面子。

其次,通過和親緩解了西南方向的壓力,之後十幾年兩國確實休幹止戈保持了和平。

再次,在唐朝的要求下,吐蕃軍隊撤出了吐谷渾。唐朝的小弟吐谷渾得以復國,再次穩定了“天下秩序”。

最後,唐朝也寄希望於以和親的政治手段,將這個實力頗強國家納入自己“天下秩序”的構架之中(成不成功另說,至少唐朝是這麼考慮的)。

所以,唐朝實際上是通過鬆州之戰認識到了吐蕃的實力,並希望用一種低成本的解決手段(公主和親),來獲取更大的利益。

這就是松州之戰的意義,戰場行動完全是為了朝堂博弈服務,最後雙方各取所需,以平局結束。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最逗的是,隨後兩國各自書寫歷史,都將自己打扮成了“獲勝者”,而將對方描寫成“失敗者”。

唐史這邊寫的是,牛進達夜襲蕃營後,“弄贊(松贊干布)大懼,引兵而退,遣使謝罪”(《舊唐書·吐蕃傳》),以及“其大臣請返國,不聽,自殺者八人,至是弄贊始懼”(《新唐書·吐蕃傳》)。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而藏文史料《敦煌本古藏文文獻》大事記年裡,則記載戰後“李唐與吐谷渾二者皆進貢”。

帝國嗜血——充滿“面子”意味的松州之戰

完全向左的兩國史料放在一起看,足以說明這樣一個問題。

寫史之人都是有傾向性的,讀歷之人也一樣有傾向性,至於孰真孰假,各人自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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