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彝銘中鳥圖像含義的原始宗教信仰研究(二)

四、 周人的“歲在鶉火”說神話及其信仰

目前為止,文獻記載的周人的“歲在鶉火”說神話及其信仰最重要記載應該是所謂的“鳥覆翼之”說。這是否是出於對商人的攻心戰術的需要而特意編造的呢?非也。周人在重大活動中一直保持著以鳥的出現作為吉凶徵兆的信仰。

見《帝王世紀》的記載:“歲在鶉火,文王更為受命之元年,始稱王矣。”《國語·周語》:“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

“鶉火”者何?先說鶉,《埤雅》引師曠《禽經》雲:“赤鳳謂之鶉。”鶉,鳳凰類神鳥。《山海經·西次三經》:“有鳥焉,其名曰鶉鳥,是司帝之百服。”再說“鶉火”,其為十二星次之一。更是典型的以鳥名作為星次名的代表,也就是對鳥的神話信仰的一個反映。

《史記•周本紀》記載第一次討伐時:“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覆於下,至於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雲。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

“流為烏,其色赤”者何?先說烏。烏為鳥名,烏鴉是也。赤烏,古代傳說中的瑞鳥。 《呂氏春秋·有始》:“赤烏銜丹書集於周社。”《尚書大傳》卷二:“武王伐紂,觀兵於孟津,有火流於王屋,化為赤烏,三足。”我們根據前述“赤鳳謂之鶉”和“武王伐殷,歲在鶉火”的記載,可以得出:赤烏即為鶉。


商周彝銘中鳥圖像含義的原始宗教信仰研究(二)


可以歸納為:周人的鳳鳥崇拜是專指信仰那種紅色的鳥。而商人的玄鳥崇拜是專指信仰那種黑色的鳥。圖像的顏色差異,反映了五行觀念對商周宗教信仰的整合。

又根據《史記•周本紀》記載,周人始祖就和鳥的庇護有重大關係:

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

《詩經•生民》是這樣記載的:“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毛詩正義》對此的註解為:“以翼能覆藉嬰兒,故知大鳥也。以經翼在覆下,則上覆下翼,明非一翼耳。人體忌寒,近冰尤甚,既奇而覆之,明亦愛而藉之,故知一翼覆之,一翼藉之。經因鳥有二翼,互其文以見此意耳。姜嫄以玄鳥至月而禋祀,在母十月而生稷,其生正當冰月,故得棄之冰也。”

五、 鳳鳥信仰和太陽崇拜四大神話的究極解明

在上古神話中,射日神話、追日神話、三足烏神話、十日神話是最為著名的涉及到太陽崇拜的四個神話。艾蘭(Sarah Allan)曾經試圖以一日崇拜與十日崇拜的對立,來解釋周人對商人的取代。她主張:

殷商有十日的神話,殷商的統治組織是在與這些太陽的圖騰關係中構成的。這個神話對殷商來說是特殊的。與他們的統治具有不可分割的聯繫。當相信一個太陽的周滅商之時,這個神話其實已經失去了它的早期意義,它的體系也失去了完整性。

此說顯然並不客觀,而且缺乏根據。因為把周定義為一日崇拜,這是沒有文獻和神話雙重證據支持的。

實際上,對上古四個著名的太陽神話進行朝代歸屬斷定,並不是個科學而合理的模式。因為這四個神話的產生並非一朝一夕之作,而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不能以此來進行朝代的劃分。

為此,我們分別加以分析如下:

第一,追日神話

見《山海經·海外北經》:“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山海經·大荒北經》也有類似記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於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於此。”

又見《列子·湯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

第二,射日神話

《楚辭·天問》王逸注:“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

又見《淮南子·本經訓》:“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羿上射十日,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關於這個羿,他的身份頗成問題。艾蘭(Sarah Allan)就曾質疑:“夏羿在多大程度上與射日的后羿是同一個人,尚不太清楚”。無疑,她的這一質疑是很明智的。

第三,三足烏神話

王充《論衡·說日》記載:“日中有三足烏。”

又見《淮南子·精神訓》:“日中有烏。”

但是,出土實物證明此神話更早就有了。1975年,在寶雞茹家莊1號墓乙室中出土的西周中期三足烏形尊證明了當時就已經存在三足烏神話了。

見如下:


商周彝銘中鳥圖像含義的原始宗教信仰研究(二)


艾蘭(Sarah Allan)居然把《山海經》中對太陽“皆載於烏”的神話與《淮南子》中“日中有踆烏”的記載聯繫起來進行平行論述。而實際上,這二者來自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獻與神話系統,相差數百年,根本不能進行平行對比,也不存在“這些浴於水池棲息於桑樹的太陽被作烏”的圖像內涵。

鳳鳥崇拜和太陽崇拜一體化的太陽鳥,見2001年出土於四川成都金沙遺址的一張商代晚期的太陽神鳥金箔。

見如下:


商周彝銘中鳥圖像含義的原始宗教信仰研究(二)


有關這一圖像,馬承源有非常出色的解釋,他考證此圖像即太陽金鳥的變形。由此而來,太陽鳥和日中有烏的傳說得到了實物的證明。

太陽鳥信仰應該是三足烏神話的一個原型。

從凌家灘文化開始,鳳鳥就和太陽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見如下:


商周彝銘中鳥圖像含義的原始宗教信仰研究(二)


三足烏還是三頭烏?從考古證據看,最早的神話是三頭烏,而不是三足烏!這是商周神話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十分重大的神話造像的變遷。在早期商周神話中,三頭、三面、三身、三足似乎成為怪異的常態。如《山海經•大荒西經》:“有人焉,三面,是顓頊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山海經•海內西經》:“有三頭人伺琅玕樹”。但是,三頭人和三頭鳥有著本質的圖像區別。1981年,在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出土了的絲織品上發現了三頭神鳥圖像,如下:


商周彝銘中鳥圖像含義的原始宗教信仰研究(二)


艾蘭(Sarah Allan)甚至認為:三足烏的名字和帝俊的名字是有內在聯繫的。她說:

太陽中的鳥被稱作踆烏。根據東漢注者高誘所注,踆烏有三條腿。寫於公元一世紀的王充的《論衡》則用“三足”代替了踆,稱作三足烏。高誘的注是把“踆”字當作“蹲”字,但是它與帝俊的名字也可能有關。在這個相同的傳統中,帝俊是羲和的丈夫,所以也可以假定是太陽鳥的父親。

這一假定顯然是力圖證明“三足踆”的“踆”和帝俊的“俊”是同一個來源。所謂“大膽假設”,正此之謂也。或許,“駿馬”的“駿”也是因為“駿”字同“踆”、暗示著如鳥一樣快速飛翔的馬也叫作“駿馬”?!顯然,她的這一假定是不能成立的。

第四,十日神話

《山海經·大荒南經》記載:“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於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又見《山海經·海外東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也許,上述四大太陽神話的出現影響了商人對太陽崇拜的追求,進而在複雜的祭日活動中成為殷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卜辭中的“王賓日”、“於出日”、“於入日”的記載,乃至於《尚書》中著名的“高宗肜日”的文獻記載,都是最好的見證。

上述四大太陽神話,夸父的形象,根據《山海經》記載“有鳥焉,其狀如夸父”,則夸父為鳥之圖像已無可疑之處。而羿亦為鳥,其名字本身就是鳥名。三足烏也是鳥名。於是,至少三大神話的建立是和鳥圖像及其圖騰信仰有關。日和鳥的統一,形成了玄鳥信仰與太陽崇拜的統一。因此,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其實質要表達的是天命太陽鳥生下了商人祖先,也就等於說明商人祖先是天帝之子、太陽之子。更是玄鳥之子。

吳其昌在《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三續考》一文中曾經認為“蓋商民族心目中之始祖,為天降鳥喙人身之神,宜其神名。故後世或以始祖為玄鳥,或以為帝俊。不知帝俊、帝嚳、玄鳥。併為一身”。甚至到了莊子哲學中的“聖人”圖像,居然是“鳥行而無影”之人,還是鳥的本質屬性主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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