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已經沙沙地下了起來,我們便在老君山腳下的欒川小城裡等待天晴。回頭望去,只見雲霧蒼茫,高大、魁梧的老君山正一點一點地隱沒在雲煙之中,彷彿一位頂天立地、併吞八荒的古代英雄漸漸地消失在歷史的重重風雨之中。在昨日的夢中,它是那麼的清晰可辨,今朝卻是雨疏風驟。
“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在小店裡把酒問天時我突然想起了這句詩。一種想掙脫出去的願望便隨著酒入愁腸而擴散開來。如果能坐於老君山群峰之巔,相邀清風白雲,與怪石古松、青苔長藤為伴,以奇峰峭壁為几案,把酒臨風,此樂何極? 想到這裡,便心旌搖曳了,冒著雨踏上登山的行程。
人往高處走,雲向低處落,輕輕巧巧地就到了雲端之上。回看老君山衣褶裡的山城,時隱時現,影影綽綽,宛若燈下美人,霧中桃花,倏忽間顯現,瞬間中遁形,城市和人群漸去漸遠。
“白雲堪臥君早歸”,漫步千里雲層之上,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若白雲堪臥,我當如李太白先生一樣搖一把蒲扇,酣眠於其上。漸行漸遠,老君山漸漸清晰,如一位大俠輕輕揭下面紗,露出滄桑的容顏;又如一位遺世獨立、超然於世的隱者,大音希聲,大道無形,悄然遁跡於此,不揚名於史冊,不委身於名人,從遠古走到今天,千百年來,踏雪無痕。
走著走著,忽然發現雨早已停了,或者小雨只在昨夜隨風潛入,也或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雨,正所謂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但是雲霧卻伸手可及,抓一把都溼漉漉的;石縫裡滲著水,植物的根也浸著水,連葉子上也搖曳著水,路因霧而溼潤,沙因風而無塵。
我覺得今天的路就是專為我準備的。一路走來,一山一石原始而滄桑,一樹一草古樸而靈動,一景一象,於大氣中帶一分薄薄的淒涼。老君山,你什麼都不缺:險有捨身崖、南天門,奇有仙人橋、飛來石,峻有玉皇頂、亮寶臺,但你那份淒涼,是因為孤寂麼?是因為“高處不勝寒”麼?我偏要尋覓一個孤寂之處,看看老君山究竟藏起了什麼。
於是,我們一路向西,來到飛鳥不至,猿猴難攀,而今也是人跡罕至的馬鬃嶺。我們沿著一段窄窄的小路攀登,時而沿山脊爬行,時而順著山腰匍匐,不知不覺中已登上了馬鬃嶺,這時一陣風吹來,將腳下的雲霧掀起一角,露出了萬丈深淵。我們站在崖壁之巔三、四尺寬的地方,兩面山如斧削,淹沒在雲霧之中。風來時,帷幕撤去,我們是芸芸眾生;風去時,帷幕拉上,我們便羽化成仙……
薄薄的雨又飄起來,打溼額頭的短髮,氤氳的霧裡彷彿有一人彎著腰伸出一隻手來,似要攙扶我們,我正要一手推開,才發現那是一棵松,枝幹屈曲,風度翩翩。沒走幾步,又見一座獨木橋從欄杆下平伸出去,直入雲海,正待要踏上時,才發現那是一株側身探向雲海的樹,我在腦海裡搜索出一個 “一步一景”詞語,曾讀萬卷詩書,曾遊天下名山,想不到竟然在這風雨飄搖的馬鬃嶺得到了印證。
走一步是怪石,怪石下盤繞著滄桑的根;再走一步是懸崖,懸崖下伸出倔強的松,風雨中昂起頭。或是幾棵松聚在一起,枝葉被凜冽的風吹到一個方向,像一齊伸出手來迎客;或是一棵松生在了避風的沃土,枝葉伸張,交叉盤旋,構成一個平臺。我們團坐其上,鋪開棋局,想象中過起了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春”的山野生活,落棋之間,風雲頓生,日月輪迴,風水流轉,人間已是千年歲月。
驚歎、發呆、沉迷、忘我,就這樣一路走來。於是我想起西嶽華山,蒼龍嶺險則險矣,卻光禿禿的了無生機,比起老君山來少了一份秀;我想起 “山外無山”的黃山,奇松怪柏奇則奇矣,然而散落於各處,成不了氣候,哪裡比得上這裡? 老君山啊,你真正秀美的地方卻如此不為人所知! 沉思許久,我方明白其中原因,這兒因為險所以人跡罕至。其實,險也是一種美,但它卻也因此阻斷了芸芸眾生。我忽然產生一個奇想,在這峽谷之間、雲霧之中、高樹之下築一草廬,閒來暫忘世事苦,高臥白雲日悠悠,也可讓紅塵中的眾生細品老君山的美麗與卓然,但我們只是匆匆過客,山川雲霧,枯葉青藤才是老君山的主人。
雨小起來,我們在山路上搖搖晃晃踏上歸程。婉約的雨中,我們都不曾打傘,一兩戶飄落於山間的農舍在暮色中靜默著,主人不知在何處忙碌,唯那一樹梨花悠然競放。暮色漸起,在暮色中我忽然想起了倦飛而知還的陶淵明,他已倦于飛翔,仰天長嘯:歸去來兮! 毅然歸於山林。古人可謂狂放,可是,能夠像陶翁那樣的古人有幾? 何況目前為名利所累的我們? 面對世事風雲,我們是不是多了一份騷動,少了一份靜默? 少了一份像老君山一樣的那種寂然無聲?這樣想著,不覺已到山下。
我們從老君山的縹緲諸峰間一下子降到了滾滾塵世,回望老君山,天竟霎時放晴,碧天如水,一彎新月慢慢升起,清輝灑滿了宇宙……
(作者：楊定州 原載 《中國國家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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