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貞元老師(文

毛貞元老師

——隰師人物速寫

作者/蘇春青

題記:我於1982年7月學校畢業,分配到隰縣師範學校,2001年臨汾學院成立,首批被抽調到學院教授“中國古代文學”,離開隰師,在隰師從教長達十九年。十九年的教學生涯中,經歷了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接觸和結交了許許多多有趣的同事和朋友。多年以後,我每每想起他們,甚至懷念他們,而且往往行諸於夢。“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久而久之,產生了一種要將他們的言行寫出來的強烈意願,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這些同事和朋友,均很優秀,極有個性,有神采,有風骨。平常如果只是口頭上閒聊她們,即便是咳唾珠玉,也易於隨風拋擲,姑且用我這支不能生花之筆,將他們的個性,神采和風骨一一記錄下來。

毛貞元老師(文/蘇春青)

我初到隰縣師範時,常常見到一位長有滿臉絡腮鬍須的教師。其人身體頎長,有些駝背,永遠穿一身藍色中山裝,但褲管和衣袖常挽的高高的,操一口純正的北京口音,一雙極具穿透力的眼睛,彷彿能洞見你的五臟六腑。逢人便很有禮節的欠身點頭,哪怕對學生也是如此。時間一久,便聽到同事們談起他的一些經歷。他是北京人,父親毛燮均早年留學美國,哈佛大學醫學博士,是當時為數不多的一級教授,被譽為中國現代口腔醫學之父,聽說曾給國家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等看過病。母親是一位教育家,曾任北京市某中學校長,兄弟姐妹數人,他排行最小。六十年代初就讀於北京一所美術學院,為繪畫大師李苦禪的及門弟子,讀大二期間,學院被解散,毛老師回家成了待業青年,正好趕上六四年知識青年下放插隊農村,同比他小十歲左右的初高中畢業生一起被下放到隰縣,先在西上莊農場務農,後被分配到隰縣巾單廠,聽說他在巾單廠管司務時,賬目上老是虧錢,只好從自己腰包裡掏錢補上。隰縣師範張興漢書記聽說他是學美術的,而學校正缺美術教師,便將他調到隰師任美術教師,總算是迴歸到自己的專業上來。

毛貞元老師(文/蘇春青)

毛老師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為人和善,與世無爭,永遠沉浸在自己的專業和興趣愛好當中。不管年幼或年長的同事,一律親切的稱他為“老毛”。據說,老毛鋼琴彈得很好,小提琴也拉得極好,這也難怪,他出身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所以從小就有很好的學習環境。他曾親口對我說,小時候,教他小提琴的是一位捷克人,後因醉酒而被一個瘋子用棍棒打死在大街上。隰師沒有彈鋼琴的條件,他便在自己的辦公桌畫上鍵盤來彈,有類陶淵明彈自己心愛的無絃琴。老毛經常在廢墟里撿拾一些破舊的磚頭瓦礫,在別人眼中的這些破玩意,他卻視若珍寶,珍藏於自己的書房,沒事的時間欣賞把玩,樂在其中。此中樂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毛的英語很好,口語純正,我想應該是純正的牛津腔。八十年代初期,他同我們這些青年教師一樣,也上大灶,飯前泛後,老拿一本英語書在讀,口中唸唸有詞。我們都覺得,他年紀這麼大了,英語對他來說,乏味而無用,而他卻始終樂此不疲。每當開飯時間到,老毛總是拿著一本英語書,邊走邊讀,吃完飯後依舊如此。天涼後,他飯後還用頭頂著衣服(大概是怕頭著涼),一路讀著走回家。這在別人或以為奇怪,我卻把這當成一道美麗的風景線。類似這樣奇怪的行為,在他身上還有很多很多。

毛貞元老師(文/蘇春青)

老毛有著極深的文學修養,寫了許多新詩。好些人讀後,都搖頭說讀不懂。我讀了他的新詩後,印象頗深,感覺他的詩深受法國象徵主義詩派的影響,注重幻覺,意象和象徵,甚至還帶有超現實主義的意味。他常和我談起新詩,對當時詩壇重鎮艾青等人頗不以為然,反而頗欣賞北島、顧城和海子的詩。這方面,我們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故談得很投機。當時我訂閱了四川省的《星星》詩刊,現在想來,裡面所刊登的好詩並不多。為了增加刊物的訂閱量,《星星》詩刊有兩年,連載了著名詩人流沙河的《寫詩十二課》和《十二象》。老毛對這些文章十分感興趣,每期必向我借閱,看後必親自叩開我的柴扉,雙手恭恭敬敬奉還。偶爾也對流沙河的文章給予點評,談談自己的看法,我能感到他樂在其中。有一次,我們倆談起美學大師朱光潛,他說他很崇拜朱先生,喜讀其解放前寫的《文藝心理學》和《詩論》,但他認為解放後朱先生的學術著作沒有什麼價值,言談之間,惋惜其才華的浪費。對此我頗不以為然,我說,雖然當時整個學術研究受極左政治的嚴重干擾,但朱先生仍能堅持真理,秉持學術良知,寫出了《西方美學史》這樣高水準的學術著作,晚年寫的《談美書簡》小冊子,更是學子們步入美學殿堂的一把鑰匙,期間還翻譯出黑格爾《美學》四卷及維柯的《新科學》這樣的鉅著。他聽後只是搖搖頭。我知道,老毛屬於那種主流意識之外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有這樣的觀點我能理解。

毛貞元老師(文/蘇春青)

老毛天生一副好嗓子,能用極渾厚的美聲男中音演唱劉秉義的《回延安》,好聽極了,每次學校文藝晚會上,老毛一改平時衣著的隨意,穿一身筆挺的西裝,打著領帶,同一位青年女教師跳探戈舞,跳的非常專業,結束後還欠身向舞伴致意,極富紳士氣,贏得所有在場師生的喝彩。對待自己的專業,老毛更是孜孜矻矻,堅持不懈。他的書法以隸書為主,亦可行草,其書法飄逸中不失遒勁,彷彿不食人間煙火者。一次同事聚會,老毛當時興致很高,揮毫潑墨,凡求其墨寶者,概不拒絕。他在作書繪畫時,感情極為投入,怪眼圓睜,咬牙切齒,口中還不斷髮出“呵呵”聲,其神采一點也不遜於盛唐的狂草大家張顛。時至今日,我還清楚的記得,他畫的那副《蒼鷹圖》,用筆極簡,三下五下,一幅蒼鷹圖便立就,尤其是鷹的眼睛和喙,蒼勁凌厲,粗獷迅猛,彷彿立即振翮捷起,摩空拏雲,“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真可謂尺幅千里,傳神阿堵。

老毛永遠是這樣,與人為善,逢人即欠身點頭,一開口,便用北京人常用的“您”,聽起來特別有親和力,“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不過我也曾見過老毛動怒,而且是雷霆之怒。一天,我正在教室上課,突然從其它教室傳來一陣叱罵之聲,聲音非常大,我走出教室一看,原來是老毛在罵學生,並且用隰縣土話中最粗野的詞罵,我不禁笑道:“怎麼低眉菩薩也有金剛怒目之時。”不過事後老毛從未和學生計較過。

毛貞元老師(文/蘇春青)

老毛一向潔身自好,淡泊名利,沒到下午活動時間及週末,他便帶上愛好繪畫的學生,去野外知道他們寫生,對於請他上小課的學生,他也自是有求必應,來者不拒,從未收受過分好錢財,這在現在的金錢社會,簡直是異數。我從未見過任何音樂、美術和書法教師私下教授學生而不收費用的,僅此一點,老毛的人格境界之高與常人相比,真是判若霄壤。難怪老毛逝世後,喪屍從頭至尾,一概由他的弟子們操辦,陽春所佈德澤,已有芳草回報,哪怕不能回報於萬一,也足以使人對這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世界感到一絲暖意。

老毛就是這樣一位才、學、識以及人格境界均非常人能及於萬一的天人。假如不是命運對他的捉弄,假如他能順利插隊,現在也許早已是名牌大學的博導或終身教授了,也許早已是享譽海內外的大畫家,大書家了。由於時代造成的原因,致使這樣一位優秀的人才一生命途多舛,坎坷潦倒終生,“天意從來高難問”,造化弄人,想起老毛一生經歷的坎坷,令人不禁唏噓長嘆。

古語有云:“天道吝嗇,與其角者缺其牙”。正因為老毛在諸多方面過於出類拔萃,故在現實生活中的能力很低,拙於料理家務,不善應酬和人際交往,使他的生活常處於一種無序的狀態。老毛的愛人,也是我的老師張愛蓮理家的能力也不高。不知什麼原因,老毛他們的兩個兒子至今尚未成家。

毛貞元老師(文/蘇春青)

如今,老毛已擺脫了人世間的一切痛苦,往登他信奉的仙界——天國,在這極樂世界裡,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的作書繪畫,彈琴吟唱,可以繼續寫他所酷愛的現代派新詩,再也用不著煩惱於塵世中的一切紛擾。“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我所感慨和擔憂的是,老毛的書畫和詩作的價值,以及他人格境界並未被人們真正認識到,我擔心這些美好的東西或成為廣陵散。長才未盡,羽璣猶存,時代虧欠了老毛,命運捉弄了他,他卻報之以赤城和豐厚。他的書畫和詩作,他的無私奉獻精神和人格境界,將成為一筆豐厚的遺產,我們應該好好珍惜承傳。我相信,他的這一切,如滄海遺珠,將會被人們一一發現,放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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