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案子的處理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
本來，市委田中禾書記在12月8日準備到昌東縣進行調研，而且聯社是他調研點之一。昌東聯社近年來發展迅速，資產比十年前增長了16倍，支持了當地許多大項目。當地企業的大老闆都把聯社稱為“企業之家”。以前兩任聯社理事長都是市人大代表，有人說他們是昌東縣包括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在內的“第五套班子成員”。
縣委縣政府對聯社是高看一眼、厚愛三分。以前像高唯尚到了縣裡，只要書記、縣長在，即使是正在開會或會見客人，也要抽出時間來見一下高唯尚。用縣委靳書記的話來說：靳公吐哺，唯尚歸心。所以聽到市委田書記要來，他極力推薦聯社，說他們發展快，貢獻大，熱情高。特別是唯尚等同志，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昌東發展一馬當先，成績有目共睹。
等田書記終於答應要到聯社看一下的時候，兩任貢獻很大的理事長都已經調離昌東，到市聯社擔任了副主任。後來，田書記收到靳政打來的緊急電話：對不起田書記，聯社出了大案，行程得變一下了。聯社對我們地方支持很大，滴水之情，當報以湧泉。聯社的困難，就是我們的困難，在他們最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必須挺身而出，兩肋插刀。
靳政讓市聯社馬上給市委市政府打了報告，希望田書記能在第一時間作出指示。田中禾知道其中的利害，也明白靳政的一番苦心。他很快作出批示：“此案影響重大，人行、銀監和公安、財政等部門要密切關注，並立即啟動突發事件應急預案。宣傳部門要把好關口，切實防止因不當報道引發擠兌等事件，特別是強化對網絡輿情的監控，必要報請省委宣傳部門。如出現重大負面輿情，要立即召開新聞發佈會，讓公眾知道真相，穩定人心”
很快，按照銀監會“上追兩級”的要求，原昌東聯社理事長、僅升任市聯社副主任3個月的劉鵬，就被撤銷職務並終生取消高管任職資格；同樣是在昌東聯社理事長任上提任市聯社副主任的高唯尚，被黨內嚴重警告，行政記大過處分；聯社中層以上幹部53人中，21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問責。曾起帆和聯社趙北方主任因為來的時間不長，受到記過處分；而且據說這還算是輕的，因為案件是自查發現的，所以在問責時，這一點恰恰成了許多人的“救命稻草”。
轉眼就到了年底，昌東聯社在焦頭爛額中迎來了新的一年。曾起帆感到許多東西正在從四面八方聚攏，死死地圍困著他。大案後查處的那些中層幹部、年輕員工感覺前途渺茫的怨氣、不良貸款快速上漲的壓力、特別是盲目追求速度的衝動……歷史的，現實的，有形的，無形的，監管的和地方政府的壓力，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他，讓他有一種難以喘息甚至接近窒息的感覺。
2009年1月20日，星期二，農曆大寒。總結分析會如期召開。曾起帆要求把12·8大案作為重點和主線，要撇開稿子講，帶著感情講，為單位發展獻計獻策。
聯社班子中的許多人都在埋怨運氣不好。他們比較一致的意見是：發生案件是個小概率事件，就像現在金融界常說的“黑天鵝事件”。運氣好的人，做一輩子做賊也不會被逮住一次。運氣不好的，喝口涼水也塞牙，秸稈拌住腳也能摔個鼻青臉腫，在瓜地裡彎一下腰就會懷疑是個慣偷。他們的看法是：當領導好多時候憑的就是那麼一點點運氣。
趙北方主任認真地聽大家的發言，不時地點點頭，中間還要附和幾句。最後，他把大家不便說得更明白的話語，以一種“擔當”的態度，全盤、直接明瞭地說了出來：‘良言難勸該死鬼，菩薩不度自絕人’。像李越那樣被公安機關逮捕的嫌疑犯，只能說罪有應得，咎由自取，誰也救不了他。對案件的後續處理，要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單位職工士氣不高的時候，要注意穩定人心。這個時候要多鼓勁，多談成績，多說好話，在黑暗中看到光明面，在火坑裡看到天上將要降臨的傾盆大雨。不過對那21名被問責的幹部，我和唯尚主任也交流過，他的意見是，要外緊內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作個樣子給監管部門看看就行了。必須像模像樣，但又絕對不能真刀真槍。
趙主任嘆了氣，看了看每一位班子成員，和每一位都進行了目光交流。然後好像已經和大家達成了一致，感慨地說：“一切以團結為重，一切以和諧為主，一切要服務和服從效益和發展速度。中國是個人情社會，要做好工作，人情是個基礎，人情是個隱形的殺手，人情甚至是成敗的決定因素。我們有縣委靳書記，市委田書記的支持，這層關係運用好了，對減輕我們的各方面壓力，都有好處。再有就是起帆同志急於要改變現狀，但我想說的是：有時候發昏的不是我們一家聯社，大環境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再有想法，似乎也無力迴天。唯尚主任講，我們這裡雖然發生了案件，但發展的基礎還是非常好的，他開玩笑說，我們不能從南走向北”
昌東縣誌記載：該縣在清朝以前，從南向北只有一條路，從最南走到最北，就走到了昌冷河。河流湍急，奔湧向東，行人無路可走。當地人說從南向北走，就是走上了絕路，走上了死路。這要比南轅北轍後果嚴重的多。有史料記載以來，已經有3任縣令因在官場走投無路時，在這裡投河自盡。
曾起帆認真地聽，認真地記。當趙北方發言結束時，他說：“趙主任講的很坦率，很透徹，許多地方也很有道理。我也把到昌東以來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和盤托出，希望能有益於我們的工作”
“改革開放以來，昌東聯社通過努力，實力有了明顯增強。有人說我們鳥槍換炮、今非昔比了。我們的辦公樓高了，櫃檯漂亮了，員工中的大學生比例增加了，員工的收入增加了。但我們的經營管理仍停留在傳統模式。競爭缺乏秩序、經營管理粗放、發展模式趨同、體制性矛盾突出。有人說那些滿懷理想、心高氣傲的大學生和研究生進了信用社，在舊觀念的大染缸裡，很快就變成了老氣橫秋的‘二老漢’，沒有一點激情和鬥志，有人戲謔地說，年輕人在我們單位不是幹工作累死的，而是被一潭死水淹死的、悶死的，甚至是憋氣死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
“有些主任熱衷於賺熱錢、快錢， 花在研究理財產品、投資、信託和股市等方面的時間，比花在研究農村的時間要多得多。我們聯社去年購買了理財產品，甚至投8個億購買一家大企業的信託產品，這難道不是在下賭注嗎？而且許多社拼規模、壘大戶的做法還比較普遍，佔地盤、擴網點的衝動仍然存在，貸款發放存在脫實向虛的問題。信用社經歷了多次改革，日子剛剛好過一點，我們就貪大，求全，就想著一口吃成個大胖子，盲目地和大銀行拼市場，現在部分信用社不良貸款開始大幅反彈，偏離改革的初衷和方向，真的會讓我們‘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這絕不是危言聳聽。為什麼今年全市銀行業發生的3個案件，都在我們信用社系統，大家想過嗎？我們的危機感、責任感哪裡去了？在坐的同志們做過深入的思考、深入的調研嗎？”
這時候，一個叫王新軍的副主任站了起來，他說：其實問題我們也看到了，也曾經說過，但沒有引起重視。我想說的是，嚴管就是大愛，不施霹靂手段，難顯菩薩心腸，對這些在長期在高壓線上跳舞的人，如果不痛下殺手，不深刻汲取案件教訓，下一個案件估計就在眼下。有人誇我們很有定力，說我們其實就躺在火山口上，可仍然睡得心安理得，睡得一塌糊塗。亂象不從根子上治理，我們只能獲得短暫的穩定，表面上的繁榮。就看起帆同志敢不敢動真碰硬，敢不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他的話聲音不高，但好多人都感到意外，因此多少有些吃驚，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曾起帆。
“我完全贊成新軍同志的意見。憑心而論，李越不是個壞人。他從小生在農村，膽小怕事，路上不敢踩螞蟻，殺雞不敢睜大眼看，和女同志說話就打結巴。剛到信用社上班時，每天學制度，制度不讓乾的，他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我們許多人嫌他不活套，太死相，說他幹不了大事，成不了大氣候。在一個環境中呆了久了，他明白了適者生存的道理，後來一直幹到了基層信用社主任，獲得了省、市各種榮譽有30多個。他老媽老爸逢人就誇兒子有出息了，說我們培養的好。而我們呢，只有業績這一根“指揮棒”，層層下達考核任務，層層加碼。就像前些年有人說的‘王八水蛋，有錢就是好漢’，誰能拉來存款，誰能掙來錢，誰就是英雄。最後，李越為了業績，腦子活絡了，開竅了，學會了鑽制度的空子，把制度當成了紙老虎和稻草人。一個膽小鬼，變成了無法無天、膽大妄為之徒。我們的21 名同志跟著受了處分。這個學費，我們不能白交。案子爆發的原因，表面上是出了李越這樣的人。實際上，是我們把效益當指揮棍，把制度當擺設，偏離了支農的方向。李越把銀行櫃檯當成自己家的金庫，想取多少錢就取多少錢，我們的制度哪裡去了，我們的監督為什麼會層層失守，處處退讓，就像是鈍刀子割老牛肉？
曾起帆越說越動情，有幾次情不自禁地敲起了桌子。會議室傳來一陣清脆的敲擊的聲音，迴響在四周。因為大家鴉雀無聲，面面相覷，這聲音顯得更加響亮。
“我覺得如果說這個大案帶給我們的思考，用高主任的話說，是正在從南走向北。當然，用另一種眼光看，如果我們要糾偏，才是從南走向北。如果那樣的話，我願意一直走到北，而且是到了黃河也不會死心，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我相信，我們即使頭破血流，也會把南牆撞個落花流水。
銀監分局車高峰局長在約談我們時，說昌東聯社的口號是‘超常規，跨越式發展，要跳起來摘桃子’，但我們是超越了應有的規矩和制度，跨越了監管的紅線和底線，跳起來摘到的不是桃子，而是一個個有毒的苦果。不管你從哪裡走向哪裡，都不要忘記初心，不要忘記你是誰。農村信用社天生姓農，我們必須實實在在為農民做事。‘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搞不清經營方向，背離了宗旨，是個大問題。你不解決問題，問題就會解決你。他要求我們要走差異化發展的特色之路，要支農、支小，不要跟在大銀行屁股後面，跟著大項目轉，跟著大領導跑，這樣的路，發的是急財，快財，但風險太大了……
同志們，這次駭人聽聞、觸目驚心的12·8案件，再次以血的教訓告訴：安全是離家最近的路。這30多年來，我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度發展。有一句話我很贊同：‘我們走得太快，是該停下來等等靈魂’，我們落下的是信合魂，缺失的是高質量的發展。我們必須放眼整個金融業，重新發現世界，重新認識自己。要不羨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把我們的新理念和發展要求告訴每一位員工。每一個員工都是信合文化的一扇窗，要讓每一扇窗都是陽光照進來的地方”
會後，昌東聯社馬上印發了《關於在全縣深入開展“制度執行年”活動的通知》《關於開展案件防控五大系列活動的通知》《關於轉變經營方向全面加強和改進服務三農工作的通知》。一場聲勢浩大、規模空前的大整治，正在從東到西，從南向北雷厲風行、如火如荼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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