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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
喜劇一再上演，悲劇不斷重複，在悲喜之間，有些詞進入歷史，有些詞則至今映照現實。
01
又至歲末，舊世界老了一歲，新世界新了一年。
許多話想說，卻一時不知從何談起。
在薩特的哲學體系中，「現在」是非常魅惑的一個點，它連接著過去與未來，又因隨時流逝而無法確定，因此被定義為「虛無」。《存在與虛無》就是這麼來的。意思無非說，一切現實都是空的，人能確定的所謂的「存在」，就是一生的流逝。
02
2008年起，我每年做一個網絡流行語的總結。十年以後再回首，發現有些詞已經成為歷史，被厚厚的塵土蓋著（比如躲貓貓、我爸是李剛、休假式治療）；
有些詞成為歷史的餘音，還有一絲身影（比如樓脆脆、我和我的小夥伴都驚呆了、且行且珍惜）；
有些詞則進入了歷史，指導著現實。
03
釣魚執法、給力、坑爹、躺槍、中國大媽、逼格、套路、小目標、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求生欲。
以上這些詞，你肯定記得一些，但也有一些印象模糊了。總體而言，相對於其它的網絡流行語，這些詞具有進入歷史語境的衝擊力。它們的適用範圍很廣，在各種事件與新聞中反覆出現，獲得了流行語言的通用性——大家都明白他們的所指，在某種情境中看到這個詞就會微微點頭，感覺恰如其分。
網絡用語之所以能起到歷久彌新的作用，在於支撐它們的社會現象——喜劇一再上演，悲劇不斷重複，讓你歡喜讓你憂。
04
在2009年的語境中，「釣魚執法」是在一個被陷入「黑車司機」身份的小人物的遭遇中出現的。「釣魚」的人設下陷阱，等人鑽進去，然後進行圍獵。
這個詞之所以能夠常用常新，在於社會規範存在一個灰色地帶。你可能在這個地帶行走而毫髮無傷，也可能被抓了典型。這樣就造成很大的執法彈性。
十年以後，同樣的劇情上演，只不過這次的誘餌從人變成了狗。一隻老邁、髒髒的警犬在路邊吃垃圾，被人「收養」——隨後的劇情可想而知。狗惹誰了？深入思考，與公權力相對的個體是多麼無助和弱小，如果在這類行為中不以保護弱小為前提，社會將陷入人人自危的狀態。談何進步。
「給力」似乎是一個北京土著方言（在東北它的遠房表弟叫帶勁）。它成為2010年的網絡流行詞源於《搞笑漫畫日和》的《西遊記——旅程的終點》一集中，師徒抵達天竺後孫悟空對那個破破爛爛的小旗子的抱怨，他說：「這就是天竺嗎，不給力啊老溼。」
世界盃後這個詞被放大，上了《人民日報》，給自己正了名。從此一騎絕塵，成為人民群眾街頭巷尾嘮家常的口頭語。
你夸人就說他給力，嫌棄人就說不給力。就連動物，一塊石頭，都很可能是「給力」的。意思是這個對象非常有力量，而且捨得給出來，具有「主動奉獻」的精神。這大概是一個普遍缺乏力量、不夠自信、沒有安全感的社會里因群體焦慮而產生的。
「坑爹」最早可能出現在那些有錢有勢的孩子闖禍後給家庭造成毀滅性災難的個案中，比如把他爸李剛拉下馬的熊孩子，讓李雙江名譽大損的李天一。當爹的半輩子謹小慎微有所成就，但敵不過一個敗家兒子在社會上隨手一撕。
隨後「坑爹」不斷地被運用在各種「不給力」的場合裡。如果一個人不好好幹，連累了別人，雖然坑的不是自己的爹，但由於「坑」的嚴重程度接近於「坑爹」，也屬於「坑爹」。
「躺槍」，顧名思義，躺著也中槍。意思是，自己本來是個路過的群眾，與眼前發生的事情毫無瓜葛，只不過駐足於此，甚至都躺下了，還被流彈擊中，真是不幸中的萬不幸！
這個詞非常無厘頭，據考證，它確實出自周星馳的電影《逃學威龍》，只是在2012年初，被一股無名的力量推到了網絡流行用語的浪頭上，從此一路浪打浪，洶湧澎湃地拍到了今天。我想它之所以這麼受歡迎，不僅出於念著朗朗上口的原因，還因為每個人都感到活得很無辜，自己的不幸都是他人造成的。
「中國大媽」是網絡上引用美國媒體調侃國內中年女性大量收購黃金引起世界金價變動而來的一個新興名詞——2013年，大媽們對黃金的購買力導致國際金價創下當年最大單日漲幅。
這是一股不可小覷的購買群體，《華爾街日報》甚至專創英文單詞「dama」來形容她們。然而，在國內，我們很難看到這群中國大媽在消費領域橫衝直撞。她們雍容華貴的身影只出現在巴黎的奢侈品店、迪拜的高端酒店以及各種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消費場合裡。
近幾年，隨著反腐運動的持續深入，經濟結構的調整與新常態，大媽們似乎不那麼活躍了。但這擋不住寒風肆虐的冬季裡，依然霸佔著廣場的另一批大媽。
「逼格」是最令人厭惡又是最流行的網絡用語。許知遠在自己的節目中質問馬東，為什麼我們今天處在一個粗鄙的時代，馬東反問道：我們精緻過嗎？這是對「逼格」一詞大行其道的最貼切的註釋。
據說該詞原為英文BIG bigger的中文諧音翻譯，後逐漸延續演變成網絡用語，意為裝逼的格調。這裡涉及到另一個令人生理上厭惡的詞「裝逼」。大眾文化很容易在低俗的領域裡衍生出各種通用語，以自我貶損與貶損他人為樂。但格調是精神層面的事情，無論如何，當它與生殖器聯繫起來，都令人反胃。也許整個時代都是令人反胃的。
「套路」算不上新鮮的詞彙，它在網絡上的流行是隨著競技遊戲的打法流行起來的，用來形容精心策劃的一套計劃，針對敵方算計的一個詞。這很可能源於遊戲這種用程序編織起來的事物的特徵。後來它逐漸演化為對一個人卑鄙行為的預判，也在彰顯自己的閱歷和判斷。大體而言，說一個人不按套路出牌是指他狡猾或突兀，說另一個人套路太多，也是指他狡猾。這就是漢語的魅力！人與人之間喪失了基本的信任，在相互提防的前提下，洋洋自得！這算不算「一套」悲劇？
「小目標」，看到這三個字是否覺得很有喜劇感。正所謂成功的人都是成功的，失敗的人各有各的失敗。
當年晉惠帝聽說饑民吃草根與樹皮，百思不得其解，質疑他們「何不食肉糜」？當中國首富王健林給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年輕人指點迷津時，他熬了一鍋非常「皇家」的心靈雞湯：「給自己定個小目標，先賺它一個億。」
「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一詞其實由來已久，比如一個億的小目標就限制了幾億人的想象力。這句話真正作為網絡流行語開始走紅，是2017年9月16日李晨在范冰冰36歲生日當天求婚，送上價值5000萬人民幣的19克拉巨鑽戒指。網友們紛紛操心表示：這麼大的戒指佩戴多不方便。結果，隔天范冰冰就上傳了巨鑽戒指拆卸成子母鑽戒的動圖，自此，網友們都表示「根本用不著替他們擔心，是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象……」
貧窮限制的不只是想象力，也是一個人自我發展的可能性。貧富差距帶來的階層固化，已經成為中國社會面臨的新問題。但這個問題也只是表象。一切都那麼「細思極恐」。能抵達安貧樂道的精神境界的人只是少數。對於芸芸眾生而言，一瓢飲，一簞食，不改其樂，是歷盡千劫也無法理解的，貧窮限制了他們的想象力。
2018年，「求生欲」成為新近的網絡流行語貴族一員。這大概是全民娛樂帶來的自然成果，意指在女生拋出一連串致命問題時，男生以一流的應變能力、推理能力來找到最好的回覆方式。這是年輕人的遊戲，對我們這些剛剛步入中年盤著佛珠盯著保溫杯的人而言，是沒有什麼「求生欲」的。
05
大道無痕，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北宋有位大思想家邵雍（字堯夫），這位老先生若活到現在，肯定是個網絡大V，抖音界泰斗。他一生不治生業，以潤身為本，全憑京城一群位高權重的粉絲養著，沒事就拎上酒壺，坐著一輛羊拉的小車四處逛蕩，邊走邊捋著鬍子看美人，與街坊打岔，走哪兒算哪兒，累了就回家。這種風度要是擱在當下，怕是要馬上當網紅的。
堯夫先生喜歡和時間一同流逝，就連他的詩也意味相同。茲錄一首他的《自述》，以饗讀者：
春暖秋涼人半醉，
安車塵尾閒從事。
雖無大德及生靈，
且與太平裝景緻。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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