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315,誰還記得當年的“打假第一人”?

1993年,央視的人找到著名詞作家閻肅,要老先生寫一首“打假歌”。

那一年的央視315晚會,需要一首主題歌。

閻肅為此很犯愁。那時候的假冒商品,最多的是化肥和農藥,總不能開門見山,直接寫“化肥是假的,農藥是假的”,也不能把手錶、皮帶、皮鞋、熱水器寫到歌裡去吧?

他後來回憶說,想來想去,只能寫得朦朧一點,將那些假的、差的、坑騙顧客的東西,虛化成一個紛擾的世界,需要人們認真識別。

靈光一閃,他寫下了:

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一首《霧裡看花》,一氣呵成。

那英後來以情歌的名義,唱紅了這首“打假歌”。

這是中國流行音樂史上,最大的一個誤會。

但是,變形和誤會的事,不止於此。

二十年後。

2013年,央視315晚會直播過程中,美國蘋果公司剛剛被曝光在華售後政策存在歧視。影星何潤東義憤填膺發了條微博聲討:

蘋果竟然在售後玩這麼多花樣?作為“果粉”很受傷。你們這樣做對的起喬幫主嗎?對得起那些賣了腎的少年嗎?果然是店大欺客麼。大概8點20發。

文末一句穿幫的“大概8點20發”,火了,比被聲討的蘋果本身還火。

力挺“打假”的何潤東,只好出來繼續“打假”:微博被盜號了!

世道變壞,是從假貨太多開始的。

還是二十年前的老歌,唱得好:

霧裡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溫存未必就是體貼,你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又是一年315,誰還記得當年的“打假第一人”?

2018年央視315晚會現場。

01

1991年,3月15日,晚8時。中央電視臺“消費者之友專題晚會”開播。

晚會現場設置了十部維權電話。

這臺晚會的導演王寶安很快就發現,十部電話根本不夠用,一些打不進電話的觀眾,急吼吼地把有質量問題的商品帶到直播現場,請求曝光。

“一名退休老幹部,抬著洗衣機就趕來了。”王寶安後來回憶說。

央視經濟部曾對這臺晚會做了自評:

雖然曝光力度不夠大,形式也並不完善,但在中國經濟蓄勢待發的時期,在中國消費者嚐到改革開放甜頭,同時也正承受假冒偽劣產品帶來的痛苦時,為消費者正確維護自身權益起到了很好的啟蒙作用……消費者們的維權意識被喚醒了!

總之,晚會稱得上一炮而紅,而它在不經意間開啟了央視舉辦315晚會的傳統。到今年,是第29屆,從未間斷。

在央視內部,315晚會被稱為“上半年的春晚”。所不同的是,春晚露臉,身價倍增;315晚會露臉,非死即傷。

315晚會,不是央視憑空創造出來的。它的創辦,有特定背景。

上世紀80年代,改革大潮掀起,市場趨於繁榮,同時沉渣泛起。

在中國北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縣城——河北新樂縣,農畜產品專業市場興起,假貨問題也讓人頭疼。當地工商局突發奇想,要成立一個“維護老百姓利益委員會”。

一天,該局局長袁榮申在讀報,看到《參考消息》上關於美國保護消費者利益協會的報道,當即與眾人商議,決定學習美國,把醞釀中的機構改名為“新樂縣維護消費者利益協會”。

幾天後,這個新生的協會正式掛牌,成為中國第一家“消協”。

這一年是1983年。

到第二年年底,全國性的消費者保護組織——中國消費者協會,終於成立了。數年後,中消協成為央視首屆315晚會的聯辦單位。

首屆315晚會的半年前,發生了一個大新聞。

時任國家商業部部長胡平

,到湖北省調研,期間在武漢逛商場時,花49.5元買了一雙皮鞋。穿了不到一天,鞋後跟就掉了一大塊。

大水衝了龍王廟,這件事變成笑話在商業部傳播。

新華社記者陳芸,無意間聽到這個笑話,採訪後寫了篇報道《商業部長買鞋上當記》。很快,這個笑話演變成大新聞,30多家省級以上報紙都轉發了。

打假,刻不容緩。

02

輿論有了,晚會有了,法律卻還沒有。

誰曾想,這種弔詭的倒掛局面,日後成為中國式打假的註腳。

1992年3月,在全國兩會上,近600名人大代表遞交了20多份議案,要求儘快制定專門法規保護消費者權益。

僅僅用了一年半時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就全票通過,予以公佈,堪稱神速。

此時,央視315晚會已經舉辦了三屆,口碑爆棚。

當時有媒體評論說,老百姓最愛看的是春節晚會,最想看的是315晚會。

315晚會導演王寶安說,1993年這一屆晚會,“規格高,不僅僅是十幾位部長蒞臨晚會接受採訪……還有節目曝光內容選擇的主導權除了編導的意見外,也已由過去的群眾組織轉移到政府部門手中了。也就是說,由政府職能部門國家技術監督局配合我們完成這方面的工作……315晚會由群眾的行為轉變成了政府的行為”。

從此,315晚會結束草創階段,正式實現輿論與權力的雙劍合璧。

彼時,廟堂和江湖並未隔絕。

1995年初,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一年後,22歲的王海想要試探它的威力。

作為這部法律的起草人之一,何山一度無比惆悵地在公開場合說,看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貫徹得不好,一年多了,為什麼還沒有人出來買假貨?

這部法律明確規定了“假一賠一”,但在假貨橫行的年月裡,竟然還沒有人祭起這個條文向售假者索賠。

時代最終把敢於冒險的年輕人王海,推到了普法義務宣傳員的位子上。

王海先是在北京隆福大廈買了兩副索尼耳機,很快意識到這可能是假貨。緊接著,他知假買假,又一口氣買進了10副。隨後,向消協投訴,對商場發起索賠。

儘管為了證明這些耳機是假貨頗費周折,但最終,王海還是拿到了商場800元的賠償。

嚐到甜頭後,王海開始了他的職業打假生涯。

他如法炮製,頻繁地在北京一些商店裡購買皮帶、皮夾、耳機等假貨,然後依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向商家索賠。

這一年,王海的風頭,甚至蓋過了當年的315晚會。

在公眾領域,王海被塑造成兩張面孔:媒體稱他“打假英雄”,商家則稱他“刁民”。

同年底,王海獲得中國保護消費者基金會頒發的“消費者打假獎”,獎金5000元。

他是獲得這一獎項的第一人。

時任中國保護消費者基金會會長李衍授說:

王海的打假行動,有利於落實《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國保護消費者基金會設立“消費者打假獎”的目的,就是為了支持、鼓勵更多的王海類的消費者積極參與打假工作,把假冒偽劣商品趕出市場,切實保護廣大消費者利益。

在這之後,王海從一個人,變成了一種現象。全國多個城市,都出現了當地版的王海。

03

如今的年輕人,已經很難理解一個習慣戴墨鏡的草根打假人,當年紅到了什麼程度。

1996年,央視《實話實說》開播,第一期就請來了王海。

又是一年315,誰還記得當年的“打假第一人”?

《實話實說》開播,以“王海現象”打頭炮。

崔永元,那個如今在微博上打假、揭發明星合同潛規則的主持人,把演播現場變成了針對王海現象的辯論會。

現場一名觀眾,是消費者協會投訴監督部的工作人員,發言說:“我認為應該提出一個口號,這就是希望千百個王海站起來,對市場經濟進行監督,促進我們的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健康發展。”

這番話,立即遭到北大經濟學教授肖灼基的怒懟:“要王海他們這樣的人來保護消費者權益,那你們的責任在哪裡呢?出現王海這種現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說明你們的工作做得不夠。”

說完,臺下掌聲雷動。

如今再看,年年打假年年假,這已不是一個直接的經濟學問題,而是一個玄之又玄的哲學命題。

多年後,中消協點名了商品房、電信、郵政、汽車等各行業的數十條霸王條款,但被點名的對象,一個個不動聲色,不予理會。時任中消協副秘書長董京生無奈感慨一聲:

“這不是消協的尷尬,而是整個社會的尷尬。”

中消協合辦315晚會,力挺王海現象,因為它本身太無力了。

04

315晚會高歌猛進了許多年,對企業形成巨大的震懾力,卻難免在關鍵的年頭遭遇尷尬。

2009年,315晚會前一個月,一家上市公司的掌門人,千里迢迢從國外趕回北京總部。他閱讀媒體監測報告,派人到央視登門拜訪,尋找蛛絲馬跡。他告訴管理團隊:

“我們苦心經營的品牌一旦登上315晚會,將會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但那年的315晚會,卻讓這名企業掌門人感覺溫順可親。

之前一年,中國爆發了堪稱史上關注度最高的毒奶粉事件。公眾對食品安全領域的憤怒情緒,累積到了極限。

但翻過年的315晚會,平淡得令人生疑。

當時,一名地方衛視的編導發表看法,言辭激烈:

曾經一度,我們在315晚會上看到了正義、勇敢與責任,可以說315晚會是消費者維權的一座里程碑。如今,晚會的娛樂性被增強,商業性被放大,而建立商業誠信、呼喚法制維權的初衷被淡化。

縱觀這些年,人們發現,消費安全領域的所有大事件,沒有一件是315晚會揭露的。

一些人開始懷疑315晚會的獨立性和客觀性。

315晚會贊助商的出現,給懼怕被點名的企業,留了個後門。打假人士方舟子曾公開質疑,央視315晚會瘋狂為莆田系保健品“珍奧核酸”打廣告,無異於助紂為虐。

質疑無用。

又是一年315,誰還記得當年的“打假第一人”?

2016年,餓了麼被315晚會曝光黑心作坊,該公司內部人員不忿,認為是外賣行業通病,為什麼只選擇性曝光一家平臺。該微博隨後被刪除。

另一些人開始批評315晚會的輿論霸權和選擇性報道。

2012年,315晚會曝光麥當勞出售過期產品:一對保存時間30分鐘的雞翅,超過保存期1小時24分鐘仍然在賣,是可忍孰不可忍!

報道後,輿論場中出現了力挺麥當勞的聲音,麥當勞股票不跌反漲。

315晚會放著更嚴重的食品安全問題不管,卻屢屢做一些吹毛求疵的曝光,終於引起了公眾的反彈。

在傳播學領域,有個專門的詞叫“對抗性解讀”。公眾知道央視想幹什麼,然後他們用一種與其意圖完全相反的方式,進行了意義的解構。

2013年,“大概八點二十發”烏龍事件,再次引發315晚會公信力的坍塌。

又是一年315,誰還記得當年的“打假第一人”?

儘管晚會總導演出來解釋,315晚會不存在黑幕,但公眾依舊相信,這檯曆史悠久的“打假”晚會,有必要給自己打打假了。

2014年,時任央視財經頻道總監郭振璽因受賄被捕,涉案金額20多億元。

郭振璽多次策劃315晚會,他的落馬依稀揭開了這臺晚會的黑暗一角,並坐實了歷年來公眾對這臺晚會退化成權力尋租場的質疑。澎湃新聞當時報道說:

郭振璽一直被視為電視界的重量級人物。他在央視工作了22年,擔任過央視財經頻道和廣告中心兩大核心部門負責人。在央視,人們都知道郭振璽的牟利之道:即左手用“3·15晚會”打壓企業、右手靠“年度經濟人物”拉攏企業,形成了獨特的紅黑斂財術。

05

廟堂藏汙納垢,江湖血雨腥風。

315晚會,作為一臺廟堂上的晚會,每年有多個政府部門派人列席現場辦公,貫徹和實現國家權力意志。但它給人的印象,是更擅長利用高強度曝光,調動輿論,激發民憤,藉此實現對被曝光者的道德吊打。

相反的,出身江湖的王海們,卻成為法律的忠實擁躉。知假買假,一切索賠,均以法律為利器。

王海出名後,成立了職業打假公司,還出了本暢銷書。但在21世紀初,他有10年時間從公眾媒體中消失。

後來有記者問,這麼些年,你在幹嘛?王海淡定地說,我一直在打假啊。

他的打假和創收,早已不需要輿論關注。用他的話來說,只要吃透法律,掌握獨門技巧,就行。

風險來自於報復。

2013年底,受僱於某打假公司的律師黃立榮,用望遠鏡和照相機對紫禁城國醫館進行監控取證,被對方發現,遭到暴打,10根肋骨骨折、肝臟破裂。

黃立榮最後被棄屍街頭。

王海多次向記者講述這起暴力報復事件,心有餘悸:

“這本來是找到我們的一個案子,但我們沒接,黃立榮剛好去我們公司應聘,聽到了這個,就自己去聯繫對方接了下來。”

此後,他原本200多人的打假團隊,主動收縮,減少至30多人。他參加電視節目錄制,主持人讓他把墨鏡摘掉,他不肯,說:

“這是風險管理。”

頂著“中國打假第一人”的頭銜,王海也越來越現實。他見慣了這個江湖人進人出,什麼人都有,有做技術的,有做鑑定檢測的,還有工商局的人,白天上班,晚上打假。

是暴利而不是正義,把各色人等捲入其中。

“打假從來和正義無關,賺了錢才能更高尚。”早年頗有些理想主義的王海,現在說話真實得跟這個時代一模一樣。

在他們的圈子裡,流傳的故事永遠是:誰誰誰又開上保時捷了。

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頒佈,規定了史上最高標準的“假一賠十”。職業打假人逐利而來,時隔十年,1990年代後期的職業打假盛況再現。

暴利在前,職業打假與敲詐勒索,僅有一步之遙。

一些喪失底線的職業打假人,很快遭到報應。藏家平、劉江等一批職業打假人,均以敲詐勒索罪鋃鐺入獄。

新京報曾採訪職業打假人王全忠,王全忠說,王海與朋友交往,表現得很謹慎,從來沒有帶哪個朋友去家裡。

一次王海向他們感慨,“朋友滿天下,知己有幾人?”

06

從1991年央視首屆315晚會算起,中國的消費維權已近而立之年。

儘管,從萬眾叫好到跌落神壇,315晚會最終走了一條拋物線。

但不可否認,其影響力仍然強大。央視前調查記者王志安指出:

中國媒體輿論監督的能力,並非出於節目所曝光的內容,更多地是體現在誰在曝光,在哪個平臺曝光。

話語權,很多時候比什麼都重要。

王海當年出書,起名《我是“刁民”》。刁民是古代官府對不受秩序控制的百姓的蔑稱,起初被打假的商家,拿過來醜化他,他也拿過來自用,一下子就消解了其中的負面意義。

但他還是要在書裡強調,他出身於忠厚良善之家。

出身,同樣很重要。

1992年,第二屆315晚會,央視曝光了霞飛等8家化妝品企業的質量問題,導致後者銷量大跌。

霞飛當時是國產化妝品行業的龍頭企業之一,自認產品符合輕工業部的規定,沒有質量問題,於是指責央視“摧毀名牌”“搞垮民族工業”。

時任中央電視臺臺長楊偉光也明確表態:

“做得對,天王老子說情也不怕,再大的壓力,中央電視臺也得頂。”

事情驚動到國務院,輕工、衛生、商業等多個部門開會調解,認為央視曝光霞飛的產品包裝問題,是吹毛求疵,忘記了當前主要任務是打擊假冒偽劣問題,不是揪產品包裝的小辮子。“對不礙大局的問題,不能讓企業受損失……”

許多年過去,有些東西在蛻變,有些東西並未變。

參考文獻:

1.王雪蓮主編:《“3·15”備忘》,中國經濟出版社,1999年

2.王海等:《王海自述:我是“刁民”》,作家出版社,1997年

3.澎湃新聞:《郭振璽朋友圈分紅、黑系 ,任財經頻道總監8年撈20億》,2014年6月17日

4.申志民:《“打假第一人”王海:從兩副假耳機到30萬“打假起步價”》,《新京報》,2015年03月23日A12—A13版

5.韋長偉、唐慧慧:《嵌入儀式的治理及其效果:基於央視3·15晚會的分析》,《甘肅理論學刊》,2018年第5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