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家|陳先發:不可多得的容器(組詩)

名 家|陈先发:不可多得的容器(组诗)

出版詩集《前世》《寫碑之心》《養鶴問題》《裂隙與巨眼》《九章》、長篇小說《拉魂腔》、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等十餘部。曾獲得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詩歌獎、中國桂冠詩歌獎、《詩刊》年度獎暨陳子昂詩歌獎等數十種。2015年與北島等十詩人一起獲得中華書局等單位聯合評選的“百年新詩貢獻獎”。作品被譯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臘等多種文字。

土 壤

我們的手,將我們作為弱者的形象

固定在一張又一張白紙上

——寫作

在他人的哭聲中站定

內心逼迫我們看見、聽見的

我們全都看見了,聽見了

抑鬱,在幾乎每一點上惡化著——霧順著

粗糲的樹幹和

呆滯的高壓鐵塔向四周彌散

霧中的鳥鳴凌厲,此起彼伏,正從我們體內

取走一些東西

我們的枯竭像髒口袋一樣敞開著

彷彿從中,仍可掏出更多

我們身上埋著更多的弱者

詩需要,偏僻而堅定的土壤

我們沒有找到這塊土壤

一枝黃花

鳥鳴四起如亂石泉湧。

有的鳥鳴像丟失了什麼。

聽覺的、嗅覺的、觸覺的、

味覺的鳥鳴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觸碰著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顆粒連接著顆粒的形式。

我看不見那些鳥,

但我觸碰到那丟失。

射入窗簾的光線在

鳥鳴和

花香上搭建出鑽石般多稜的通靈結構——

我閉著眼,覺得此生仍有望從

安靜中抵達

絕對的安靜,

並在那裡完成世上最偉大的征服:

以詞語,去說出

窗臺上這

一枝黃花

羞 辱

我曾蒙受的羞辱。那些扭曲的人,或事

時常回到我心裡。像盆中未盡的炭火復明

但不再有一個我,感到燒灼——

這些年我在退縮

彷彿我的多產,也是一種退縮

像陰影為強光所驅逐

退縮,一直到我曾經難以隱身的

那些羞辱之中

依然可以在那兒坐下,走動,醒來

當我醒來,覺得

……它平靜的利爪仍踩在我臉上

受辱依然可以成為,我詩句的一個源頭

而我不必再急於否認

……當它重來。窗外的

小雨中梨花盡白

彷彿這個神秘時刻

可以一直持續到

我們真正垂亡之時

而早已湮滅的那些日子,那複雜的遠行中

我未曾拋棄過任何一件笨重而陰鬱的行李

從一到二的寫作中我

掙扎太久了,

從零到一的寫作還未到來。

世上任何一件東西,一片爛菜葉

一隻廢紙簍都足以

讓我凝神。

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世界,

但這個世界是可悲的。

磨損,還餘四座城門。

每日揹著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著。那合乎自然的

喪失之美還未到來……

名 家|陈先发:不可多得的容器(组诗)

蘆 花

我有一個朋友

他也有沉重肉身

卻終生四海遊蕩,背棄眾人

趴在泥濘中

只拍攝蘆花

這麼輕的東西

斜坡與少年

早上六點多鐘。兩輛自行車

從柏油斜坡俯衝下來

白襯衫少年忽然

空出一隻手,從揹包抽出

一根金黃色玉米

遞到並行的女孩嘴邊

她甩了甩頭髮

飛快地張開嘴

在玉米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看見她猩紅的舌頭

我願世間少女

都有一個

看上去毫不設防

又全無悔恨的、猩紅的舌頭

他們沒有減速

自行車也沒有鈴聲

我願永遠逆著光看他們

正如此刻,我一頭撞入

自行車後飛速撤退的

紅花綠樹的虛影中

鳥鳴山澗圖

那些鳥鳴,那些羽毛

彷彿從枯腸裡

緩緩地

向外撫慰著我們

隨著鳥鳴的移動,野蘭花

滿山亂跑

幾株峭壁上站得穩的

在斧皴法中得以遺傳

庭院依壁而起,老香榧樹

八百餘年閉門不出

此刻仰面靜吮著

從天而降的花粉

而白頭鵯閉目斂翅,從巖頂

快速滑向谷底

像是睡著了

快撞上巨石才張翅而避

我們在起伏不定的

語調中

也像是睡著了

又本能地避開快速靠近的陷阱

名 家|陈先发:不可多得的容器(组诗)

不可多得的容器

我書房中的容器

都是空的

幾個小缽,以前種過水仙花

有過璀璨片刻

但它們統統被清空了

我在書房不捨晝夜地寫作

跟這種空

有什麼樣關係

精研眼前事物和那

不可見的恆河水

總是貌似刁鑽、晦澀

難以作答

我的寫作和這窗縫中逼過來的

碧雲天,有什麼樣關係

多數時刻

我一無所繫地抵案而眠

自然的倫理

晚飯後坐在陽臺上

坐在風的線條中

風的浮力,正是它的思想

鳥鳴,被我們的耳朵

塑造出來

蝴蝶的斑斕來自它的自我折磨

一隻短尾雀,在

晾衣繩上踱來踱去

它教會我如何將

每一次的觀看,都

變成第一次觀看——

我每個瞬間的形象

被晚風固定下來,並

永恆保存在某處

世上沒有什麼鐵律或不能

廢去的奧義

世上只有我們無法擺脫的

自然的倫理

感 激

這些枯樹朽爛如泥

是在踏入真正的感激之中

而我,一個白髮初生的嬰兒

還未懂得感激之美

數十年來恥辱和

絕望在我的身上

都沒有到達頂點

一樹花葉遠未到綻放之時

名 家|陈先发:不可多得的容器(组诗)

秋興九章之五

每時每刻。鏡中那個我完好

無損。只是退得遠遠的

人終須勘破假我之境

譬如夜半窗前聽雨

總覺得萬千雨滴中,有那一滴

在分開眾水,獨自遊向湖心亭

洶湧而去的人流中,有

那麼一張臉在逆風回頭

人終須埋掉這些

生動的假我。走得遠遠的

當灰燼重新成為玫瑰

還有幾雙眼睛認得

秋風中,那麼深刻的

隱身衣和隱形人

刊於《福建文學》2019年第1期

圖:Anton van Hertbrug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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