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馬林、女人與抽屜

(一)院長

“進來吧。”老人嘶啞的聲音中略帶疲憊。

青年略有遲疑,隨之挪動腳步,走進昏暗的房間。他感覺小腿有些痙攣。

“坐。”老人用眼神示意青年坐在門右側的真皮沙發上。

青年坐下身來。空氣彷彿凝固,聲音進入真空。

“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老人終於開口,聲音中不帶一點感情。

“院長,我…不知道有什麼好說的。”

“我一再警告院內人員禁止靠近29號液艙,你作為那裡的看理員,卻不顧禁令多次進入,你究竟想做什麼。”老人皺了皺眉,看上去有些苦惱。

“無可奉告。”青年臉上抽搐了一下,強裝正經地回答道。

空氣再一次被冰凍,青年覺得這份安靜很熟悉,哦對了,就像是29號液艙中的…

“你可以離開了。”思緒被打斷,青年抬起頭,茫然地向老人看去,然而透過桌上茶杯中升騰起的霧氣,老人的臉模糊不清、難以辨認。

青年走出門來轉身便要關門,水霧後傳來聲音:“帶上你的所有東西…離開。”青年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隨後關上了門。

於是屋裡只剩老人一人。他拿起桌上左手邊的相框,用手擦掉熱氣液化在玻璃上的水膜。照片中浮現出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大概25歲左右的樣子,她的笑容定格在相框中,也定格在時空的某個座標。老人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臉,說道:“昕兒,是時候回來了…”

(二)女人

“小葉啊,院長把醫院的重地交給你看理是對你的信任,你一定要好好幹啊!”紅臉粗脖的大叔用手在青年的肩膀上拍了拍,青年感覺自己的肋骨彷彿被拍的發出嗡嗡的顫響。

青年說:“我一定好好幹,不讓您和院長失望!”

“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啦。有什麼事到保衛科來找我,只要王叔我能幫的,我一定幫你!”說完王叔便挪動巨大的身軀離開了。

青年叫葉白,今年25歲,單身,自己一個人獨租一間廉價公寓房。之前所在的公司破產,在失業了三個月後,葉白被熟人介紹到了嵐森私人醫院當保安。或許是葉白年輕得力,不到半個月就被院長分派了重要的看理任務:看理29號液艙。

開始的一兩個星期,葉白認真的看守著29號液艙,警惕著從門前經過的所有生命,甚至連護士長的貓夫人也在葉白的警惕名單之列。但是,葉白逐漸發現,29號液艙在醫院裡的位置略顯偏僻,一天也不見有多少人會從這裡經過,葉白心裡開始產生疑惑,一方面在於不清楚院長叫自己看守的意義所在,另一方面他開始好奇那29號液艙中到底有著什麼。

終於葉白找到了一個機會。這天醫院進行全體的人員會議,葉白由於任務特殊不能離開,於是他擁有一個絕佳的時間,進入29號液艙一探究竟的時間。

葉白打開29號的艙門,裡面一片漆黑,但是往裡又走了幾步,彷彿有什麼東西發著淡綠色的熒光。葉白感覺自己的小腿有些痙攣,他一緊張就會這樣。葉白試探著靠近光源,是一臺巨大的玻璃機器,就像是放大版的實驗室封閉容器。幽幽的熒光就是從裡面發出來的,葉白慢慢地走進容器,透過玻璃往裡看去,他看到了今生再也難以忘記的一幕:一個裸體的女人浸泡在被熒光照的綠幽幽的液體中。葉白呆住了,視線無法移開,他根本感覺不到一點點的恐懼,反而生出一種莫名的安詳和幸福之感。女人彷彿不曾死去,只是在靜靜的沉睡,她的皮膚顯出夢幻般的白皙之色,面容安詳,四肢自然的被浮力所左右,頭髮如湖中水草輕微盪漾,雖然裸體,但是她的乳房甚至私處都不給人色情之感,而彷彿精緻的雕塑。

他被女人迷住了。

自從那之後,葉白一有時間就偷偷地進入29號液艙,靜靜觀看泡在液體中的女人,看她的每一寸肌膚。他想那液體可能就是一直聽說的福爾馬林,用於保存人的屍體,但是他不清楚它能將這世間絕美的身軀保留多久。逐漸的,葉白甚至開始痛苦為何迷住自己的女人卻不在人間,如果她能活過來多好。

然而這樣頻繁的行為終於被發現,那天,王叔來給葉白送酒,發現葉白不在,而29號液艙的門卻虛掩著,王叔立刻向院長報告了葉白的違規行為。於是就有了開頭的一幕。(未完待續…)

(三)抽屜

葉白收拾好自己的物品,隨後離開了醫院。天空霧濛濛的,好像要下雨,葉白加快了腳步。

廉價的公寓房,傢俱寥寥幾件,甚至連桌子還沒來的及置辦,牆壁上除了幾張泛黃的籃球海報,沒有半點裝飾,這就是葉白的“家”,如果可以稱得上的話。葉白一下癱倒在破舊的沙發椅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眼睛注視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開始出神,彷彿思緒還逗留在院長的辦公室裡,或是,停留在29號液艙裡。

葉白起身,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廉價的杜松子酒,猛灌一口,濃烈而冰涼的液體一穿而過,給咽喉留下火燙的餘味。強烈的刺激讓葉白的眼眶中滲出淚水,他喃喃道:“我離不開她了。”

對,葉白離不開她了。如果能和她在一起,葉白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即使她只是一具屍體。

接下來的數天,葉白總是邊怔怔的出神,邊隨意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企圖用燈紅酒綠麻醉自己的神經,只是他的腦海裡,夢幻的肌膚,盪漾的長髮,靜謐的面龐,都是那麼清晰,甚至一刻都難以遺忘。精神停滯地葉白走進一條不知名的小巷裡,這樣的巷子在城市裡沒有萬條,也有千條,只是這條小巷卻格外地寂靜,無處不在的喧囂也在此遁形。

葉白朦朧中看見巷子的一側有一個收破爛的老人,正困難地將一張桌子搬上自己的三輪車,葉白走上前幫著老人搭了把手,老人回過頭對著葉白笑著點了一下頭。餘光掃了一下車上的桌子,葉白突然想到,自己公寓裡還沒幾件傢俱,甚至連張桌子都還沒置辦,一來是沒來的及,二來實在經濟困難,這張舊桌子或許可以便宜點,想到這,葉白問老人:“老人家,您這桌子能不能轉給我,我正好需要。”老人微笑了一下說:“小夥子,如果你需要我就送你吧。”聽了這話,葉白十分的驚訝,驚訝於老人的爽快,驚訝於老人的“慷慨”——對於葉白來說算是慷慨了。“那怎麼能行,這桌子也是您好不容易收回來的,我總得付出點代價。”“代價…會有的,會有的,小夥子你只要給老頭子我買瓶酒就好了,我這癮啊最近又上來啦。”

懷著省錢的小九九,葉白又象徵性地客氣了幾句,便和老人達成了協議:老人騎三輪車運送桌子順帶著葉白到他住的公寓,而葉白將公寓裡的幾瓶餘酒送給老人。

“嘭!”葉白將桌子放下,地板上揚起一層浮灰。將老人打發走後,回到房間,葉白半躺在沙發椅上,開始仔細端詳這張桌子:不能再普通的一張公文桌了,感覺和剛剛解僱自己的嵐森醫院裡的桌子沒什麼兩樣。雖說半舊模樣,桌面有幾處坑窪,桌角被磨得圓滑,但總體上來說仍堪使用,不知道桌子的舊主為何要丟棄,或許是換新居的人家排除的累贅吧。

桌子一共有三個抽屜,抽屜的拉環泛著銀亮的色澤。葉白突然有種想把抽屜打開的衝動,說是出於好奇,莫不如說是一種習慣。上樓梯時不自覺的數臺階數、洗澡的時候不摘下首飾…人類的習慣紛繁複雜,甚至很多都無法解讀,也不必解讀。

葉白起身將抽屜依次打開,三個抽屜都空空如野,甚至連灰塵都不曾看見。雖然空空的抽屜不出意外,但是葉白怏怏地坐回沙發,有點莫名的失望,或許是他愁悶的內心急需一種非日常的刺激。葉白感覺喉嚨異常的乾渴,打開冰箱門才想起來家裡的餘酒都給了剛才的老人,不禁有些沮喪。算了算了,辛辣的廉價杜松子酒不喝也罷,葉白這麼安慰自己,他不禁想起,自己在酒席上喝過的威士忌,雖然他不是什麼行家,但是明顯地感覺到優劣之分,琥珀色的威士忌在玻璃腳杯中宛如精緻的藝術品一般,不喝僅僅是觀賞也是一種享受。要是這時候能有威士忌就好了,這樣的虛擬語氣寄託著失落者的奢求。

就在葉白也麼想的時候,桌子的抽屜裡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碰撞聲。葉白還不知道,這個聲音昭示著他的日常正在被非日常所取代。

(四)新生

看見抽屜裡的東西,葉白的手不禁有些顫抖,憔悴的臉龐泛起一層紅暈。

滿滿一抽屜的威士忌。

有些甚至連牌子葉白都沒聽說過。葉白一次次的將抽屜打開關上,彷彿在檢驗著魔術師的把戲,然而那堆酒就在那真實的存在著,存在於它們本不應該存在的地方。葉白將威士忌酒瓶拿出抽屜,隨手挑了一瓶打開,試探性地嚐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葉白不禁貪婪地又灌了兩口。葉白的大腦神經彷彿被眼前非日常的現象所壓迫,恐懼和興奮將葉白牢牢地纏住。或許這是一種巧合,只是這種巧合超出了葉白的認知。

這個抽屜可以將自己腦袋裡的渴望變成現實!

葉白關上抽屜,想再次確認自己可怕的發現。這次葉白在腦袋裡幻想著鈔票,出乎所料,但又不出所料的,打開抽屜,嶄新的鈔票整齊地排放著。葉白的嘴唇因為興奮而顫抖起來,他的猜想是真的,他能從抽屜中取得一切自己渴望的東西。隨後葉白所渴望的事物一樣樣地從抽屜裡被取出,甚至比抽屜要大的東西也彷彿被某種力量壓縮,取出後才慢慢地回覆原來的大小。

抽屜狀的黑洞,葉白突然有這樣的感覺,黑洞的另一頭連接著人類的渴望。而葉白最深刻的渴望就是:福爾馬林中的女人。或許自己可以通過抽屜得到她,得到真正的她。就在葉白打開抽屜的一瞬間,葉白恍惚間好像聽到了收破爛老人的聲音“代價…會有的,會有的。”管它什麼代價,葉白想道,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願意付出一切。

抽屜打開,女人的軀體就像是美杜莎的蛇腰一點點從裡面伸出來,女人全身赤裸,皮膚露出夢幻般的白皙之色。在葉白的注視下,女人的眼睛竟然睜開了,瞳孔出奇的大,使得整個面龐有一種怪異的美感。

女人活過來了。葉白心想,原來這個抽屜連生命都可以得到,正是因為葉白想得到真正的女人,這個女人才被抽屜賦予了生命!

葉白激動地將女人摟在懷裡,全身為自己的渴望實現而顫抖不止。然而女人的眼裡閃著一絲茫然,那種眼神往往出現在新生的嬰兒眼中。

“代價…會有的,會有的。”

(五)等價

女人的神志隨著日子的推移逐漸清晰起來,不再像剛剛從抽屜裡出來時那麼的茫然,臉上也出現了粉紅的色澤,只是她的瞳孔仍然是出奇的大,讓人感覺有些怪異。葉白整天整夜地陪伴著女人,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愉快,只是有些事情讓他感到困惑,或者說恐懼。在葉白取出威士忌和鈔票的第二天,電視的早間新聞報道本市最大的菸酒批發商被竊了一批高檔的威士忌,幾乎同一時間本市的銀行也莫名失竊,YX開頭的一百萬新鈔不翼而飛,相關情況警方仍在調查當中。葉白意識到,自己從抽屜中取出的東西並非憑空產生,而是一種對等的交換。當然最讓葉白恐懼的是自己的身體好像在迅速的衰老,往日最引以為豪的氣力也開始不支了。

代價。葉白突然想起老人所說的:代價。酒、鈔票、女人都是從相對的空間中對等獲得的,而葉白從抽屜那裡為女人換來生命,也同樣要遵循等價的原則,簡單來說用生命換生命,而用來交換的恐怕就是自己的生命吧。

葉白和女人相愛了,自然而然,毫無理由。愛情有的時候就這樣的荒謬,荒謬而真實。女人時常會記起一些過去的片段,但是總是零零散散,拼湊不到一起,而葉白一直沒有告訴女人關於交換生命的事情,而是一直欺騙著她在災難中喪失了記憶。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葉白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女人的神志以及生機卻在不斷地恢復,彷彿此消彼長。

死神總是準時地來到。葉白在女人的懷裡說了最後一句話:“代價…但是我不後悔…”女人的眼淚突然流了出來,葉白的死使得女人的生獲得了圓滿,她的記憶終於相互勾連起來。

“昕兒,你終於回來了。”公寓的門不知什麼時候打開,老人出現在門框裡,眼淚難以抑制地溢出。女人哽咽著問道:“為什麼?”“我等了40年,我足足等了40年啊,你死後我每一天都在痛苦中度過,我發誓一定不惜一切代價要復活你,終於讓我發現了這樣的對等交換的巫術,用對等的年輕生命換取你的生命,昕兒你活過來真是太好了,我真的好想你。”

“那他呢?”女人抬頭望著老人問道。

“實際上生命的交換必須要有不惜代價的決心,而且一個人只有一次交換的機會,不然這樣的交換必定失敗,可以說他對你真是毫無保留了,雖然很對不起他,但是想要救活你必須有犧牲品。”老人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道。

“皓言,我愛上他了。”女人聲音有些顫抖但是卻透著一份堅決。

“你說什麼!我為了你等了40年,我對你的愛一直沒有變過,我努力了這麼久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和你團聚,你怎麼能背叛我!”老人的聲音變成了嘶吼。

“很對不起,我無法解釋,你對我的愛一直沒變,我很感動,但是我現在愛上他了,而且他也為了我不惜一切的付出了生命。”

“不!40年啊,我足足等了40年,我對你的愛一直沒變過,你怎麼能這麼對我!”老人咆哮道。

“我…很對不起,但是我只能說我變了,而這種改變我無法控制也無法解釋,我會補償你的…”女人喃喃的說道。

“補償?昕兒,你不會是要…不!”老人踉蹌的向女人衝過去。

“我把40年的時光還給你,這是我對你的虧欠…”女人留下這句話,抱著葉白進入了抽屜,消失不見。老人一個踉蹌摔倒在地,身體以肉眼可見地速度在變年輕著,彷彿時光在他身上倒流了40年…

(六)尾聲

嵐森醫院,29號液艙,巨大的玻璃容器內,一男一女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盪漾在綠幽幽的福爾馬林中。

(終)(寫於2018年1月19日)

作者:梁一,江蘇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江蘇省紅樓夢學會會員,江蘇省詩詞協會會員,江蘇省毛澤東詩詞研究會會員,江蘇省青少年書畫協會會員,中國人文經濟網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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