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5天后，馬塞洛·裡皮先生結束了他的東方冒險旅程。
他走之後，中國球迷又開始了曠日持久的討論或是討伐。2017年3月在長沙，裡皮在國內的首演即1比0拿下韓國，彼時眾聲齊贊：他是中國足球救世主。此刻，在阿布扎比國足被伊朗人完虐之後，裡皮團隊2300萬歐的薪水——成為眾口齊噴的靶子。
不過，在大多數媒體眼中，裡皮並沒有失敗，他們製作了各種“煽情”海報來為意大利人送行。這也是當今社會的一大特徵，純粹的嚴肅討論既沒市場也沒人做，販賣情懷和情操的文字遊戲倒是成功佳作。
兩年前，裡皮上任時《光明日報》就曾預言過如今的結果：
假如裡皮的執教依然只是空歡喜一場，那整個國足系統屆時就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終極之問：連裡皮也救不了國足，我們還能開出怎樣的猛藥？所以，在問裡皮能否拯救中國男足之前，足球管理部門不妨先自問，我們還做了什麼？現在，這個擊鼓傳花式的問題，再次交到了中國人手中。在解決主帥問題之前，廣州恆大俱樂部先將犯錯的馮瀟霆下放到預備隊；而足協的思路據說是，未來將是一名國產教練+若干外籍顧問的配置。
壹
裡皮在中國兩年三個月時間裡，留下的遺產僅僅是一串數字。從2016年10月22日接手國足，到2019年1月25日負於伊朗，裡皮執教國足的這兩年總共率隊踢了30場A級比賽，國足取得了10勝9平11負的成績，勝率僅為33%。
神奇本是裡皮的標籤。在中文搜索引擎裡，關於銀狐的“妙手回春”之術有200多萬條各種各樣的解讀。在意大利，人們愛用classico來形容他的戰術思想，意思是高雅而經典。
前西班牙主帥博斯克認為，裡皮最讓人敬畏的地方在於——臨場應變詭異、巧妙、實用，他的足球很紮實，具有深厚的內力。也因此，每一支球隊不僅要研究球隊和球員，更要研究裡皮。
阿根廷人西蒙尼踢球時，就以狡黠而著稱。這位“南美匪徒”被媒體戲稱為，帶著一幫拎著菜刀的傢伙在踢球，他的足球風格強硬而鐵血。但說起裡皮，西蒙尼瞬間就矜持起來，“裡皮的足球永不過時，而且始終是職業足球教練研究的經典。”
但在1月25日凌晨，當中國隊最終以0比3完敗於伊朗。裡皮的這一味猛藥，徹底失去效用，成了藥渣。一大部分所謂足球專家論述說，他為什麼不龜縮防守，而是要用高位逼搶去冒險？這個問題並不會有標準答案。
裡皮也很無奈，中場休息時他在更衣室摔東西發火，終場結束時他說這個夜晚不想原諒任何人。中國足球再次以其頑固特徵證明，男足主帥是個多麼毀人不倦的工作。
有媒體形容說：在中國，有兩個職位能讓人有坐在火山口上的感覺。一個是中國男足主教練，另一個可能是證監會主席的位子。 裡皮拿著世界第一年薪，一樣未能倖免。
但他的晚節，他的一世英名，並不在中國足球的討論範圍之內。
“賽前我想過這場比賽會輸，但我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輸。”與伊朗比賽之後，裡皮如此感言。是的，他想不通的事情還有很多，而這些正是中國足球經年累月攢下的失敗經驗。
貳
卡馬喬敗走中國之後，他認為中國足球毀於急功近利。現在，裡皮也被足球場外的雜音所幹擾，直到影響力消失殆盡。時間是撫平一切創傷的良藥，健忘也是。再過上幾個月，裡皮和他的足球理念將被徹底剷除。
作為旁觀者，我們所能記錄的一些細節和野史，但願對一些人和一些事情還能有所幫助。
在《思維的競賽：裡皮自述》一書裡，裡皮說：
足球是一種文化，足球更是一種軟性隱形的社會環境建設。所以足球發展的速度，恰恰不能用時間概念來進行絕對的量化設定，很多時間裡，足球的發展是一種潛移默化的社會發展過程。如果對於這樣的社會事務發展，還要去追求絕對速度的話，會欲速則不達。 他認為，設定太詳細的時間目標，其實有違足球發展規律。因為足球的發展是一種文化整體的發展，循序漸進的過程中，會有量變到質變的加速度，但這樣的加速時期可遇不可求，並且必須是在基礎紮實的情況下才能實現的。
但在中國或是東方思維裡，他的這套理論體系，並無施展空間。相反在一些細節上，裡皮必須或是不得不接受中國的傳統觀念。
他的困擾是，“他們（中國球員）習慣聽一種指令”，如果在一種情境下提出兩個以上的建議，麻煩就大了。後來裡皮不得不做出妥協，十天到十五天之內主要攻破一個難點，一次一個，“如果你給他們兩種選擇，他們辦不到。”
他早已明白中國球員的蹊蹺，但在最後的那個晚上，三個中衛犯下同樣的錯誤，他不知作何感想。就像一個人一隻腳三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睿智如哲學家也會抓狂。
曼聯傳奇弗格森爵士曾說：看著裡皮的眼睛，你就能知道這個男人非常善於控制自己和球隊。
有時候你可以看到他嚴肅的神情，有時候他的眼神似乎又變得明亮；有時候他還會謹慎地注視著你。和他談話時，你可不能有一絲輕佻。可惜的是，在中國球員身上，他什麼都沒有收穫。
叄
過去若干年，他行走江湖只幹三件事：看對手錄像，決定首發名單，臨場調度。有跟隊記者說，看對手錄像可能是他最累的活。
之前在恆大時，打一場亞冠，他一般會讓隊務找來對手前5場比賽的完整錄像，然後把它們一一閱讀完畢。十二強賽，國足在長沙迎戰韓國前，他也用24小時內看完韓國人近5場的比賽錄像。
國際足聯專職記者馬丁對此評價說，裡皮從來都不是擅長大刀闊斧革新的改革家。
他只不過喜歡用老辦法來解決一個又一個新問題。據考證，去年打敗韓國人的那套武功，他只不過借鑑了意大利乙級聯賽中下游球隊的套路而已。在意大利的家裡，裡皮的足球錄像素材可謂是汗牛充棟。他連1982年執教桑普多利亞青年隊時的訓練素材都還保存著。這些寶貝在家裡地位顯赫，儲存錄像帶的房間是禁區，哪怕是妻子，裡皮也不許靠近。
過去的足球經驗，他不會教條式抄襲和模仿。他明白，沒有任何一個個體，能像一個集體一樣強大——這是他的座右銘。
過去幾十年的執教生涯，他知道如何平衡一個團隊，使其發揮出超強的戰鬥力。“如果教練不能依靠頂級球星的話，他會無能為力，畢竟教練需要高水平球員在場上去攻城拔寨、進球、拿下比賽。如果球星越多，越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黏合球隊，讓球隊緊湊和諧。”
裡皮認為，你要讓每個球員覺得他們有用，但不能讓他們覺得自己不可缺少。也因此，裡皮沒有什麼秘訣。他所有的變化和管理手段，不過是尊重了常識而已。
對於足球來說，他看看錄像帶就能找到其中破綻。但對於人來說，尤其是面對中國球員，他可能從來就沒讀懂過他們。
作家阿乙說，中國球員在落後時太沒恥辱感，他們不會覺得，被壓制被戲弄是一種傷害自尊的侵略。相反，中國足球在一切事情上表現得太過曖昧。
是的，曖昧是中國人和中國足球穩定存在的無法言說的關係。曖昧就決定了其實並不用為自己的事情和細節負責。曖昧也是一種生產力，他促成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從現實角度來說，裡皮在中國的最後一站儘管顏面盡失，但他是揣著不菲的金錢離開的。而中國足球在1985-1987年齡段的這批人逐漸老去後，必須經歷漫長的黑鐵時代。因為此後從1990—2000年出生的球員，水平遠不如前輩。過去一年，從U23亞洲盃到U19亞青賽，中國的青春力量已全部折戟沉沒。
不管你怎麼四處奔走，怎樣費盡千辛萬苦，怎樣為一個個表面上的小成功歡樂，終歸都要輸掉的，無一例外。以上是卡夫卡在小說《審判》裡的定論。如今來看，我們和裡皮度過的也許是中國足球最亮麗的時刻，因為此後十年更加無法想象。
可以預見的是，未來二十年我們也不會再有裡皮這樣的國家隊主帥。所有的一切，慢慢大家就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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