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與偏見》丨黃昱寧工作室解讀

《傲慢與偏見》丨黃昱寧工作室解讀

關於作者

簡·奧斯丁是英國十八世紀後期最重要的小說家,她鼓勵個人價值,提倡精神自由,但幾乎以同樣堅定的態度否定私奔、質疑魯莽的浪漫,強調沒有經濟基礎的愛情毫無出路。她的作品時刻提醒你辯證地看待眼前的一切,提醒你,看一枚硬幣的正面時永遠要想到它的反面。

關於本書

在世界名著系列裡,《傲慢與偏見》在知名度和親和力上至少可以排進前五。如果要形容這本書和它的作者在全世界,尤其在英國究竟重要到什麼程度,只需要打開英國人的錢包就夠了。新版的十英鎊紙幣上就印著奧斯丁女士的頭像,跟英國女王平起平坐。《傲慢與偏見》主要講的是鄉紳班納特一家嫁女兒的故事,在伊麗莎白與達西的愛情童話背後,一幅十九世紀英國中產階級生活畫卷正徐徐展開。

核心內容

前言

今天為你解讀的書是一本經典文學名著《傲慢與偏見》,在世界名著系列裡,《傲慢與偏見》在知名度和親和力上至少可以排進前五。這本書的作者簡·奧斯丁女士,是英國十八世紀後期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其鮮明的個人風格可以說前無古人。如果要形容這本書和它的作者在全世界、尤其在英國究竟重要到什麼程度,只需要打開英國人的錢包就夠了。新版的十英鎊紙幣上就印著奧斯丁女士的頭像,跟英國女王平起平坐。

與這形成反差的是,大部分人只是模糊地知道,這部小說講的是一個談戀愛的故事,但畫風並不是羅密歐朱麗葉那種。《傲慢與偏見》跟奧斯丁其他作品一樣,基本上沒有纏綿悱惻、生死相許的情節,只有舞會、牌局、串門和沒完沒了的聊天,結局總是大團圓。在這些瑣碎的家長裡短中,理出來龍去脈,其實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透過家長裡短,理解這部小說究竟靠什麼長盛不衰,就更不容易了。

《傲慢與偏見》出版於1796年。要進入一個兩百多年前的故事,你首先需要具備一個大致的時空概念。英國當時正處在攝政時代,也可以看作是從喬治王時代向著名的維多利亞王朝過渡的時期。這個時代的基本面貌是什麼樣呢?農村裡的圈地運動已經發展了好幾輪,向海外開闢新航路的事業方興未艾;工業革命已經開始,但離高潮尚遠,還要再過三十年蒸汽機才能被搬上鐵路。所以你看,《傲慢與偏見》裡所有的交通方式都得通過馬和馬車,各位女士的活動範圍、出行規劃都得受制於馬匹的速度和馬車的配置。奧斯丁在這些問題上非常精確,以至於你讀完小說之後差不多能在腦子裡勾勒出那幾個郡縣、村莊的線路圖,標出在它們之間往返的時間。你還能發現,奧斯丁很善於利用這種精確的時間概念推動小說的關鍵情節。

簡而言之,《傲慢與偏見》的時代,英國無論在政治、經濟還是科技上都在走上坡路,日不落帝國最輝煌的時期即將到來。各種新興的生產模式都在催生能與之配套的法律法規、倫理道德、等級制度、人際關係以及文化內涵。城市化尚未進入加速膨脹期,但無論是在城裡還是在鄉村,中產階級越來越成為一股穩定的、舉足輕重的勢力。牧師、商人、律師、鄉紳,這些頭上沒有爵位、手裡攥著“新錢”的人,正在社會經濟生活中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在創造出可觀財富之後,他們當然也希望自己的政治地位得到相應的提高。用咱們現在的話說,這叫社會轉型期。

觀察轉型期的人情世故和風尚變遷,這是刺激一個小說家寫作慾望的好理由。但是,具體落實到奧斯丁和她的《傲慢與偏見》,我們恐怕還得考慮到當時相對特殊的文本環境。那時的英國,“小說”這種題材還處於青春期,雖然前面有斯威夫特、笛福和菲爾丁開道,但是它還登不上大雅之堂,在文學的整個生態系統裡還處在相對底層的地位。後人一般把那一段稱為浪漫主義時期,可是當時檯面上主打的基本上都是華茲華斯那樣的詩人。那時的小說家有點像我們這個時代網絡小說草創時期的樣子,海量的作品,強大的流傳度,作者雖然能獲得一些實際收益,但作家地位基本上處在“妾身未分明”的狀態。更有尊嚴更有追求的男作家男讀者,往往羞於混跡其中,這就促成了一個很特殊的現象:讀小說的是女人,寫小說的也是女人。

說到這裡,你可以大致想象一下,奧斯丁小姐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開始構思小說的:她成長在英格蘭南部一個還算體面的教區牧師家庭,在家裡排行第六。和當時標準的中產配置一樣,奧家的孩子,包括女性在內,都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有條件大量閱讀。奧斯丁小姐也按部就班地談婚論嫁,據說她跟一位愛爾蘭律師談過戀愛,雙方家庭條件都比較一般,但雙方家長對於這場婚姻的投資回報率都有更高的期待,因而婚事沒有談攏。

當時社會的男性,在就業市場中處於壟斷地位,在婚姻市場上佔據絕對優勢,所以那位愛爾蘭律師很快就忘了這段插曲,繼續努力工作,另娶了別家的千金。我們的奧斯丁小姐被耽誤了終身,但這對於文學史而言倒是一件好事——本該用來做家務和養育孩子的時間,她用來讀書,用來觀察,用來寫作。

寫什麼是個大問題。奧斯丁時代最流行的小說通常比較狗血,簡小姐肯定在很多哥特小說裡讀到鬧鬼的城堡,或者在感傷小說裡遭遇千篇一律的脆弱女性的形象,她們總是眼淚汪汪,動不動就要昏過去。日常生活裡是不是隱藏著更為複雜的戲劇性?這種戲劇性有沒有可能比古墓荒野、比傳奇故事更有趣?這樣的問題,簡小姐也許在昏暗的燭光下翻來覆去想過很多回。實際上,當奧斯丁決定要突破套路、寫點不一樣的東西時,她就真正地改變了文學史。因為後來的評論家發現,如果沒有她的推陳出新,那段時間就拿不出一個像樣的名字、一部像樣的作品可以起到承前啟後的作用。深藏在閨閣之中的老姑娘簡·奧斯丁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個案,這種情況跟後來群星璀璨的十九世紀大不相同。奧斯丁所有的作品都是匿名發表,所有的文壇聲譽都來自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後的追認——她幾乎是單槍匹馬、悄無聲息地填上了這個空白。

第一部分

比起寫什麼,怎麼寫是個更大的問題。讓我們踩著奧斯丁的節奏,看看這個故事是怎麼架構,怎麼展開的:英格蘭南部的一個小村莊裡,有一戶姓班納特的鄉紳家庭,班家膝下無子,一共有五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故事一開場,班太太興高采烈地向班先生報喜,說附近的尼日斐花園終於租出去了,新主人是來自英格蘭北部的闊少爺彬格萊先生——重點在於,彬格萊是個單身漢。

班太太很激動。班先生其實也很激動,但是他表面的涵養功夫不錯,嘴上不冷不熱,暗地裡自己去鄰家探訪了一番,回來向太太彙報,讓她安心等待彬先生回訪。要弄明白這對夫婦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為什麼如此激動如此投入,我們首先得搞清楚一件事:英國十八世紀的財產繼承法。從現在的眼光看,這個法律相當奇葩,既複雜又不近情理,它造成的大量糾紛正是過渡歷史時期的產物。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來詳細講講。十八世紀的英國採用複式繼承製,動產和不動產的繼承奉行的是不同的規則。動產相對合理一點,通常分為三份,妻子、兒女和教會各得一份。按照這個規則,班先生如果去世,則班太太和她的五個女兒一共可以在動產部分得到五千英鎊,另外班太太自己也有一筆從孃家帶來的嫁妝共計四千英鎊。

然而,和我們今天一樣,家庭的主要財產是不動產,比如地產。班家的小日子之所以過得湊合,就是因為他們家有一處地產,每年可以給他們帶來兩千英鎊的穩定收入。然而,這筆錢只能領到班先生去世為止,因為當時英國的土地承襲中世紀的封建宗法傳統,把長子繼承製作為第一原則。長子繼承製的好處是保持土地和房產的完整性,有利於國家管理,長子在繼承基業的同時也得承擔教養其他家庭成員的責任。但這種從政府角度看一勞永逸的辦法,在實行起來常常碰到問題。好比班太太,一直生到第五個女孩之後,才發現不動產沒有長子可以繼承。她早年從未擔心過這一點,吃穿用度從不省儉,如今卻為此日夜焦慮。

比長子繼承製更糟心的是限定繼承權。英國的土地權屬錯綜複雜,很多地產在相當長時間裡都附帶著古老的封地義務。這種義務來源於距今一千多年前的諾曼王朝,非常複雜,說得簡單一點就是:這種土地是國王的,一層層往下分封,但是你不能白拿這塊地,得有男人服役,從小說的情節看班家的地正是這一種。儘管讓男丁到軍隊服役的行為實際上早就被廢除了,但由此產生的限定繼承製度卻沒有被廢除。限定繼承地產不能空置,必須有形式上的男性服役者,如果你家裡沒有男性,那對不起,有關部門就會按照親緣關係指定男性繼承人。丈夫只能這樣安慰班太太:過一天算一天吧,沒準你還有幸死得比我早呢。因為班家沒有兒子,班先生死後,像地產這樣的不動產,班太太和班家的女兒無法繼承。如果班太太不幸比班先生死得晚,班先生的表侄柯林斯就隨時能把她和五個女兒趕出門。

這樣不公平的繼承法延續了很多年,讓大大小小的班太太們氣火攻心,引發了不少倫理公案,直到一九二五年才徹底廢除。所以我們在英劇《唐頓莊園》的第一集裡就能看到,二十世紀初的貴族莊園仍然要面對和《傲慢與偏見》一模一樣的問題——爵爺同樣膝下無子,同樣只能把家業傳給表親,同樣為這事搞得雞飛狗跳。可想而知,從《傲慢與偏見》到《唐頓莊園》,這塊骨頭在英國人喉嚨口鯁了一百多年還沒有消停。

解釋了這麼多,其實只是為了說明,班太太雖然性格不那麼討人喜歡,但她的焦慮是實實在在的,也是情有可原的。那個時代的女性沒有工作,婚姻非但是頭等大事,而且,用奧斯丁的說法,是“唯一的大事”,關乎生計甚至生存。姑娘們通過社交手段求愛、相親,就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女性把高考、求職和戀愛結婚打包在一起,一戰定生死,以後基本沒有翻盤的可能。這樣的命運其實頗為淒涼,這裡頭的明爭暗鬥也肯定十分激烈,但是奧斯丁並不打算淒涼地寫淒涼,激烈地寫激烈。她更願意把整個事件當成一個笑話。所以從一開始,她就堅定地為整個小說鋪上喜劇的基調。

在喜劇的基調上,班家迎來了彬格萊先生的拜訪,也就是故事開頭說的,那個有錢的單身漢。哪怕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喜劇的彈性也能讓它變得一波三折。彬格萊先只是把拜會的時間推遲幾天,說是要去城裡跑一趟,班太太以為事情要黃,心裡七上八下。後來又聽說彬格萊很重視這次拜訪,特意從城裡帶來了七個男人和十二個女人。班家聽說有那麼多女客人,倒反而更擔心了,生怕這些男人都拖家帶口,斷了她們的念想。最後,真相大白,女客人只來了六個,而且都是彬格萊的親妹妹和堂妹妹,於是大家鬆一口氣。這些看起來不經意的閒筆,悄悄拉高了你的期望值。富有閱讀經驗的讀者知道,好戲就要開始了。

大幕拉開,主要人物在舞會中一一登場。彬格萊先生有高富帥的基本配置,但他的出場好像只是為讀者提供一個參照物,因為他身邊的那位男客人比他更帥更有錢,而且氣場格外強大。大家紛紛傳說他每年有一萬英鎊的收入。這位“鑽石王老五”名叫達西,也是小說的男主角,你只需要讀兩段,就能確定書名中“傲慢”的標籤是貼在他身上的。階層意識強烈的達西,顯然對班納特家的女眷過於熱情的態度和缺乏教養的舉止頗為反感。

舞會上,彬格萊很快把目標鎖定在班家的大女兒吉英身上。吉英的美貌、得體以及多少顯得有點乏味的仁厚簡直就是女版的彬格萊。與之形成對照的是:班家二小姐伊麗莎白,也就是小說的女主角,活潑而敏感,達西的傲慢表現激活了她的自尊,也奠定了此後伊麗莎白“偏見”的基礎。不打不相識的歡喜冤家模式,初見端倪。

一來二去,兩家算是混熟了。然而,班家如何跨過階層障礙,高攀上這門親事,尤其是如何搞定彬格萊那幾個刻薄勢利的妹妹,班太太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以她的眼界和才智,只能打一點小算盤。於是,當尼日斐花園給班家大女兒吉英發來請柬時,班太太堅決不讓她坐馬車去。因為天眼看著要下雨,吉英只有單人騎馬去才有可能被留在彬格萊家裡過夜,這樣才能給吉英創造機會,跟彬格萊相處。我們不得不感嘆班太太的細密心思,她甚至考慮到此時彬格萊家的馬車正好也有別的用處,沒有可能及時送吉英回來。臨走時,班太太對吉英說,預祝天氣變壞。

結果,這一計果然奏效,並且替班太太超額完成了任務。吉英非但留在那裡過夜,而且因為騎馬淋雨生了病。伊麗莎白不放心,可她不會騎馬,只能步行三英里去尼日斐花園探望姐姐,路上濺了一身泥,於是她們都被留在那裡過了不止一夜。經此一病,青年男女們得以近距離相處,互相窺視互相碰撞,各自的性格充分展現在讀者面前。最失落的似乎是彬格萊先生的妹妹彬格萊小姐,她既不願意看到門第低微的吉英當她的嫂子,也不願意看到她自己心儀的達西先生與伊麗莎白在唇槍舌劍中增進友誼,然而這兩件事偏偏都在往違揹她意願的方向發展。彬格萊小姐會用什麼樣的方式反擊,故事在這裡先埋下一個懸念。

第二部分

通常,故事在進行到特別順利的時候一定會製造波瀾,作者有責任及時安排“攪局者”。在這部小說裡,這樣的人物有兩個。首先是奧斯丁筆下最成功的漫畫型人物柯林斯先生,也就是班先生的表侄。前面已經提到,班先生一旦去世,獲利最大的就是他的這個表侄。柯林斯先生新近得到一位貴族遺孀德·包爾夫人的資助,謀到了牧師的職位,頓時志得意滿,他覺得作為人生贏家的藍圖目前只剩下一個角需要填補,就跑來找班太太談判。他聲稱,日後將繼承班家的財產,讓他深感不安,唯有一個辦法可以彌補,就是娶一位班家的小姐為妻。班太太指出,吉英已經心有所屬,柯林斯便退而求其次,把目標瞄準了伊麗莎白。

柯林斯簡直可以算是個文體家,模仿上流社會講話寫字時的矯揉造作,一轉臉就會擺出一副又蠢又萌、全然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市儈嘴臉。在向伊麗莎白求婚時,他拿出的撒手鐧是替她算賬,他說伊麗莎白名下應得的財產只不過是一千英鎊存款,年息四釐,這還得等到班太太死後才能拿得到。既然如此,以他柯林斯現在的身家屈尊求婚,她還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呢?

第二位攪局者是駐紮在附近的民團軍官韋翰,他是整部小說裡顏值最高的男性。除了外表,他用來打動伊麗莎白的法寶是傾訴自己的身世。通過他的描述,伊麗莎白輕易就鑽進了一個經典的、催人淚下的敘事套路:管家子弟無依無靠,被富家少爺仗勢欺凌,失去本該讓他大展宏圖的牧師職位和一千鎊遺產,因而被迫入伍。在這個故事裡,韋翰是可憐的男一號,而富家少爺就是那位傲慢的達西先生,而達西正是柯林斯的贊助人德·包爾夫人的外甥。按照韋翰的說法,達西很有可能與他的表妹德·包爾小姐結婚,把兩份財產並在一起。雖然小說並沒有明確指出韋翰失去的那個牧師職位是不是柯林斯頂上的那個,但至少,當這兩個人物,從小寄人籬下的可憐軍官韋翰和“仗勢欺人”的達西,同時擺在伊麗莎白麵前,我們可以想象她感受到的對比有多麼強烈。

這就是一個聰明的小說家的魔術:通過對時間地點人物關係的排列組合,在有限的篇幅裡給事件的起承轉合,給人物的喜怒哀樂以最大的戲劇空間。轉型時期思想較為先進的中產者需要對婚姻關係重新定義,他們需要在金錢和感情之間摸索平衡之道。伊麗莎白就是這類人的代表,她乾脆利落地拒絕了柯林斯的求婚,並且發表了擲地有聲的宣言:“承蒙不棄,您向我求婚,但我感情上絕對辦不到。請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故意作弄你的高貴女子,而要把我看作一個說真心話的平凡人。”

然而,與此同時,她卻對韋翰的故事深信不疑。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她剛剛衝著柯林斯發佈過自己重視情感的宣言,所以才更需要通過同情並且信任韋翰來強化這種信仰。此時的伊麗莎白,與其說是愛上了韋翰,倒不如說是愛上了自己——一個能夠獨立思考、不被金錢所左右的自己。奧斯丁洞察人心的本領,由此可見一斑。

整部小說最關鍵也最精彩的部分就在這個階段,橫跨十五章左右。事件接連發生,人物衝突強烈。出於誤會的疊加,伊麗莎白對於達西的“傲慢”形成了深刻的“偏見”。對於整部小說而言,這部分是功能強大的交通樞紐,一旦打造結實了,則前面的鋪陳字字不虛,後面的發展水到渠成。我們緊接著會看到,班先生的表侄柯林斯遭到伊麗莎白拒絕後,轉而追求她的閨蜜,相貌和智慧都等而下之的盧卡斯小姐,並且倆人一拍即合。與此同時,富有的單身漢彬格萊一行人去了倫敦以後,吉英與他就失去了直接聯絡。她試圖去倫敦探望,卻遭到彬格萊妹妹的百般搪塞,而伊麗莎白把這個棒打鴛鴦的責任全歸到了達西頭上,以至於當達西終於放下傲慢向她表達愛意時,她慷慨激昂地拒絕了。

班太太在不久前還以為馬上就能結下兩門好親事,轉眼間都要化為泡影。她無法明說的是,盧卡斯一家,也就是柯林斯在遭到伊麗莎白拒絕後,去求愛的那位小姐家,雖然跟他們是世交,私下裡卻免不了互相攀比。盧家有個爵士頭銜,自從早年覲見過王室之後,就自認為高人一等,只鑽營社交不好好經商,所以經濟狀況其實要比班家窘迫。盧卡斯小姐火速勾搭上被伊麗莎白拒絕的柯林斯,還聲稱這樣做只是為了給自己安排可靠的“儲藏室”。很顯然,這個儲藏室就是柯林斯將要繼承的班家的房產,如此一進一出,盧家和班家的實力對比當然會發生變化。因此盧家馬上開始計算班先生還有多少日子可活,只要班家的財產一到手,他們再次覲見王室的機會就會大大增加。這個細節奧斯丁展現得頗為含蓄,但其中的潛臺詞極具諷刺意味:破落貴族想要維持虛銜,就得想法掠奪他們看不起的“新錢”。

班家陷入最低谷之時,正是小說情節峰迴路轉的開始,這也是喜劇敘事的常見套路。之前撒出去的線被一一收回,收得有條不紊。先是達西被伊麗莎白拒絕後痛定思痛,深刻剖析了自己傲慢的思維定勢:過去,他以門第和教養高低來度量事物價值,不願意體察人情,也不屑於解釋和辯白,這其實既武斷又膚淺,而且似乎不夠與時俱進。於是他主動寫信給伊麗莎白,澄清了軍官韋翰對他的汙衊——誰也沒有剝奪韋翰的財產和職位,韋翰是因為自己的揮霍無度、不擇手段,甚至勾引達西先生的妹妹,才給趕走的。

韋翰很快就以實際行動證明了達西沒有說謊。這一次受害者是伊麗莎白的妹妹麗迪婭。韋翰勾引麗迪婭私奔,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知道,韋翰既不具備結婚的財力,也不想收斂拈花惹草的習性。如果麗迪婭被遺棄,那麼班家的門楣就會受辱,五個小姐都要面臨嫁不出去的命運。班太太呼天搶地,班先生除了生悶氣什麼也做不了,而達西一言不發地上了路。

他找到韋翰,替他打點一份工作,還砸下一筆錢逼他承諾迎娶麗迪婭,而且要他們答應不洩露秘密,只把功勞記在伊麗莎白的舅舅身上。可想而知,當伊麗莎白無意中發現達西的仗義之舉時,她對達西的愛意會以怎樣的速度驟然升溫,又會怎樣欣然接受達西的第二次求婚。這一刻,伊麗莎白對自己的“偏見”做出了大幅度調整。她終於看到,“傲慢”這個詞也能煥發出它光彩的一面,因為達西以實際行動捍衛了一個貴族的尊嚴——儘管從書中給出的信息看,達西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世襲貴族,更像是扎穩根基的鄉紳富二代。

故事寫到這裡,婚姻道路上的障礙和誤會全部解決。彬格萊先生與吉英久別重逢,而彬格萊小姐和德·包爾小姐在爭奪達西的大戰中慘敗給伊麗莎白。德·包爾太太甚至氣急敗壞地私下來威脅伊麗莎白,她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給這段已經燒得很旺的愛情再添上一把柴。尾聲是一系列歡樂的流水賬,上面提到的幾對男女都喜結連理,儘管日後的婚姻質量也許各有差別。

第三部分

剛剛,我們把《傲慢與偏見》的情節主幹捋了一遍,不難發現,作者對於結構有非常精心的設計。主要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是在互相穿插照應,在推動情節的發展上各司其職,因而整個故事的推進節奏始終保持得不緊不慢。而且,這些元素都是被打散了以後融入日常對話和出行中的,所有決定人物命運的重場戲都以日常面目出現,自然妥帖。奧斯丁從來不會像她同時代的女作家那樣一驚一乍。考慮到那個時代小說技術基本上是作家自我修行的產物,沒有文學理論沒有寫作創意班,我們不能不感嘆,奧斯丁對結構的自覺性,還有與生俱來的分寸感,很難得。

更難得的是,這種分寸感還集中體現在奧斯丁對主題的把握上。時至今日,我們在研究奧斯丁的價值觀時,仍然很難將她納入任何一種現成的體系。研究經濟史的專家們可以從她的細節裡得到很多一手材料,女權主義者可以通過分析伊麗莎白的思想活動,測量十八世紀女性意識的溫度和活性,但任何意識形態都不能很有把握地說,奧斯丁就站在他們這一邊。

她的筆下有最尖銳最深刻的社會批評,但我們也能發現她把人物侷限在一個很小的圈子裡,那些鄉紳家庭的僕傭好像從來不在她的視野範圍裡。她鼓勵個人價值,提倡精神自由,但幾乎以同樣堅定的態度否定私奔、質疑魯莽的浪漫,強調沒有經濟基礎的愛情毫無出路。她對於社會經濟狀況的敏感,讓你很難在文學史上找出哪個作家比她更適合印在錢上。她對上流社會冷嘲熱諷,對新興的中產者時不時犯的幼稚病和自我意識陷阱,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開玩笑的機會。

但是,與此同時,她又對社會福利的基本保證和合理的個人幸福的可能性,抱有相當積極的態度。她是洞察秋毫的批判者,但從來不是大張旗鼓的叛逆者。換另一個人來統一這些互相矛盾的元素,很可能自亂陣腳,最終變成一個精神分裂的文本。但奧斯丁不會。她下筆,那種戲謔的口吻,那種半真不假的調笑,都會提醒你辯證地看待眼前的一切,提醒你,看一枚硬幣的正面時永遠要想到它的反面。

我們在奧斯丁之後的很多英國作家身上,都能看到這樣基於經驗主義的平衡之道,這個特點深深地烙在了英國文化的基因中,很難說奧斯丁是不是這一脈的開創者,但至少是繞不過去的代表人物。如果我們試圖理解英國文學,理解英國人的國民性,那麼奧斯丁和她的《傲慢與偏見》是一面很有用的鏡子。即便只是出於功利心,想學會一點處世哲學,那麼《傲慢與偏見》也比大部分名著更有實用價值。在社交關係中撥開表面看實質,這樣的能力和見識是可以遷移到職場上的。當然,它最有可能引起現代人——尤其是現代女性直接共鳴的,還是在對待婚戀的態度上。

《傲慢與偏見》的故事型很容易被簡化成“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模式,但是這樣的簡化實在辜負奧斯丁的世事洞明和人情練達。兩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看起來要比奧斯丁時代開明得多也自由得多,但我們是不是敢說現在的女人已經擺脫了伊麗莎白、吉英在婚戀市場上面對的壓力?換句話說,當柯林斯這樣的人物,滿懷著優越感把一個看起來很舒適的“儲藏室”端到你眼前時,你是不是有足夠的勇氣和見識,理直氣壯地說一個不?只要你對這一點仍有懷疑,重讀《傲慢與偏見》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總結

最後我們再來回顧一下今天內容裡的知識要點:

第一,簡奧斯丁生活在英國小說史上的過渡時期,她幾乎是悄無聲息、單槍匹馬地補上了這個空白,成為十八世紀後期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其鮮明風格前無古人。

第二,《傲慢與偏見》是奧斯丁的代表作,也是全世界知名度和流傳度最高的名著之一,它透過班納特家給女兒找婆家的故事,反映了社會轉型期的人情世故和風尚變遷。

第三,奧斯丁對社會經濟狀況的敏感深刻反映在作品中。我們從她筆下的家長裡短中可以瞭解很多歷史文化知識,比如中產階級的崛起,比如英國土地繼承製度的變遷。

第四,奧斯丁掌控結構和節奏的能力過人,為小說技術發展作出重要貢獻。同時,她在作品中反映的價值觀影響深遠,比如個人、尤其是女性如何在情感與理智、自由與規範之間尋求平衡,奧斯丁都有她獨特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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