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南天試劍》品鑑

南天試劍

——卞毓方

卞毓方《南天試劍》品鑑

機艙用餐時,鄰座的老先生取過我擱在一旁的《倚天屠龍記》,略翻了翻,微笑著問:“你也是金庸迷?”

“談不上迷,金庸的書還是值得一看。”我答。

“瞧你在書上又圈又畫。”

“我在做研究。”

“是嗎。”鄰座停了停,忽然說:“我認識金庸,他大概是中國作家中,最富的一個。”

談話便由是他鄉遇故知般展開——而在這之前,打波音737凌空衝入雲霄,我一直把目光鎖定在書本。也是歷來養成的習慣,每逢出遊,總要帶上幾本精心挑選的書,供途中作伴。這回挑的不是幾本,而是整整一挎包。年初,我在《十月》開了一個叫《長歌當嘯》的散文專欄,內容是關於二十世紀的思想、文化大家。迄今為止,已經發表或脫稿的,有毛澤東、魯迅、周作人、胡適、郭沫若、馬寅初。接下去,則想寫金庸——不過還沒最後拿定主意,但看能不能與他本人見個面。撰寫健在的人物,一般來說,總應加上採訪,否則,就失去一種最具文學價值的直感質感。然而,金大俠長期寓居香港,哪是說造訪就能造訪的呢。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凡事講究未雨綢繆,為了做好前期準備,這次去海南採風,隨包就裝了他的五六部作品;順便,也塞了幾部梁羽生和古龍的小說。

在萬米高空閱讀,有一種特異的神韻,不知你領略過沒有?大師們說:距離產生美感。這裡不僅有距離,還有高度。距離加上高度,讓你產生一種俯瞰,鵬飛鳳翔的俯瞰。一些人和事,此時便變得立體而清晰。比如,前面提到的周作人、胡適和郭沫若,那三篇文章的標題,就誕生於北京赴曼谷的客艙之中。初稿是早就脫手,奈何擱了很久,愣想不出一個愜意的題目。有經驗的作者都有體會,一個提挈全篇的標題,實際就是文眼。寫“苦雨齋主”週二先生的稿子,最初標的是《周作人歸來》它反映了文脈的走勢,也托出了一種社會真實。然而,倘想擢升一步,揭示出這種文化現象的本質,顯而易見,上述標題是不能勝任的。那天,確切說,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當身與心伴隨著客機,在漠漠青冥振翅若鷹,在茫茫往事奮翮如雕,想到摞在京城書桌上的初稿,突然靈光一閃,一個書法術語破霧而出:“高峰墜石”。這四字,原是衛夫人在《筆陣圖》中闡述書道要訣,用來形容一“、”之筆勢:“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心下立時雪亮,意識到借它比附周作人的命運,倒是異常貼切。不是嗎?周作人曾是五四文壇驍將,彷彿靈石之踞於仙山之巔。可惜大節不保,失足成了漢奸,這就好比靈石從危崖崩落深淵。雖說如今水落石出,得以重見天日,畢竟已是淪落山腳,難以重返峰巔的了。遂決意拿它作題目,為了強調周作人的失足並非毫無主觀色彩,又改“墜”為“墮”。寫胡適的《夢滅浮槎》,和寫郭沫若的《滄桑詩魂》,其標題的最終確立,也大致經歷瞭如此這番的“高空提煉”。

剛才,我攤在面前小桌上,胡亂翻看的,是《倚天屠龍記》的第二冊。說是胡亂翻看,因為曾經讀過一遍,現在只是東尋尋西覓覓,捕捉不期而至的靈感。

鄰座說他認識金大俠,我不由驚喜地轉過頭。這是一位紳士階層的人物,腦門圓而高聳,眉心敞亮,鼻樑端直,下巴尖而小巧,挺括的白襯領下,繫著一條綠底黃花的領帶。

“先生在香港?”我問。

“噯,是七十年代去的。”

七十年代,說起來也是老資格的港人了。老先生是印尼華僑,一九五六年回國,進首都一家名牌大學,讀歷史,畢業後留校。一九七五年回南洋接受遺產,而後選擇在香港定居。那年頭,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正火爆香江,由於書中的歷史氛圍和文學意蘊,以及江湖好漢的快意恩仇,十分契合他的心境,自然而然,他也成了金、梁的熱心擁躉。

“梁羽生和金庸,都是香港《大公報》的職員,他倆闖入武林極為偶然。”老先生說:“大概是一九五四年,香港和澳門的兩個拳師比武,消息炒得沸沸揚揚。一家晚報的老總靈機一動,就借重梁羽生的手筆,在副刊推出武俠小說連載。梁羽生一鳴驚人,一飛沖天,跟著又帶飛出金庸。”

“金庸早先在上海《大公報》工作,他去香港,這事本身也十分偶然。”我想起了一則花邊新聞,說:“一九四八年,香港《大公報》復刊,需要一名懂英文的,向上海要。上海方面派出一位張先生,哪知張先生的太太臨產,家裡走不開,於是又轉派金庸。”

——梁羽生何幸!金庸何幸!

——武林又何幸!文化史又何幸!

“猶如南美叢林一隻蝴蝶翅膀的扇動,引發北美大陸一場山呼海嘯的龍捲風。”側身睇一眼舷窗外的雲濤雲海,止不住熱烘烘地,想:“一番尋常的比武,一次偶然的轉派,竟神話般拓展了一批熱血書生的生命空間,並一舉改變了中國武俠文藝的發展格局!”

時代的童話

海口。落住不久,我就請友人帶路,逛了大大小小七八家書店。順便查找《金庸傳奇》。該書本為三冊一套,和《梁羽生傳奇》、《古龍傳奇》合稱三劍俠系列。後兩冊在京城早就買到,唯獨沒尋著金庸的;店方回答說:賣光了。海口看來情況類似,梁、古的,好幾處架上都有,金庸的,卻是一本也沒見。

回到旅館,拿出隨身攜帶的梁、古傳奇,對照著看。梁羽生系筆名,此公真名陳文統,廣西人氏,青年負笈嶺南大學,攻國際經濟,業餘治文史。這裡有一首他一九四四年讀中學時填的《水龍吟》,頗見抱負和才氣。詞雲:

天邊縹緲奇峰,曾是我舊時家處,拂袖去來,軟塵初踏,蒙城西住。短鋤栽花,長詩佐酒,幾回凝佇。慣裂笛吹雲,高歌散霧,振衣上,千巖樹。

莫學新聲後主,恐詞仙、笑儂何苦。摘鬥移星,驚沙落月,闢開雲路。蓬島舊遊,員嶠新境,從頭飛渡。且筆瀉西江,文翻北海,喚神龍舞。

陳文統絕對沒有想到,填這首詞的八年之後,他的“筆瀉西江,文翻北海”,喚出的竟是武俠小說的刀光劍影、俠骨柔腸;當然也不會想到,他的真名被人撂在一邊,“羽化”而成了梁羽生——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鼻祖。

梁羽生曾悵然興嘆:我最酷愛的是文史,最刻意經營的是歷史文化隨筆,誰料子期難覓,無人喝彩。倒是遊戲之作的武俠小說,本本成了暢銷書!

武俠小說究竟魅力何在?憑什麼能如此顛倒眾生?《三俠五義》的朝代早已代謝成背影。《三劍客》的風流在異域也早風乾成標本。那麼又是怎樣的一隻觸鬚,在撩撥當代讀者的心絃?終於,有了答案。一九七九年,數學家華羅庚在莎士比亞的故鄉邂逅梁羽生,特意就這現象,作出切中肯綮的解釋,華氏說:“因為它是成人的童話。”

一語點醒夢中人。童話是什麼?它是一種超人的想象,一種理想的蜃景,一種對噩夢的輕撫和對天堂的渴望。兒童的世界是純真的,是故“少年不識愁滋味”,是故“為賦新詩強說愁”。比較之下,成人的世界就尷尬、無奈、疲憊、頹唐得多了。塵世難逢開口笑,不如意事常八九,萬般憂樂撞心頭。是以童心不再,是以難得糊塗,是以就樂意借武林劍俠的酒杯,一澆自家胸中之塊壘。

金庸本姓查,名良鏞,出身於浙江海寧世家,祖先的顯達可直溯明清兩朝,關於這,他在自己的小說——如《鹿鼎記》中——有過不無自得的描述。金庸腹笥深廣,世事洞明,人情也極為練達。早年憧憬當外交官,假如真的踏入外交殿堂,相信也是不可多得的槃槃大才。但若說到個人生命能量的釋放,八成還數爾後選擇的文學事業更為對路。金庸的成就遵循的是武林規則,即競技規則,靠硬邦邦的本事搏殺出來的。而官場,例行的是提拔制。提拔,提拔,一個一把抓住衣領的“提”,再加上一個拔苗拔草拔蘿蔔的“拔”,直截了當地告訴世人:象徵官運的那頂“烏紗帽”,是捏在上司手裡——人家願意賞就賞,人家要是不予垂愛,任你如何既武且俠,既英且雄,頭皮上永遠無法“湧現”,也無從“生長”。

十多年前,內地《大公報》的部分老人,參與創辦了一家經濟類報紙,我也忝列其事。有次,同一位趙老先生聊起金庸。他說:武俠小說不封頂,在這個領域,金庸可以任意馳騁他的才氣,乃至王氣、霸氣。他要是留在上海不走,結局也就像我今天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報人;或者,一個平平常常的翻譯。

古龍原名熊耀華,生於香港,長於臺灣,因為父母離異,親情化冰,是仗半工半讀闖入文壇。長期的摸爬滾打,在底層,塑造他掀天揭地的激烈,也唆使他無可救藥的放縱。為人最是武俠。一生瘋狂的是醇酒和美女,可謂生於斯,也毀於斯。據說,巴爾扎克臨終之際,頻頻呼喚他的《人間喜劇》中的神醫:“畢安雄,把畢安雄叫來!如果他在這兒,他會救我的。”而古龍彌留之時,竭力掙扎出的一句疑問,竟然是:“怎麼我的女朋友都沒來看我呢?”

嗚乎,這該是古大俠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則童話。

午夜夢迴。朦朧中,聽得有人敲窗。起身拉開窗簾,咦,誰也沒有,唯見數步外那株椰樹的修葉,在夜風的詠歎裡,正深情款款地拂掃著窗欞。

抬眼望去,椰樹半腰,一簇七八個圓滾滾的椰果,在路燈的映照下,閃爍著柔和而聖潔的光。望著它,我想到了椰樹奇特的生理現象:據白天陪同的友人講,在海南,凡是長在深山僻野、人跡罕至之地的椰樹,都是不結果的。因為,老百姓傳說,椰樹怕鬼……。

突然間,我考慮對椰樹的這一生活習性,還要加註一些人文方面的解釋。比如說,它也需要紅塵的溫暖,需要世俗的關懷;或者不妨說,它也需要童話的撫慰。

行家一出手

興隆農場,明陽山莊。一個人憑窗遠眺、默默出神,忽然想到瓦爾德內爾,乒壇常青樹;一跳,又跳到王蓮香,羽壇大姐大;再一跳,又跳到李昌鎬,棋壇石佛。三位都是我最讚賞的競技高手,永遠鎮定如恆,“勝固欣然敗亦喜”,一派大將風度。

思維又跳到梁羽生,從行囊中找出他的一冊《風雷震九州》,翻到一頁,說的是鍾展和竺尚父較量,讀:

這邊,鍾展早已拔劍出鞘,靜待竺尚父的攻擊。那旁,竺尚父卻沒有立即發動,只見他目蘊精光,劍尖下垂,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鍾展。鍾展也是面色凝重,如臨大敵。這兩人的比武與前幾場大不相同,彼此都沒有說一句江湖套語,連請對方進招的應有的禮讓也都省去了。兩人就似鬥雞一般盯著對方,過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時刻,還是未曾出手。原來,彼此功力相當的高手比劍,第一招極關緊要,先攻者未必就佔便宜。是以雙方都在蓄勢待敵,同時也以眼神震懾對方。這情景端的似是“萬木無聲待雨來”,就在全場屏息而觀,氣氛最為沉重之際,突然間“雷鳴”“電閃”,“暴風雨”來了!分不清誰先誰後,但見劍氣縱橫,劍光霍霍,雙方運劍都隱隱挾帶風雷之聲!

這就聯想到電視連續劇《水滸》,聯想到劉歡披髮高歌的那句“該出手時就出手”。從梁羽生的這段描繪看,高級別選手對陣之際,究竟是“先下手為強”,還是“後發制人”,並不是第一位的,關鍵的關鍵要看——如何出手!卞毓方《南天試劍》品鑑

從上述引文還可把握,梁大俠的武功,循的是傳統武術的軌跡。在他是有板有眼,有名有實,從容演繹,絲絲入扣;在讀者是如臨其境,如窺其招,如探其脈,得到一種藝術的撫慰和快意的饜足。

繞室徘徊,陡然又想到金庸的出手。金庸是將中華民族的藝術精髓,諸如琴棋書畫包含的哲理、風韻,盡數糅進他的武功,一舉做到詩劍合一,文武合璧。比如,《射鵰英雄傳》中,他賦予黃蓉的是“蘭花拂穴手”:對陣之際,長袖輕颺,衣帶飄風,若按音律,若符節拍,翩翩然如一出舞蹈;《倚天屠龍記》中,他賦予張翠山的是“銀鉤鐵劃”:其縮也凝重,似尺蠼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其闢也凌厲,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而又招招寓於書法之中;《神鵰俠侶》中,他賦予楊過的是“黯然銷魂掌”:聞其名,不免生江淹《別賦》的惆悵,及睹招式,又不免有老子《道德經》的浮想,譬如“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徘徊空谷、廢寢忘食、孤形隻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以及“窮途末路、面目全非”等等;至於《俠客行》中龍木島的武功秘笈,乾脆就是一首二十四句的唐詩。

那麼——古龍的出手呢?

古龍的武功只有兩個字:無招。

且慢!武林稱王全憑武功,武功高下繫於招數。古龍的人物倘若無招,在對敵之際又如何出手?

這就是古龍的滑頭之處,也是他的通神之處。古龍認為,武功是用以殺敵制勝的,而不是用以飽人眼福的。因此,在他的筆下,凡武士對壘,一剎那之間,旁觀者還在傻不愣幾地焦灼著期待著,強者一方的刀或劍亦已電掣,對手亦已倒下。

以無勝有,以空應實,這就叫“無招之招”。

無招也是招。試以古龍在《陸小鳳》中展示的武功為例,你看:崔一洞反手抖起一個刀花,徑直向花滿樓刺去。花滿樓是盲人,論理必定吃虧,但是,只見他不慌不忙,僅僅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夾,就夾住了崔一洞的刀。而且,刀好像羽箭沒入巨石,拔都拔不出。花滿樓的這種功夫,是跟陸小鳳學來的。每當敵手的兵器閃電般襲向陸小鳳的胸口,在場的人,誰都認為他躲不過,他麼,壓根兒躲都不躲。——他總是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夾……。我的天,這究竟是兩根什麼樣的魔指?真讓人懷疑他已偷得如來佛的神力!說到西門吹雪,功夫同陸小鳳如出一轍。當蘇少英舞動“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凶神惡煞地攻來,西門吹雪凝立如山,寂然不動。看到一種新鮮怪異的武功,他只是好奇,就像兒童瞥見某種勾魂攝魄的玩具。他直等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劍才猝然出手。因為已看出了破綻,雖然只是一點,但已足夠。他的劍光一閃,立刻就洞穿對方的咽喉。

“倚天萬里須長劍”。梁羽生、金庸、古龍三種不同的出手,讓世人領略了三種上乘的招數。

世事如棋

離開興隆農場,折而向東,沿東海岸再迤邐向南。左側是“長風破浪”、“直掛雲帆”的大海;旋上藍濛濛的車窗玻璃,仍隔不絕潑目的漭漭與蒼蒼。右側是連橫且聯邦的丘陵,路邊一片鮮綠,檳榔樹亭亭玉立,三角梅花分紅、白、黃三色,芭蕉葉肥棵壯,椰樹挺而不曲,也絕不分杈;視野漸遠,色調則漸碧漸蒼漸黛。

“昨晚,我翻了金庸和池田大作的對話,”友人說:“金庸認為,文學的想象力是天賦的,故事的組織力也是天賦的。你怎麼想?”

嗯,此說不無道理,至於知識和駕馭文字的能力,肯定是靠後天的培養,我想。

金庸十五歲出了第一本書,而且是暢銷書,內容是關於報考初中的指南。雛鳳初鳴,與其說顯露出他逼人的文學才華,不如說顯示出他精明的商業頭腦。

十七歲,金庸遭遇生平第一大劫。那時他讀高一,因為在壁報斗膽諷刺訓導主任,遭到痛斥,並被開除學籍。金庸如果從此失學,中華大地也許會多出一個高爾基,也許,但是肯定要失去一個大仲馬。

金庸形容:“彼時猶如生死繫於一線。”這是小說家的誇張。失學誠然是大不幸,即使真的演變到那一步,不幸也會提供由不幸釀造的特殊營養——試看他爾後筆下的主人公,哪一個不曾由患難哺乳?——好在吉人天佑,金庸後來是得貴人相助,轉去另一家中學就讀。

金庸小說,不,應該說整個武俠小說,有一種約定俗成的套路:主角常常陷於危難,越是引頸翅首企盼救星,越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急得讀者恨不得鑿穿時空,親自下場相幫。然而,直到生死繫於一線,再也沒有任何退路,這節骨眼上——救星準來!而且是意想不到的人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

這就是武俠小說捉搦人的地方。證之現實,哪會總如此碰巧。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則是宇宙的又一真理。我這位友人,高一時,也有過遭革除的厄運。學校組織憶苦思甜教育,中午吃糠團團,每人兩個。他咽不下,就悄悄把它掰開,在裡面撒了一點白糖。結果叫人告發,引起公憤。批判會上,他非但不檢討,還慷慨自辯:不是憶苦思甜麼!不加糖,就只是憶苦,哪來思甜?!卞毓方《南天試劍》品鑑

活似金庸命運的翻版,友人後來也是得好心人解環,轉學了事。

“你圍棋下得怎樣了?”友人掉轉話題。沒等回答,他又說:“武俠小說家中,梁羽生、金庸都是圍棋高手。當年他倆先後在《大公報》和《新晚報》共事,下班後,常常碰在一起,殺它個飛砂走石,天昏地暗。但不知他們兩位,誰的棋力更強一些?”

這個——?梁羽生功成身退,隱居澳洲,已是萬難見面的了。金庸近來在浙大執教,或許能有機會親炙。屆時,我定會當面向他發問。

“古龍如果下棋,內力恐怕要大打折扣。”友人輕輕彈著車窗。

“古龍是急性子,唉,鋼琴總是在高音區斷絃。”我有點答非所問。

說話間,左前方的波濤中,突兀地聳出一座拳頭形的小島。四壁光禿禿的,狀如劍劈。頂部有巨石磊然,形似古屋。友人注目凝望。

“你瞧,它使我想起伊夫堡,就是大仲馬在《基度山恩仇記》中描寫的那個囚禁鄧蒂斯的小島。”友人說,“現在可好,成了法國馬賽的絕景。”

金庸小說也有類似的煽情效應。《射鵰英雄傳》中,黃藥師和黃蓉住在桃花島,那是舟山群島之東的一塊彈丸之地,由於小說和電視的廣為播揚,近來也風光成旅遊熱點。

“浙大聘金庸為人文學院院長,不愧一著妙棋。”友人嘖嘖稱羨,“等於把一位武林至尊迎進了校園。”

這也是緣分。金庸,加上長期在杭州療養的巴金,無疑構成了西子湖邊的新二景。

“假如你五十年代生活在香港,會不會寫武俠小說?”

保不準,萬事都是應運而生。

“保個啥呀?”友人笑了。“五十年代末你才念初中,記得你說過,初二時停過一年學,躲在家裡學畫畫……”

那是在蘇北老家;若換成香港,說不定也早迷上了仗劍出遊,彈琴卻敵,“一劍曾當百萬師”。

“人生的確很微妙。”友人又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高中時,我班上有三個同學,作文成績都很優秀。雖然同是優秀,老師給分時,總能分出高下。常常,一個是八十九分,一個是九十分,一個是九十一分。結果,你猜怎麼著?得八十九分的,因為外語拖後腿。沒有考上大學,回老家社辦廠子跑供銷,現在是一家鎮辦企業的頭。得九十分的,就是我,早已人在商海,只是偶爾寫點雜感、隨筆。得九十一分的呢,現在上海,是一位頗有名望的作家。”

想想也是:雲泥殊途、高下錯位的世人,當初起步時的態勢,往往,也就在肩上肩下的一分之差。

面對大海

三亞,入住金陵渡假村,推窗又見大海。

晚餐後,友人變魔術般拿出我遍尋未得的《金庸傳奇》,附帶還送我倪匡著的《金庸筆下的男女》和《金庸筆下的人生》。

原來他是託人從廣州覓得,又用快件發來三亞。

“就是張無忌、喬峰再世,也沒你這般神速。”我微微吃驚。

“哪裡,還是人家張無忌利害,他後來學會了‘乾坤大挪移’。”哇!金庸武功已化為口頭禪,吾友道行不可小窺!

當下展書把玩,據《金庸傳奇》封底廣告,該書“第一版被評為一九九五年全國優秀暢銷書”,難怪我到處買不著。——只不知、只不知傳主本人有沒有認可?倪匡的那兩冊、一翻而知,是盜版。唉,紛紛黑道上的書友,既然修煉“吸星大法”或“北冥神功”,就該硬著頭皮下點真功,像眼前這樣,通篇都是“一川碎石大如鬥”的錯字別字,叫人如何開讀?

卞毓方《南天試劍》品鑑

隔天,有三亞作協的林君來訪,說起金庸的《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天龍八部》,瞬間神采飛揚,文采也飛揚。他說,以建築喻,金庸的武俠小說,讓他想起京城的恭王府、平遙的喬家大院、同裡的退思園;以樹木喻,讓他想起深山的漢柏、古剎的唐槐;以藝術喻,讓他想起梅蘭芳的京劇、張大千的國畫。他又說,古龍稍顯洋派,金庸不失傳統,讀古龍讓他想到哥特式的尖樓,矯若遊龍的過山車,讀金庸讓他想到楚辭、漢賦的“中國”,唐詩、宋詞的“中國”,那曾經失落、斷裂,現時正一點一點追回、再現的“中國”。而說到金庸扛鼎之作的《鹿鼎記》,林君則大搖其頭。無論如何,他接受不了,也不能理解,作者為什麼要把一個流氓臺柱、無賴班頭的韋小寶,渲染成天上少有、人間無雙的幸運兒。

腦筋急轉彎,想起一部描寫二戰集中營的電影:一大群赤身裸體的男女,在納粹分子的押解下,從浴室魚貫而出。面對攝像機的鏡頭,男人本能地交叉雙手遮掩下身;女人的反應正好相反,公然置暴露的私處於不顧,齊把雙手捂向驚慌失措的面孔。

在這個世界上,男女各有其不願示人的“隱秘”。而最大的“隱秘”,則是內心潛藏的假、惡、醜。金庸以他解牛之刃的健筆,深入人性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雖不中看,卻離真實不遠,堪作解讀客觀世界的百科全書。

《鹿鼎記》中的機鋒隨處閃爍,而又隨處隱現作者的心路與身路。當我們跟隨韋小寶登上神龍島,恭聽教徒對教主的例行禮讚:“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教主仙福齊天高,教眾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為教主生,人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旨盡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當我們轉換鏡頭,抓拍無根道人“揭老底”的控訴:“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夥兒原來擁他為主,原無二心。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我們老兄弟一個個的殘殺。……”聯繫到該書的寫作背景,它大概動筆於一九六九,終卷於一九七二,正值大陸“文革”革文高潮,任誰也都會報以會心的苦笑。

金庸工於謀篇佈局,謀劃也屬一流。他每構思一部新作,常常召來三五好友,和盤托出情節、人物,然後請諸位各顯神通,幫助設計迭起的高潮、錯落的奇峰,以及高潮之後、奇峰之上的絕唱。

朋友自是當仁不讓,從開動腦筋,到絞盡腦汁,到最終掀起頭腦風暴。如是這般,據守“颱風眼”的金庸,每次自然獲益匪淺。然而,獲益歸獲益,他最後敲定的方案,卻決不與任何人的雷同。金庸之所以預先請人設計,只不過要看看他人都有哪些招數,然後堅決避開。

端地不同凡響!

梁羽生的主人公,多半英姿勃發,一出場就風流倜儻,笑傲江湖;古龍的主人公,多半“神龍見首不見尾”,莫知來歷,莫知年齡,莫知師承;金庸的主人公,則大多老老實實地從童年亮相,在讀者的熱情澆灌下,一步一步,於困苦中錘鍊,在艱難中施展。

無論是《書劍恩仇錄》之陳家洛,《碧血劍》之袁承志,《射鵰英雄傳》之郭靖,還是《神鵰俠侶》之楊過,《倚天屠龍記》之張無忌,《笑傲江湖》之令狐沖,他們的武功,絕不拘泥某門某派,往往,是學了這家,再學另一家,修了這法,再修另一法,曲折而又形象地告訴世人:轉學多師是吾師;兼收幷蓄,才能成為大家。

在寫完《鹿鼎記》之後,就是說,在寫出不為常人激賞,但又確實內蘊深厚、令行家拍案叫絕的韋小寶之後,金庸自忖江郎才盡,難以再鼓雄風,便毅然封筆,淡出江湖。

說是急流勇退也好,說是大絢爛之後歸於大平淡也罷,金庸的這一招,再次顯露出他“武林至尊”的法相。我們看金庸,切莫光盯著他一己的才華;在他的目光背後,一定隱藏著他曾祖、高祖的瞳仁,甚或是民族的慧眼。前幾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文壇座次”風波,不過是水滸好漢的情結,局外人的熱鬧。孰不知在當事人自己,已然是:“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卞毓方《南天試劍》品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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