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坤:呻吟語卷一之二▪存心「下」

身有定業,日有定務,暮則省白晝之所行,朝則計今日之所事。

念茲在茲,不肯一事苟且 ,不肯一時放過,庶心有著落,不得他適,而德業日有長進矣。

學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君子亦有坦蕩蕩處,無忌憚是已是已。君子亦有常慼慼處,終身之憂是已。

只脫盡輕薄心,便可達天德。漢唐以下儒者,脫盡此二字不多人。

斯道這個擔子,海內必有人負荷。有能概然自任者,願以縮弱筋骨助一肩之力,雖走僵死不恨。

呂坤:呻吟語卷一之二▪存心「下」

耳目之玩偶當於心,得之則喜,失之則悲,此兒女子常態也。

世間甚物與我相關,而以得喜,以失悲耶?聖人看得此身亦不關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而愛所受,如之何以囊橐棄所受也?而況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寐是情生景,無情而景者,兆也。寤後景生情,無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當然之願,有過分之慾。聖王者,足其當然之願,而裁其過分之慾,非以相苦也。天地間欲願止有此數,此有餘而彼不足,聖王調劑而均之,裁其過分者以益其當然。夫是之謂至平,而人無淫情無觖望。

惡惡太嚴,便是一惡。樂善甚亟,便早一善。

投佳果於便溺,濯而獻之,食乎?曰:不食。不見而食之,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罵之,聞乎?曰:不聞。對面而指罵之,怒乎?曰:怒。曰:此見聞障也。夫能使面而食,聞而不怒,雖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煉心者之所當知也。

只有一毫粗疏處,便認理不真,所以說惟精,不然眾論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說

惟一,不然利害臨之而必變,種豆,其苗必豆;種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發不如是者。心本人慾,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將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種,種皆是;所存非種,種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屬纊之時,般般都帶不得,惟是帶得此心,卻教壞了,是空身歸去矣。可為萬古一恨。

吾輩所欠,只是涵養不純不定。故言則矢口所發,不當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則恣意所行,或太過,或不及,或悖理。若涵養得定,如熟視正鵠而後開弓,矢矢中的;細量分寸而後投針,處處中穴。此是真正體驗實用工夫,總來只是個沉靜。沉靜了,發出來件件都是天則。

定靜中境界與六合一般大,裡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才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暮夜無知,此四字百惡之總根也。人之罪莫大於欺。欺者,利其無知也。大奸大盜皆自無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惡只有二種:欺無知,不畏有知。欺無知還是有所忌憚心,此是誠偽關。不畏有知是個無所忌憚心,此是死生關。猶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萬物之理出於靜,入於靜;人心之理髮於靜,歸於靜。靜者,萬理之橐[竹侖],萬化之樞紐也。動中發出來,與天則便不相似。故雖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發於靜也,過後皆有悔心,歸於靜也。 

呂坤:呻吟語卷一之二▪存心「下」

動時只見發揮不盡,那裡覺錯?故君子主靜而慎動。主靜,則動者靜之枝葉也;慎動,則動者靜之約束也。又何過焉?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脫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或問之。曰:“凡炎熱念、驕矜念、華美念、欲速念、浮薄念、聲名念,皆童心也。”

吾輩終日念頭離不了四個字,曰:得、失、毀、譽。其為善也,先動個得與譽底念頭;其不敢為惡也,先動個失與毀底念頭。總是欲心、偽心,與聖人天地懸隔。聖人發出善念,如飢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飲。其必不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淵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賢人念頭只認個可否,理所當為,則自強不息;所不可為,則堅忍不行。然則得失譭譽之念可盡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間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聖賢籍以訓世,君子藉以檢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訓世也。曰疾沒世而名不稱,曰年四十而見惡,以譭譽訓世也。此聖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檢身,將何所不至哉?故堯舜能去此四字,無為而善,忘得失譭譽之心也。桀紂能去此四字,敢於為惡,不得失譭譽之恤也。

心要虛,無一點渣滓;心要實,無一毫欠缺。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氣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時時只要個用心。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裡,便是空軀殼。

古人也算一個人,我輩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奮,便是無志。聖、狂之分,只在苟、不苟兩字。

餘甚愛萬籟無聲,蕭然一室之趨。或曰:“無乃大寂滅乎?”曰:“無邊風月自在。”無技癢心,是多大涵養!故程子見獵而癢。學者各有所癢。便當各就癢處搔之。

欲,只是有進氣無退氣;理,只是有退氣無進氣。善學者審於進退之間而已。

聖人懸虛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順應之;其無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曠然。譬之鑑光明在此,物來則照之,物去則光明自在,彼事未來而意必是持鑑覓物也。嘗謂鏡是物之聖人。鏡日照萬物而常明,無心而不勞故也。聖人日應萬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為物役而後累心,而後應有偏著。

恕心養到極處,只看得世間人都無罪過。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謹藏而失者;禮有以疏忽而誤,亦有以敬畏而誤者。故用心在有無之間。說不得真知明見,一些涵養不到,發出來便是本象,倉卒之際,自然掩護不得。

一友人沉雅從容,若溫而不理者。隨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備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應之。或難以數物,呼左右取之攜中,犁然在也。餘歎服曰:“君不窮於用哉!”曰:“我無以用為也。此第二著,偶備其萬一耳。備之心,慎之之心也。慎在備先。凡所以需吾備者,吾已先圖,無賴於備。故自有備以來,吾無萬一,故備常徐而不用。”或曰:“是無用備矣。”曰:“無萬一而猶備,此吾之所以為慎也。若恃備而不慎,則備也者,長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窮於所備之外。侍慎而不備,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窮於所慎之外。故寧備而不用,不可用而無備。”餘歎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謂與?”吾識之以為疏忽者之戒。

欲理會七尺,先理會方寸;欲理會六合,先理會一腔。

靜者生門,躁者死戶。

君子一出口無反悔之言,一動手無更改之事,誠之於思 故也。

只此一念公正了,我於天地鬼神通是一個。而鬼神之有邪氣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誹巷議者乎?

呂坤:呻吟語卷一之二▪存心「下」

和氣平心發出來,如春風拂弱柳,細雨潤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風、迅雷、暴雨、酷霜,傷損必多。或日:“不似無骨力乎?”餘曰:“闢之玉,堅剛未嘗不堅剛,溫潤未嘗不溫潤。”餘嚴毅多和平,少近梧得此。

儉則約,約則百善俱興J侈則肆,肆則百惡俱縱。

天下國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兩字。敬則慎,慎則百務修舉;怠則苟,苟則萬事隳頹。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聖賢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點檢,要見這念頭自德性上發出,自氣質上發出,自習識上發出,自物慾上發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初學最要知此。

道義心胸發出來,自無暴戾氣象,怒也怒得有禮。若說聖人不怒,聖人只是六情。

過差遺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無過差遺忘之病。孔子曰:“敬事。”樊遲粗鄙,告之曰:“執事敬”。子張意廣,告之曰:“無小大,無敢慢。”今人只是懶散,過差遺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來不怕天知,又久久來只求天知。但末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氣盛便沒涵養。

個定靜安慮,聖人胸中無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樂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樂,定靜安慮,胸次無分毫加損。”

優世者與忘世者談,忘世者笑;忘世者與憂世者談,憂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淚肯向一室口越之人哭哉?彼且謂我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喪心哉?

得之一字,最壞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為不可。只明其道而計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動得心,先難而動獲心’便是雜霸雜夷。一念不極其純,萬善不造其極。此作聖者之大戒也。

克一個公已公人心,便是吳越一家;任一個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讎。天下興亡、國家治亂、萬姓死生,只爭這個些子。廁牏之中可以迎賓客,床第之間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後謂之不苟。

為人辨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無隙可乘。此謂不疏物慾,自消其窺伺之心。僩訓武毅,譬將軍按劍,見者股慄。此謂不弱物慾,自奪其猖獗之氣。而今輩,靈臺四無牆戶,如露地錢財,有手皆取;又孱弱無能,殺殘俘虜落膽。從人物慾,不須投間抵隙,都是他家產業;

不須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個關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呂坤:呻吟語卷一之二▪存心「下」

沉靜非緘默之謂也。意淵涵而態閒正,此謂真沉靜。雖日言語,或千軍萬馬中相攻擊,或稠人廣眾中應繁劇,不害其為沉靜,神定故也。一有飛揚動擾之意,雖端坐終日,寂無一語,而色貌自浮,或意雖不飛揚動擾,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謂沉靜。

真沉靜底自是惺忪包一段全副精神在時裡。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與,是賊本真而長奸偽也。是以君於寧犯人之疑,而不己之女賊心。

室中之鬥,市上之爭,彼所據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見皆是己非人,而濟之以不相下之氣,故寧死而不平。嗚呼!此猶愚人也。賢臣 之爭政,賢士之爭理亦然。此言語之所以日多,而後來者益莫知所決擇也。故為下愚人作法吏易,為士君子所折衷難。非斷之難,而服之難也。根本處在不見心而任品,恥屈人頂好勝,是室入市兒之見也。

大利不換小義,況以小利壞大義乎?貪者可以戒矣。

殺身者不是刀劍,不是寇仇,乃是自家心殺了自家。

知識,帝則之賊也。惟忘知識以任帝則,此謂天真,此謂 自然。一著念便乖違,愈著念愈乖違。乍見之心,歇息一刻,別是一個光景。

為惡惟恐人知,為善惟恐人不知,這是一副甚心腸,安得長進?

或問:“虛靈二字如何分別?”曰:;惟虛故靈。頹金無聲,鑄為鐘磬則有聲。鐘磬有聲,實之崒物則無聲。聖心無所不有,而一無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渾身五臟六腑、百脈千絡、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髮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無分毫罪過,都與堯舜一般,只是一點方寸之心千過萬罪,禽獸不如。千古聖賢只是治心,更不說別個。學者只是知得這個可恨,便有許大見識。

人心是個猖狂自在之物,隕身敗家之賊,如何縱容得他?

良知何處來?生於良心;良心何處來?生於天命。

心要實,又要虛。無物之謂虛,無妄之謂實。惟虛故實,惟實故虛。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體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僨天下之事。

呂坤:呻吟語卷一之二▪存心「下」

要補必須補個完,要折必須折個淨。

學術以不愧於心、無惡於志為第一,也要點檢這心志是天理、是人慾。便是天理,也要點檢是邊見、是天則。

堯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盜蹠其心,君子不貴也。

有數聖賢之心,何妨貌似盜躍!

呂坤:呻吟語卷一之二▪存心「下」

呂坤(1536年10月24日-1618年7月24日):字叔簡,一字心吾、新吾,自號抱獨居士,明代歸德府寧陵(今河南商丘寧陵)呂大莊人。明朝文學家、思想家,呂坤剛正不阿,為政清廉,他與沈鯉、郭正域被譽為明萬曆年間天下"三大賢"。主要作品有《實政錄》、《夜氣銘》、《招良心詩》等,除《呻吟語》、《實政錄》外,還有《去偽齋集》等十餘種。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