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我首先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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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安史之亂像一個蠻荒時代的巨獸，亂入繁華都市，橫衝直撞，將最精美的藝術和最精緻的情調無情踐踏。它撕裂了無數人的日常和他們珍視的理想，強行讓滾滾向前的時代猛烈剎車。它將生活在雲端的貴族拋入地獄，將本就如螻蟻一般苟活的普通百姓捏為齏粉。
安史之亂爆發時，杜甫和當時的朝野一樣，都認為安祿山不過一跳樑小醜，成不了氣候。豈料他橫掃河北，先攻洛陽，再破潼關，長安門戶大開。戰敗的消息像長了翅膀般快速傳遞，恐懼如瘟疫一般蔓延，所過之處，州府官員逃散，城門虛設。長安城內，君臣夜遁，馬嵬驛前，貴妃魂斷。南奔的，北逃的，留下大批官員百姓如被炸窩的螞蟻一般四散，生死難料。
奉先靠東，屬於最先感知戰爭氣息的地區。杜甫與家人在一起，面對著日夜不停向西逃命的殘兵與百姓，聽著他們口中越描越慘烈的戰況，無不膽戰心驚。
君王不知何處追尋，家小也危在旦夕。戰亂面前，國與家之間，杜甫毫不猶豫選擇了家。之前幼子因飢餓而死，現在說什麼也不能拋下家人。
有唐一代的詩人中，可能沒有人如杜甫一般過過如此拖家帶口逃難的生活。
杜甫一家夾雜潰兵和難民中間，沒有車馬，全靠步行，沒有錢糧，全靠乞討。從奉先到白水，再從白水到鄜州，連日在雷雨和泥水中跋涉。
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
——《彭衙行》
一家人都沒有帶雨具，路上又溼滑難行，為了躲避追兵，還不得不日夜趕路。
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
——《彭衙行》
飢寒交迫，女兒餓得直咬父親的手，又不敢哭出聲，生怕野獸聽見。兒子稍大，吃還未熟的李子充飢。
痴女飢咬我，啼畏虎狼聞。
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
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
——《彭衙行》
忘了，忘了，什麼都忘了，忘記了君王還在逃難，忘記了自己是新封的國家官員，忘記了杜氏家族的榮耀。眼裡只有泥濘不堪的路和同樣泥濘的家人，心中唯有一念：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
千辛萬苦，杜甫一家到了一個叫同家窪的地方，遇到一個故人叫孫宰，他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又提供衣食，還為他們招魂以安慰心靈。
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
暖湯濯我足，翦紙招我魂。
——《彭衙行》
最重要的是，孩子們實在累壞了，現在終於有了安睡的地方，讓杜甫很欣慰。
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飧。
——《彭衙行》
杜甫家人最後的安置地點，是鄜州羌村。
把家安頓下來，杜甫稍稍放心，他立即出發，準備前往新皇帝行在。沒想到，事與願違，新皇未見，自己卻被困在長安。杜甫的官職和聲望不足以引起叛軍注意，因此他在城內行動相對自由。
杜甫在長安一共被困九個多月，期間，新朝廷和叛軍進行過多次戰鬥，緊張的局勢和嚴格的防衛導致他難以出城。各種消息不斷傳來，心急如焚。756年九月，杜甫的好朋友房琯率軍在咸陽陳陶斜與叛軍大戰，結果不懂軍事的房琯以古老的車陣出戰，導致四萬將士身死。長安震動，杜甫看到叛軍歸來用血洗箭，在都市狂飲，急切盼望官軍能早日到來。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悲陳陶》
冬天來了，杜甫再沒有得到新的消息，對雪憂愁。
對雪
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
瓢棄尊無綠，爐存火似紅。
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757年春季，形勢稍微好轉，但仍不容樂觀。杜甫很愁悶，河南老家的親屬杳無音訊，鄜州的家小生死不明。他看到滿眼春色，眼中卻閃著淚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春望》
不得家信，白頭髮越搔越短。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春望》
想哭又不敢哭，只是悄悄地在曲江盤桓。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哀江頭》
家人該有多想我啊。
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到5月，杜甫利用兩軍作戰間隙，從長安西郊跑到鳳翔，終於見到了肅宗李亨。雖然情形很狼狽，但是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很快，杜甫被任命為左拾遺，做了一名諫官。
履行了職責，這才有精力去想著如何與家人聯繫。他是人臣，也是丈夫、父親，他有人臣的本分，也有家長的責任。他心寄廟堂，更牽掛家庭。在新朝廷，杜甫除了每日上諫書外就是打探家人的消息。一旦得到消息，馬上請假探親，再歷經千辛萬苦回到羌村，一家人得以團聚。（這一段經歷全在《羌村三首》之中，不再詳述。）
從自身的骨肉離合的痛苦中感到國家的苦難、戰爭的殘酷，又從朝廷的變局中找到自己遭遇不幸的原因，這種凡夫俗子的私情與儒家士子的情懷交織在一起，成為杜甫“詩史”的主題，無怪蘇軾說杜甫“一飯未敢忘君”。
而家國情懷，都在《述懷》一詩中體現，全詩較長，照錄如下。
述懷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
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醜。
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
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
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
嶔岑猛虎場，鬱結回我首。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漢運初中興，生平老耽酒。
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
這就是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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