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毒品”芬太尼跨國之旅


2018年11月29日,40歲的柳華(化名)出現在河北省邢臺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庭上。此前,他因為涉嫌製造、販賣毒品罪在看守所裡蹲了近一年,一頭黑髮已然花白。

柳華合成並售賣的物質叫芬太尼,是一種強效鎮痛藥。據財新網報道,北京時間2018年12月2日,中美兩國元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會晤時專門提到了這種物質。白宮新聞秘書辦公室發佈的聲明中稱,“中國同意將芬太尼指定為一種受控物質,這意味著向美國出售芬太尼的人將受到中國法律規定的最高刑罰。”

據《紐約時報》報道,2016年,美國有6.4萬人因藥物濫用死亡,主要由芬太尼及其類似物引起。2017年10月,為應對包括芬太尼在內的阿片(罌粟)藥物濫用危機,美國總統特朗普宣佈全國進入公共衛生緊急狀態。

對此,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與反恐怖學院副教授包涵表示,芬太尼類物質是一種“實驗室毒品”,中國對其列管工作早已啟動多年。國內正規廠商生產的芬太尼,從製造、運輸到臨床使用,每個環節都受到嚴格的管制。“那些流通到國外的芬太尼主要通過各地的地下代工廠製成,之後走私出境。”

柳華等人涉嫌的案件,被認為是中美合作破獲的第一起芬太尼毒品走私案。在法庭上,包括柳華在內的9名被告人均承認製造、販賣芬太尼的事實。


“實驗室毒品”芬太尼跨國之旅


▲強效止痛劑芬太尼。 圖/視覺中國



多名被告人表示,不知芬太尼為毒品


柳華案的線索來自美國。

邢臺市公安局禁毒支隊的一名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2017月8月,美國移民海關執法局在調查一起跨國販賣芬太尼的案件時,發現了一個網名叫做Diana的中國籍嫌疑人,在河北省邢臺市開設了銀行賬戶,並將這一線索傳到了中國公安部。

經過偵查,邢臺警方抓獲犯罪嫌疑人21名,搗毀新精神活性物質銷售網點2個、製毒加工廠1個,繳獲芬太尼、卡西酮類、阿普唑侖等新精神活性物質共30餘公斤,苯胺等製毒原料150餘公斤。

2018年11月29日上午9點,案件在邢臺中院一審開庭。9名被告人被帶進法庭時,兩名男性被告人戴著腳鐐,旁聽席上的家屬在輕輕啜泣。

法庭上的柳華個頭不高,瘦瘦的。在法庭上,他承認自己確實合成了芬太尼,也知道芬太尼是列管產品。但他認為列管產品不等於毒品,所以自己不是故意製毒。

不僅僅是柳華,其餘被告人在庭上均表示不知道芬太尼是毒品,一些人甚至不知道什麼是芬太尼。比如經銷商王喜(化名)說,他只在武漢一次展會上了解過芬太尼,知道國家對它有限制,但不知道它是毒品。一名在境外網站發佈芬太尼廣告的業務員則表示,老闆說他們銷售的是醫藥中間體,“他說就是感冒膠囊中間的那個東西”。大部分被告人表示,他們對芬太尼、對化學知識的瞭解,幾乎為零。

對此,中國刑事警察學院藥理學博士劉明對新京報記者表示,自己參加過一些芬太尼案件禁毒座談會,會上討論的案件有過類似情況。“比如一個化工廠,僱用了一些人來合成化學結構,做的也是訂單式的生意。買的人可能知道是什麼東西,賣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他賣的是什麼,不知道是毒品。”

法庭上的另一個爭議點是,芬太尼一類的麻醉精神類藥品具有藥品、毒品雙重屬性,只有在脫離監管被吸毒者濫用時,它才能被認定為毒品。對此,柳華的辯護律師張雨表示,那些流向海外的芬太尼,去向已無從查明,因此不能被認定為毒品。

但公訴人認為,包括柳華在內的多名被告人在聯繫客戶、郵寄快遞時使用假身份,這說明他們明知產品將會流入非法渠道。


“實驗室毒品”芬太尼跨國之旅


▲2018年12月17日,邢臺市一小區門口。2017年11月,犯罪嫌疑人王喜(化名)在此被警方抓獲。 新京報記者 付子洋 攝



致命芬太尼


李明(化名)是邢臺市公安局橋西分局禁毒中隊的工作人員,參與了柳華案的偵破。他至今記得2017年12月到柳華在江蘇某市的製毒點現場時,初次接觸芬太尼的情景。

在市郊的一座工業園區內,人去樓空的實驗室裡,堆著酒精燈、冷凝管、抽濾漏斗等化學器皿。實驗室正中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堆純度為80%的芬太尼。

一進門,李明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10分鐘後,他的喉嚨開始發緊,“感覺像要窒息了,很噁心。”

李明後來才知道,芬太尼類物質的毒性很強。哪怕只接觸到皮膚,也會滲透進毛細血管。“緝毒警察在偵破這類案件時,要穿防護服、戴防毒面具,”李明說,他當時只穿了便服,因此出現不適。

李明對芬太尼的反應遠不是最強烈的。在美國,芬太尼類物質濫用並導致死亡的案件時有發生。據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副教授包涵介紹,芬太尼類物質中最著名的卡芬太尼,藥效為嗎啡的一萬倍,只要2毫克就能殺死一個成年人。

2016年,美國流行樂壇傳奇人物Prince因過量服用芬太尼,在明尼蘇達州的家中去世。美國南達科他州一家電視臺的新聞主持人安吉拉,也因為芬太尼痛失愛女。據《紐約時報》報道,2016年,美國有6.4萬人因藥物過量死亡,芬太尼類物質是罪魁禍首之一。

2018年12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會晤。據新華社報道,雙方同意採取積極行動加強執法、禁毒工作。

“但中國對芬太尼也有嚴格的規定”,包涵說,依據禁毒法,國家規定管制的、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均屬毒品範疇。涉及這些毒品的行為,會受到刑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約束。比如刑法裡有走私、販賣、運輸、製造毒品罪,對於這些行為,都要追究刑事責任。

至於哪些物質屬於上述毒品範圍,中國採用的是列舉管制法。

據包涵介紹,中國對芬太尼的列管分兩類。一類針對具有藥用價值的芬太尼,包括瑞芬太尼等13種;一類是針對無藥用價值的芬太尼類物質,包括卡芬太尼等12種。截至2018年,兩類25種加在一起,已超過聯合國列管的23種。

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2018年統計數據顯示,中國國內合法生產芬太尼原料藥和製劑的企業共5家。其中一家宜昌人福醫藥集團股份公司的董事長王學海曾對媒體表示,“中國對芬太尼一直是嚴格管制的……流入美國的芬太尼,包括中間體、原料藥和製劑都是地下工廠非法加工和走私的,跟人福醫藥在內的5家正規廠家沒一點關係。”

包涵告訴新京報記者,王學海提到的這類地下化工廠很難監管。“從前種罌粟,一天24小時它都是罌粟。但這些地方可能白天是正規工廠,晚上製毒,從外觀上很難發現。”

此外,芬太尼屬於實驗室毒品,只要稍稍改變分子結構就能產生新的衍生物,具有相似甚至更強的效果。這讓芬太尼列管變成了一場禁毒者與製毒者的貓鼠遊戲,“地下化學家天天盯著列管目錄,研發沒被列管的新產品。等到法律開始關注這個物質時,他又換了一種新產品,這使得列管總是落後一步。”包涵說。


“實驗室毒品”芬太尼跨國之旅


▲2015年6月,黃埔海關繳獲的白色粉末狀芬太尼。 圖/中新社牟財源視覺中國



從替代品的替代品,到真正的芬太尼


本案中涉嫌的芬太尼製造者柳華是江蘇徐州人,今年40歲。

1998年,柳華考上了具有深厚化工專業背景的江蘇石油化工學院(現常州大學),學習石油化工專業。畢業後,在上海、常州的化工企業裡做過十餘年有機合成實驗員。

在妻子沈春花(化名)眼裡,柳華是個標準的理工男,老實,“直得不能再直的那種,總是穿著白大褂做實驗”。由於生活並不寬裕,夫妻二人帶著兩個孩子住在上海的一間合租房裡,一家人的生活來源幾乎全靠柳華一人。

據柳華供述,2016年,他在QQ群“有機合成定製”裡結識了一名暱稱“樂基生物”的網友。對方自稱“李梅”,做醫藥中間體貿易。那時,柳華還在上海桑德亞醫藥公司工作,幫“李梅”買過幾次原材料,轉手賺了幾百元差價。

2016年5月初,柳華從醫藥公司辭職,和朋友合夥成立了“上海菁櫻化工科技有限公司”,從事醫藥中間體的定製、合成業務。沈春花說,她問過丈夫醫藥中間體的用途,柳華說,“這都是人家客戶要的,誰知道拿去做什麼”。

大約一年後,李梅在QQ上詢問柳華能否製作一種芬太尼替代品,併發來產品的CAS號。CAS號是世界通用的化學藥品代碼,通過它可以查到化學藥品的名稱、化學結構、性質等。

李梅說,這種芬太尼替代品剛被中國列管,已經無法通過正常渠道購買,但該藥品銷量很大,能掙錢。據柳華供述,聊天時,李梅還不時撤回一些消息,涉及的都是敏感內容。

據柳華供述,起初,他沒有直接合成已被列管的芬太尼及其替代品,而是退而求其次地研發了3種替代品的替代品,通過李梅銷售賺錢。但2017年8月,李梅說客戶對柳華研發的產品反饋不好,“說我賣的都是垃圾”,如果再不開發出令客戶滿意的產品,市場就沒了。

二人協商後,決定生產、銷售已在中國列管的芬太尼。“她說好多客戶要買,因為我當時也缺錢,就同意了。”柳華隨後開始生產高純度的芬太尼,並摻入葡萄糖進行售賣。

對於柳華這種專業人士來說,買到合成芬太尼及其替代品的原材料不是難事。柳華曾對警方供述,他使用的苯胺、醋酸硼氫化鈉等原材料不受管制,都能通過QQ群等途徑買到。

對此,包涵認為對原材料進行管制的難點在於,藥品的成分只有碳、氮、氧等幾種基礎元素,不太可能把所有的原料都管起來。

另外,藥品的合成路徑和合成結構有很多,劉明打了個比方,“就像1生2,2生3,3可以製成芬太尼。你把2禁了,我一樣可以通過1來重新合成2,這是無法窮盡的。”

為了更好地監管相關原材料,國務院於2018年修訂了《易製毒化學品管理條例》,對兩種芬太尼前體NPP、4-ANPP進行了監管。包涵說,所謂前體,就是容易製成毒品或在製毒的過程中起主要作用的物質,“只差很簡單的步驟就可以製成芬太尼了。”



網上的貨源,網上的客戶


柳華從沒見過李梅,直到被抓後,他才知道李梅的真名叫江菊(化名),今年54歲,江蘇宜興人。初中畢業後,江菊幹過運輸、開過理髮店,2016年開始做微商。

在QQ上,江菊用“李梅”“樂基生物”等網名做生意。除了芬太尼等新精神活性類物質,也售賣生長素、葡萄糖和一些男女用品。

據江菊供述,作為芬太尼的中間商,她負責在柳華和經銷商、客戶之間聯絡,但從不親自經手貨物。下線經銷商或客戶需要哪些產品,她就和柳華商議能否合成,一切聯繫均在網上完成。

在本案中,江菊的下線是經銷商王喜,直接對接境外客戶。王喜今年35歲,是邢臺市廣宗縣人,農民出身,曾在外打工多年。

2018年12月16日,新京報記者來到王喜在廣宗縣的老家,發現他的房間門窗緊閉,窗戶上還貼著紅色的喜字。他的母親說,房裡已經一年沒住過人了。年邁的父母對他的生意知之甚少,是看電視才知道了案情經過。

王喜搭上江菊這條線,是2017年10月中旬。當時,國外有客戶想從王喜處購買芬太尼,王喜便在“福步外貿論壇”上找到了江菊,因為江菊的用戶簡介裡寫著“銷售醫藥替代品”。那一次,他從江菊處買了300克芬太尼替代品,費用4200元。

江菊的芬太尼,不是王喜唯一的生意。

據王喜供述,自己是在2016年11月開始接觸醫藥中間體等外貿生意的。當時,他在邢臺市橋西區的一個小區裡租了套房子,成立了“湯神科技生物有限公司”。之後,又與兩名同村老鄉成立了“河北米林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新京報記者在“天眼查”搜索發現,兩家公司均已在工商部門註冊,法定代表人、股東等信息與王喜等人無關,註冊地址也不是王喜租用的小區。

王喜的公司僱了7名懂外語的女孩做業務員。據其中一人供述,她們每天的工作是通過“翻牆軟件”,在谷歌上搜索carfentini(卡芬太尼)、2c-b(一種致幻劑)、2-FDCK(一種K粉類似物)等產品,並在相關網站上留下公司的聯繫方式。有需求的歐美國家客戶會通過Whats App、Skype等聊天軟件主動找上門。

女孩們也懷疑過公司的業務不太正常。據一名業務員供述,她在公司上班一年多,始終不知道老闆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自稱“孫老闆”。同事之間大多也不知道真名,而是以Tina、Diana、Anna等英文名相稱。另一名業務員則供述,她曾專門在網上查過,知道售賣的是違禁品。但“孫老闆”告訴她,這是藥用的,不是毒品。有的業務員,還想過辭職。

據王喜供述,外國客戶想要的多為中國列管的精神麻醉藥品,國內正規廠家很難買到。自己會依據客戶需求,在“福步外貿論壇”等網站上尋找相關產品的替代品,然後加價轉賣。

2018年12月20日,新京報記者檢索發現,“福步外貿論壇”是一家涵蓋行業採購、報關、貨運代理等交易環節的外貿網站。以“芬太尼”為關鍵詞在該網站搜索後,結果被屏蔽。但在一些與“醫藥中間體”有關的帖子中,仍有MDMB、2F、U47700等新精神活性類物質的替代品銷售。

記者隨機加了一位賣主的QQ,詢問是否銷售芬太尼的替代品。賣主表示沒有現貨,“有了,會通知你。”


“實驗室毒品”芬太尼跨國之旅


▲2019年1月2日,“福步外貿論壇”上依然有人出售U47700 等已被列管的新精神活性類物質替代品。 網絡截圖



芬太尼的跨國之旅


每當需要收發芬太尼等貨物時,王喜都會專程開著他的白色高爾夫車,到邢臺市中心的銀座商城,尋找一個固定的順豐快遞員,從不直接在家或公司收寄。

據王喜供述,雖然廠家告訴他,銷售的產品是違禁品的替代品,但為了保險起見,當快遞員要求記錄身份證號時,他都用一張網購的假身份證登記。後來二人熟了,身份證也不查了。

每一次,王喜都用假名寄送包裹,包裹裡的醫藥中間體都會用錫箔紙包好,並以“食品添加劑”的名義寄出,快遞員幾乎從不檢查。

除了王喜,柳華有時也會使用順豐,直接將芬太尼類產品寄送給客戶。據柳華供述,他在上海發件時使用過真名,後來到常州便用了假名。“因為常州查得比較松,上海會嚴一些。”

2018年12月19日,新京報記者致電順豐速運公司,接線員表示按照相關法律規定,快遞員收件、寄件都要查驗客戶身份證。順豐速運官網顯示,除日用品外,化工類物品需提供安全屬性證明材料,確認安全後,再將證明材料隨貨寄出。

據上述順豐快遞員供述,自己對王喜並未按要求核實身份。王喜告訴他郵寄的是“食品添加劑”,他也只是按照快遞公司的要求打開看看,粉末物品只能走陸運,不能走航空運輸。

為了方便運送出境,有時,王喜會把裝有芬太尼的包裹先寄給一家國際貨運公司中轉。這家公司是王喜在“福步外貿論壇”上找到的,聯繫人自稱“小趙”。據王喜供述,小趙承諾“哪怕是不合格的東西”,也可以幫忙寄送出國。

王喜有時也會找另一家上海貨運公司的小費。據小費供述,他每次都會將商品寄送到南京的國際貨運公司,再從南京出境,因為“上海和深圳對化學品出關查得嚴一些,不容易出關,南京相對容易”。

2018年12月20日,新京報記者聯繫了“福步外貿論壇”上的一家公司。該公司在深圳,簡介中稱可進行“化工危險品貨代”業務。

據該公司客服人員介紹,內地出口化工產品需要提供“貨物運輸鑑定報告”,由各地的化工研究所簽發,但香港不用,“您將貨物運到深圳,我們再安排送到香港。”

當記者詢問寄送的化工產品為中國內地的違禁品,是否會被查扣時,對方表示,只要產品不是香港或目的地國的違禁品,都可順利運輸。

2017年10月31日,邢臺警方在上海截獲了王喜寄往美國的21袋鋁箔包,裡面分裝著約196克芬太尼類物質。

致命的芬太尼就是在這樣的小包裹裡,遠渡重洋,到達美國。

新京報記者 付子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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