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保衛恆指

1998,保卫恒指

1997年10月28日香港恆生指數一日之內下挫1438.31點,收於9059.89 點, 暴跌13.7%。(資料圖片)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席捲香港,金融大鱷來勢洶洶在香江興風作浪。1998年8月14日,港府攜近千億美元的外匯基金毅然進入股期兩市,全力反擊國際炒家的超級賣空行動,以捍衛600萬香港人的財富與未來。

從8月14日到28日,短短10個交易日裡,香港金融市場上迎來一場不見硝煙、卻異常慘烈的貨幣戰爭。

山雨欲來

危機越是嚴重,在它到來之前,往往越不容易被覺察出來。

1997年7月2日,當時的泰國中央銀行突然宣佈,放棄實行多年的固定匯率制度。消息一出,泰銖對美元當日狂瀉20%。持續了4個月的泰銖保衛戰宣告失敗。不過,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將是一場席捲亞洲的金融風暴的開始,就連號稱“亞洲乃至國際金融中心”的香港對泰銖的情況也沒有過多地留意。

此時的東方之珠完全沉浸在紫荊花的芬芳裡。百年遊子歸家,絢爛多彩的焰火照亮了香江的夜空,也照亮了600萬港人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平穩迴歸,為業已欣欣向榮的香港經濟平添了更多信心。這時的香港各大銀行和其它存款機構共有近萬億美元的境外資產,佔全球的8%,為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第六大外匯交易市場,亞洲第二大股票交易市場。作為香港股市“晴雨表”的恆生指數一路高歌猛進、牛氣沖天。

對於那段日子,《經濟參考報》研究室主任葉奇元的印象很深。從1996年到1999年,他一直是新華社駐香港分社的記者。因為是經濟專業出身,葉奇元被分配跑金融、股市和期市裡的新聞,恰好見證了迴歸前後的繁榮景象。他記得,香港股票交易所有個有趣的規定,恆生指數每上漲一千點,大家就要在交易大廳裡開一瓶香檳以示慶祝。迴歸前短短七八個月裡,葉奇元就趕上了3回開香檳場面,酒沫噴薄而出,又喜滋滋地順著瓶口流下。到了1997年8月14日,恆指更是高衝16497點。

但此時東南亞經濟危機的風潮已經漫卷開來。繼泰銖垮癱之後,菲律賓比索、印尼盾、新臺幣、港元都成了國際炒家和投機者貪婪覬覦的標靶。7月中旬,菲律賓比索貶值;8月中旬,印尼盾宣佈自由浮動。不過,想狙擊港元卻沒那麼容易。大量拋售港元的市場活動一旦出現,香港貨幣發行局的自動調節機制便會啟動,抽高銀行利率,炒家借沽港元的成本大增,自然損手離場。

兩次三番試探性攻擊下來,國際炒家並沒有佔到便宜。穩健的貨幣制度和高達八九百億美元的外匯儲備成為港元的堅強後盾。炒家們沒有辦法又不甘心,只能繼續躲在暗處觀望,積蓄力量,伺機出手。

1997年10月,機會終於來了。

高借,低還

1997年10月中旬,新臺幣突然棄守,事先毫無徵兆。

臺灣方面此前已經耗費了近50億美元捍衛新臺幣,但此時臺灣的外匯儲備尚有830億美元,國際金融界普遍估計臺灣完全有能力守住新臺幣,臺灣卻一反常態,突然放棄了穩定匯率的努力。

這樣一來,原本兵分兩路出擊臺灣和香港的投機資金在臺灣獲利後,整合兵力進犯香港。在這股來勢洶洶、席捲亞洲的投機風潮背後,出現了一個令人生畏的名字:索羅斯。此人的傳奇經歷又為眼下這場危機增添了更多的關注度和戲劇性。

上世紀60年代末,索羅斯成立雙鷹基金(後改名為量子基金),發誓稱霸全球金融市場。1992年,他大肆拋售英鎊,令英鎊大幅貶值,迫使英鎊退出歐洲匯率機制,量子基金盈利10億美元,索羅斯一戰成名。成立20多年裡,量子基金每年回報率高達30%,成為全球最著名的對沖基金。如果誰在1969年基金成立之初投資10萬美元。那麼,到了90年代末,他已擁有3.3億美元的身家。這使索羅斯幾乎成為了國際炒家和投機客的代名詞。

索羅斯最善於尋找金融體制的弱點,他強勢出擊,作風兇悍,不留餘地。1997年開始,索羅斯發動對東南亞國家的金融狙擊,就是看準它們存在的諸多問題和經濟泡沫。據香港城市大學金融教授張任良回憶,1997年前後,香港房價飆升,1平方尺能賣到1萬港元;每逢新股上市,排隊的股民一眼望不到頭。

更棘手的問題還在後面。隨著資訊和電訊系統的飛速發展和金融市場的急速開放,新興的亞洲國家被裹挾進世界金融市場。這個市場高度自由,充斥著種類繁多的衍生工具,國際資金流竄不定,且數額巨大、速度極快。而普遍說來,亞洲各國的金融管控體系尚不完備,對金融衍生品操作更是知之甚少。這就好像一輛破舊的老爺車駛上了高速路,焉有不翻車的道理?

索羅斯們操作一國匯率的手法非常複雜,簡單地說,首先,各路炒家大量借取當地貨幣,隨後拋售當地貨幣購買當地外幣,以此改變兩者供求關係,壓低當地國匯率(即當地國貨幣對外幣貶值)。當谷底到來,他們便可用很低的價格購買當地貨幣,用來償還原先所借。這樣價高時借、價低時還,利用“高借低還”來大量套利。

若不想讓高借、低還的陰謀得逞,關鍵之處在於頂住拋售壓力,維持住正常匯率。

10月下旬,千億遊資秘密集結,密謀狙擊港元。戰事制高點便是香港實行了14年的聯繫匯率制。

長久以來,聯繫匯率制確保了香港匯率的穩定,是香港經濟發展的一根定海神針。守住聯繫匯率,不僅是為了粉碎炒家圖謀、守住港人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更是為了守住特區的穩定大局。

但是,香港要怎麼守?

“任一招”

1997年10月21日深夜,香港金管局接到駐美國辦事處來電,稱在紐約外匯期貨市場有炒家在大筆拋售港元。

在此之前,新臺幣已經主動貶值3.3%,創下10年新低。借這個機會,炒家多路來犯,總攻香港。從21日開始,國際炒家在短短一兩天內拋空1000億港元,全力打壓。

金管局立即做出反應,總裁任志剛部署買入炒家拋售的港幣,同時抽緊銀根,收緊向香港各銀行發放的貸款,以免炒家在市場上借到港幣,作為新一輪攻擊的彈藥。

這樣一來,市場上港幣緊缺,投機者又在瘋狂借入,市場利率立刻被拉高,隔夜拆息一度飆升至280釐。面對如此高昂的拆借成本,投資者只得倉皇收場。

拉高利率、抽高息口,在被金管局拿來對付國際炒家時屢屢奏效。難怪會成為金管局總裁任志剛打擊投機活動的制勝法寶,並因此得了個稱謂:任一招。

然而,“任一招”並非萬全之策。

金融市場上有個一般性規律,高息勢必影響股市。高息打壓股市的因素很多,最顯而易見的是,如果利率上浮,說明把錢存在銀行收益將會增加,在股市等方面的投資便會減少。“任一招”將利率一度扯高至280釐,自然會重創股市。

果然,10月23日,香港股市迎來了“黑色星期四”。交易所的電子屏幕上一片赤紅,市場拋盤如潮(香港股市與內地股市恰好相反,綠色代表上漲,紅色代表下跌)。當天,恆指大跌1211點,跌幅達到10.4%。然而事情並未就此完結,10月28日,恆指更是暴跌1438.31點,日跌幅深達13.7%,報收9059.89點。

這個時候,有些證券業內人士注意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

“1997年九十月份,恆指期貨的動靜很不尋常,未平倉的合約數量大幅增加。正常情況下,一直是5萬張左右,1997年10月份,累積到了近10萬張,並最終從暴跌的股市中狠撈了一筆。”香港金銀業貿易場名譽會長馮志堅回憶說。當時,馮志堅是中銀國際證券的總經理。他覺得那是個很不好的苗頭,隱約顯露出有人在操控市場的苗頭。

事實證明,馮志堅的懷疑並沒有錯。

精明的國際炒家在屢次攻擊港元失敗後,發現了“任一招”的死穴所在——攻擊港幣匯率,會逼迫港府拉高利率,而利率高企必將打壓股市。這樣,匯率、利率和股市之間就形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局。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1998,保卫恒指

風雨飄搖中,東南亞各國迎來了1998年的新年。

1月,印尼盾再次受到攻擊而下滑,新一輪金融危機的浪潮襲來。港元又一次受到攻擊。據香港金管局事後調查,國際炒家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多方組織,借入港元。

既要借得多,又不能被金管局覺察,國際金融市場上紛繁複雜的資金流動為索羅斯們提供了最好的掩護。他們一方面通過國際金融機構在香港發行債券融資,另一方面將手中的美元債權轉換為港元債權,神不知鬼不覺地備足了“彈藥”。

同時,國際炒家在恆指9000點附近不斷購買看跌的恆生指數期貨合約,手中累積起大量淡倉,布好了“地雷陣”。

所謂“指數期貨”是一種頗為複雜的金融衍生工具,誕生於1982年。簡單說來,買期指就有點類似於賭場裡面買“大小”。投資者買未來某個時候恆指上漲或者下跌,如果真的漲了或者跌了,便可以賺到錢,假如買錯了方向,就得賠錢了。

根據香港結算中心規定,股市下跌時,恆生指數每跌一個點,持有淡倉的投資者就將從每張合約中獲得50港元收益。到七八月份,期貨市場上未平倉的淡倉數量遠遠超過了歷史最高紀錄。

炒家的如意算盤是:首先拋出港元佯攻港幣匯率,逼金管局使出“挾息”的慣用招數,拖垮股市,造成恆生指數暴跌,把市場逼向他們預先布好的“地雷陣”裡,然後“引爆”期指淡倉,利用期指巨大的槓桿效應,賺個缽滿盆溢。

不得不承認,索羅斯們的確高明。但這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陰謀能否得逞,還有個必要前提,就是港府繼續奉行不干預政策。

當年4月,因有人反映市場的不尋常活動,香港證監會經過調查,專門發佈了一個專題報告。不知為何,報告卻聲明沒有發現操控市場的行為。6月,炒家再次試探性衝擊港元,金管局此時已經覺察到有操控市場的情況,但也並未行動。這使得大小投機商們更加膽大妄為,公然將香港稱為他們的“自動提款機”。

8月,數字顯示,香港第二季出現5%的經濟負增長,失業率上升至4.8%。3日,香港匯豐銀行宣佈上半年業績出現大幅倒退,與同期相較,竟然減少四成;匯豐銀行的母公司匯豐控股的盈利也下跌了16%,這是匯控成立9年來的首次盈利倒退,消息一出,股價急挫5.29%,整體拖累大市,恆指跌穿7700點關口。

對沖基金認為時機已到,首先派出“先頭部隊”,開始大量拋售港元。

不過,戰局開始並沒有向炒家預期方向發展。金管局突然變招迎敵。

金管局看準了財政庫房需要提取港元的時機,沽售美元換取港元,讓銀行體系結算餘額沒有下降,並沒有出現炒家盼望的“高息”。

然而,炒家亦是有備而來,他們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大肆散播人民幣貶值及港元脫鉤的謠言。再加上香港經濟持續下調,美國股市大跌的種種不利因素,雖然沒有出現高息,但香港股市還是一路下滑。6日,港股下挫212點,恆指報收7254點;10日,恆指跌破7000點心理大關,一時間拋盤如潮。這當中可能既有故意砸盤的炒家,又有見勢不妙、風緊扯乎的散戶和機構投資者。11日,港股繼續下破6800點;13日,破位6500低點。市場上紛傳國際炒家要把恆指拖低到6000點以下。若果真如此,香港樓市、銀行業將全面蒙受重創。

這一次,受到威脅的不僅是聯繫匯率和香港金融市場的穩定,更是600萬港人對未來的信心。

這場仗一定要打!

8月13日晚上,時任中銀國際證券總經理的馮志堅突然接到了一個不尋常的電話,讓他在第二天趕到金管局出席早餐會。

14日早8時,馮志堅趕過去一看,到會的人除了金管局要員,還有鷹達、和昇、獲多利三家券商的老總。

金管局總裁任志剛並未多言,一下子切入正題:“我等一下就要入市了。你們做不做?”

“做!”幾家券商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碰上政府這麼好的“大客戶”,誰還有理由拒絕?

早餐會只開了半個小時便匆忙結束,大家趕緊回去準備。馮志堅他們4位被要求新開一個手機號,專線專用。當時約600家在港券商中,中銀國際證券的實力也算數一數二,擁有10張經紀牌照,場內場外一共擁有30臺交易終端機。馮志堅特意指示騰出位於公司的10臺終端機,用於幫政府買賣。

開市前幾分鐘,馮志堅打電話給自己的副總幸廣林,交代他當天買進匯豐、新鴻基地產等4只股票。這4只股票都是恆生指數裡的重磅藍籌股。它們的漲跌對恆生指數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至於買家是誰,馮志堅當然沒有告訴手下人。港府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悄然入市,預先知曉此事的人員少之又少,就連直接負責指揮的金管局總裁助理葉約德也是頭一兩天才得知任務。

時至中午,市場上開始傳出港府攜外匯基金入市的風聲。

東亞銀行主席兼行政總裁李國寶依稀記得,14日下午兩三點鐘,任志剛請他去金管局說有要事相商。李國寶當時是香港外匯管理諮詢委員會委員之一,按照香港外匯基金管理法的規定,這個委員會是政府在動用外匯基金時最重要的諮詢對象。

“到了金管局,等了兩個小時,也沒見到任總,把我們安排在房間裡,又不准我們開電話,又不准我們離開。”直到股市4時收市之後,任志剛終於露面,向各位委員解釋了政府動用外匯基金入市的緣由,並徵得了各位委員的支持。

1998,保卫恒指

8月14日,曾蔭權(中)、任志剛(右)、許仕仁(左)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港府入市。(資料照片)

當天下午5時,港府上演了一出“三條好漢見記者”的好戲。時任財政司司長的曾蔭權居中,左手邊是金管局總裁任志剛,右邊是財經事務局局長許仕仁。三人宣佈了政府同時進入股市和期市的消息。港府的策略不難理解:兵分三路,在股票、期指以及股票借貨渠道上全面迎擊炒家,尤其是要托住股市,絕不能讓炒家在看跌的期指上撈錢。

曾蔭權的話擲地有聲:“這場仗沒有辦法避,一定要打。”

很多人對政府的公開表態很是擔心,這不就擺明了政府是買家麼?政府在明,炒家在暗,非常不利。但更多的意見認為,港府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此番港府拋棄了一向堅持的“不干預”政策,勢必引來諸多爭議。堂堂正正地公開應戰,或許可以將負面影響降到最低。當日,恆指大漲564點,終盤收復7000點大關,報收7224點,升幅8%,創下6年來單日升幅之最。

港府入市的時機顯然是經過了精心選擇,接下來3天是香港公眾假期,足以緩衝和消解部分反作用力。

這段時間,對港府動用外匯基金入市的各種意見鋪天蓋地襲來。支持者甚眾,毋庸多言;但反對之聲也大有人在。民主黨認為炒家三路來犯,根本問題在於聯繫匯率制本身,而不在股市和期市。科技大學經濟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雷鼎鳴認為港府託市是“病急亂投醫”;香港城市大學金融教授張仁良認為,香港一向奉行自由市場經濟,這次行動是開了一次壞的先例。

更有學者提醒港府千萬不可意氣用事,因為香港其實是孤軍奮戰。東南亞多國此時已經放棄了堅守匯率,不能指望。而中國內地正面對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就在港府宣佈入市的當天,嫩江崩堤,滔天的洪水向松花江幹流緊逼,齊齊哈爾市25萬軍民正死守大堤。

儘管如此,內地依然是香港的堅強後盾。許多香港人至今沒有忘記,1998年3月19日,新任總理朱鎔基在九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莊嚴表態:“萬一特區需要中央幫助,只要特區政府向中央提出要求,中央將不惜一切代價維護香港的繁榮穩定,保護它的聯繫匯率制度。”後來,金融市場上流傳起一個至今無法考證的故事,說是電視機前的大鱷索羅斯聞聽此言,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貓”“鱷”惡鬥

8月18日,互探虛實之後,雙方正式交手。

港府所用的中銀、和昇等4大經紀行力託重磅藍籌股香港電訊,當日恆指報收7210點。自此,攻堅戰、陣地戰、游擊戰、集團軍作戰,甚至心理戰輪番登場。香港傳媒以前所未有的關注度報道著這場“官鱷之戰”,美術編輯暢快淋漓地在版面上鋪撒著火箭炮、防彈服、殲擊機作為裝飾,以此渲染這場金融戰爭的激烈,讓人一不小心就會誤以為碰上了一場局部戰爭。

8月19日,大摩亞洲董事總經理卓百德放出話來,質疑香港人是否願意將辛辛苦苦賺來的外匯儲備拱手交予一大幫炒家。而且就算香港外匯儲備豐厚,但隨便找一些美國大基金公司出來,他們共同管理的基金總額就可以超過香港外匯儲備的10倍。

港府針鋒相對,不是錢多就可以取勝!金管局開始勸告基金經理和託管銀行,讓他們不要借出港股為炒家提供砸盤“彈藥”。勸喻起到了一定作用,借藍籌股的利息馬上上升了一兩釐,政府希望以此掐斷對方糧草彈藥供應。當日,港府又藉助世界主要股市指數回升的利好,一舉將恆指推高412點,報收7622點。20日,恆指再次小漲120點。

8月21日,港府入市第5天。對沖基金對此前連日失利極為不甘,決定反撲,當日期貨市場出現了令人咋舌的一幕。

下午臨近收市,對沖基金的出市代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出了大約3000張期指沽盤合約。

據傳,當日港府經紀手頭預定的買盤大概有300餘張,臨近收市已經全部用盡。面對如雪片紛來的沽盤,御用經紀一時慌了神兒,和昇的首席出市代表趕忙跑到場邊所屬櫃檯打電話請示。但前後數秒已有多家外資行將交易圈圍住,使他難以返回交易場中開盤接盤。這名交易員只能在外圍全力叫價,要以7600點的價位買入1000張好倉,但場內沽家絲毫沒有理會。

這裡有必要插敘一下1998年香港期貨交易所的情況。據新華社香港分社記者葉奇元回憶,當時的期交所其實就是一間簡陋的大屋子,連房頂也沒有裝好,管道橫七豎八地裸露在那裡,叫人完全無法想象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金元在這裡流進流出。

那個時候,期交所還未使用電子交易方式,而採用公開叫價的方式。這種叫價交易分兩步,首先是出市代表在圈內喊出買或賣的價格,並尋找買賣對手;成交後,向報價職員報價,然後填交表格,並蓋上時間印作實。所以在葉奇元的眼裡,期交所的景象頗似“群魔亂舞”,一群人圍在那裡不停地打手勢不停叫嚷。

代表對沖基金出市的券商主要有8家外資行,被人們稱為“八大鱷”;代表港府的經紀則被人們稱為“御貓”。22日的香港各報紙無一例外地報道了前一日發生在期交所裡的一幕,有人管它叫“八大鱷困御貓”,也有人形容為“錦毛鼠戲御貓”。

期交所事後進行了調查,認定沒有非正常行為出現。因為8月期指當時一路退過7500點、7480點等多個低位,交易員們爭相沽貨,人仰馬翻,“擋路”之事也就在所難免。不過,期交所也承認,下午3時58分45秒,有買賣盤以7550點成交之後,至3時59分43秒時才有買賣盤以7400點成交,兩項成交買賣之間相差了50多秒的時間。在這50多秒時間內,市場內有很多沽盤開出,但一直沒有出現買盤承接,確實有些奇怪。後來也沒有人進一步申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就因為這輪狂轟濫炸,8月期指在當天收市前一分鐘急瀉200點,以7390點全日低位收市。

香港媒體分析普遍認為,這是國際金融大鱷在向港府下戰書!

港府必敗?

如果說第一週的情況還算輕鬆,那麼從第二週開始,戰事日趨緊張。

8月24日,星期一。這一天,俄羅斯股市、匯市搖搖欲墜。並且隨著恆指升高,一些普通投資者為了自身利益也加入到拋售港股的隊伍當中,拋壓驟增。港府不得不增加兵力,更多家中型證券行成為“御貓”。

為了防止出現上一個交易日中“八大鱷困御貓”的狀況,“御貓”們進行了全面的部署。

一開市,和昇的出市代表就已經穩站交易圈中心,其他人則採用了“人盯人”戰術,盯緊外資沽家的出市代表,一旦發現他們開出沽盤,馬上承接。同時,政府加大沽空9月份期指,以便進一步推低9月期指指數,令9月份合約造價較現貨低130點。炒家一旦想將合同轉倉至9月,便會立即出現大約100點的虧損。港府用這招來包抄對沖基金後路。

25日,港府再次改變策略,“御貓”不再力託匯豐控股和香港電訊,轉而以較低成本全面吸納二三線藍籌股。

26日,港府在期市上“引蛇出洞”。下午3時10分,“御貓”全面收起經紀買盤,和昇的出市代表乾脆走出交易圈。期指如同高空擲物,在3分鐘內狂瀉300點。隨後,和昇交易員再度現身接貨,一舉掃入所有沽盤,指數在1分鐘內回升了290點,重上7900以上水平。有人分析,這是政府希望測試一下市場反映,看一旦沒有“御貓”接盤,市場裡的沽盤到底有多大。也有人說,政府這招“敲倉震鼠”是希望將那些想搭政府順風車的買盤震出,這招叫“震倉”。

27日,港府入市第9天,戰事進入白熱化。當天,“御貓”在香港電訊以15.5元的水平擺開了陣勢。距離收市還有15分鐘時,“御貓”們已經掛出1億香港電訊的買盤,相當於投入資金15億5千元,市場一片譁然。交易顯示屏上,買方代碼一個接一個,密密麻麻地連成一片,好像築起銅牆鐵壁,全力捍衛15.5元的價位。這招叫“搭棚”,目的在於顯示買方的實力和氣魄,令對方不敢貿然行動。

國際炒家們也絕對不是吃素的。3時45分之後,炒家在數分鐘內風速賣出4千萬股,狂砸香港電訊,攻勢洶洶。有“御貓”見勢不妙,急忙將買盤收起,守方一下亂了陣腳,被攻方衝散。“御貓”被迫退守,最終以15.45元收市。這最後的15分鐘內,成交額高達每分鐘5.5億元!

還是在這一天,索羅斯旗下量子基金駐港基金經理斯坦利·德拉肯米勒公然叫陣。

他在接受著名財經媒體CNBC的採訪時宣稱,無論香港金管局如何幹預,量子基金狙擊聯繫匯率的行動將打敗港府。斯坦利說,香港經濟正處於衰退,基礎因素無法扭轉,因此量子基金沽空港元及期指,最後將取得勝利。現在政府所做的一切只是為投機者帶來獲利的機會。“當下週一港府官員醒來時,當局會對所做的一切感到沮喪!”

斯坦利的身後是總值高達220億美元的量子基金,還有眾多跟風投機者大軍壓陣。

“急先鋒”陣前叫陣自有他的理由。因為第二天(28日)就將是這場“官鱷大戰”的首次決戰。28日乃8月恆指期貨結算日,這一天恆生指數的高低,將決定億萬金錢的去與留。

烽煙滾滾

8月28日,決戰之日。

這天凌晨2時,香港天文臺發出了雷暴警告,以後每隔2小時就發出一次延長警告。這天的香港一反前一時期的暴熱,陰雲密佈,不時伴有狂風暴雨。

而壞消息對這一天似乎也情有獨鍾,先是俄羅斯中央政府宣佈放棄浮動匯率,盧布隨即大幅貶值,美國股市在當天重挫500點。維多利亞港上空愁雲慘淡,散戶和機構投資者紛紛拋售手中股票,就連歐洲貨幣基金這樣持有港股10多年的長線投資者也加入了拋售大軍。香港政府所要面對的是一場逆境死守戰。

葉奇元這天早早來到了新華社香港分社的辦公室,趕緊把電視打開,頻道調整到證券行情,等著看開市後的直播節目。葉奇元相信,這一天,600萬香港市民將和他一樣守候在電視機前。

上午10時整,交易大堂開市的鐘聲響起,所有政府經紀齊刷刷地在香港電訊買家的位置掛牌,瞬間就將999個買家位置擠滿,守軍拉開防線。

幾乎同時,攻方吹響了前進的號角。外資經紀以每筆16萬股的匯豐控股、香港電訊全力重壓,開市僅僅5分鐘便有30億至40億元股票易手。這幾乎是8月14日港府採取反擊行動前全天的成交額!

半小時左右,交易額突破了100億港元。

港府當天的策略是“守住”便可!

面對洶湧如潮的攻勢,“御貓”全力退守7860點水平,只在每隔5分鐘將恆指掃高1到2個價位,以便扯高期指結算價。所謂的結算價其實是個平均價,是將每5分鐘報價的平均值。

當天上午,香港電訊的沽盤壓力相對較大,由15.25元跌至15.20元。11時開始,“御貓”合力託舉另外一支重磅藍籌股中國電信,將其股價由10.9元推至11.04元。因為中國電信的股票比較難於借貨,港府選擇它作為切入點,用以抵消由於香港電訊微跌而對恆生指數造成的壓力。這麼一來,恆指被輕微推高,但對方毫不示弱,馬上將中國電信重手砸落到11元。

葉奇元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屏幕下方的恆生指數和期貨指數。這兩個指數就好像拔河比賽中的鉛錘,始終在7800點上下微微擺動,有時候升高兩三個點,有時候又掉下來兩三個點。只有旁邊顯示成交額的數字不停翻飛,“呼呼呼”地幾乎讓人看不清楚,彷彿在偷偷洩露著市場裡的驚濤駭浪、兇險異常。

中午收市的時候,成交額已經達到400多億港元。

決戰匯豐

及至午後,由於期指結算價差不多已成定局,“御貓”全面退守,將防線退至7830點。

但此時,對沖基金開始了最瘋狂的反撲,匯豐控股成了攻守雙方的主戰場。因為這支股票是恆生指數裡最重要的重磅股,它的漲落對恆指意義最大。

“我們當天動用了300億港幣,力託匯豐,其實就僅僅是為了不讓它跌5毛錢。”時任中銀國際證券總經理的馮志堅回憶說,如果匯豐控股下跌5毛錢,可能就意味著恆指裡幾十個點的移動。

香港股票交易所當時已經採用了AMS電腦自動對盤及成交系統,買賣雙方一旦對盤,號碼便會自動消失。所以,拋盤似洶湧的洪水,買盤像堤岸上的沙包。馮志堅覺得,他的交易員也像是奮戰在抗洪搶險第一線的官兵。沙包不停地被洪水吞噬,新的沙包又立馬堆積上來,片刻也不能耽擱。

交易員們的10個指頭在電腦鍵盤上翻飛,不停地輸入買盤訊息。馮志堅說,只要有一刻跟不上,所以的努力很可能前功盡棄功虧一簣。馮志堅則四處打電話,跟中銀的姐妹行聯繫,動員對方為中銀證券多提供和預留出一些備用額,以免出現資金短缺,而無法實施交易。

馮志堅的副手幸廣林當時在公司盤房裡坐鎮指揮,與金管局進行聯繫的手提電話幾乎就沒有掛斷過,每分每秒都要向金管局指揮作戰人員彙報交易情況。

盤房內的5號終端機那天專門用來買入匯豐控股的股票。幸廣林至今清楚地記得,5號機的經紀代碼是8136。

當天下午,交易屏幕上出現了絕世奇觀:同一支重磅藍籌股、同一個買價、同一個經紀代碼8136,鋪天蓋地死守買盤。只要守住就是勝利!

那天的4個小時,對所有香港人而言該是何等的漫長。一分一秒都是風險,一分一秒都是收益,一分一秒都是千萬港幣和美元的對決。

指針移過4時,電視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恆生指數、期貨指數終於停止了躍動:“7829”、“7851”。港府頂住了對方的狂轟濫炸,當天成交額總計790億港元,平均每分鐘交易額超過3億港元。

按照終端機的工作機制,在一天的交易結束之後,電腦會自動打出一個單子,將當天機器上的成交額計算彙總,打印出來。

一陣“嗞嗞嗞”地響動過後,幸廣林和同事們圍到5號機前一看,打印紙上竟然出現了一連串的“星號”,連一個數字也沒有,該不會是出什麼問題了吧?大家頭上都有點冒冷汗。幸廣林他們趕忙打電話到交易所去詢問,原來,交易所當時所使用的二代交易機只能打出10位數字,也就是說,它的輸出極限為九十九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而5號機吐出一串星號的原因是,它當天的交易額超過100億!

5號機器的交易員興奮地將單子撕了下來,說要拿回家去做紀念。

一封家書

下午5時30分,收市之後又過了1個半小時,香港天文臺終於發出了雷暴終止的通告。

陰霾散盡,東方之珠更加生機勃勃。

葉奇元坐在辦公室裡,對著新聞稿發呆。稿子已經寫好了,他正琢磨著應該取個什麼標題好。根據28日最終的恆指結果,港府應該是取得了勝利。但是,這是否就是戰爭的最終結果呢?葉奇元翻了許多外電報道,發現大多數人預測國際炒家還將瘋狂反撲。他想來想去,取了個名字叫“初戰告捷”,自己很是滿意。

不過,大家的擔心事後證明是多餘的。就在港府全力託市的同時,對沖基金在俄羅斯市場上投資失敗,被迫回撤,也就沒再攻擊香港。

在短短10個交易日內,港府總共動用的外匯資金超過1200億港元。

保衛戰一結束,香港政府迅即在9月5日推出7項措施堅決維護聯繫匯率,“任一招”變成了“任七招”。此後,香港股市不斷攀升,1999年恆生指數再次突破萬點大關,港府從股市上全部退出,賺了數十億美金。

對於港府決定放棄零干預入市的細節,外界頗多猜測,但始終沒有得到董建華、曾蔭權、任志剛等人的正面回應。只有在8月29日,財政司司長曾蔭權借香港電臺的“香港家書”欄目首次吐露了內心的壓力和心聲。

信是曾蔭權寫給弟弟的。曾蔭權在信中說:

“今次政府在股票和期指市場有所行動,是迫不得已的決定。面對種種指責,我當然感到不好受。”

“我希望你明白,若政府再不採取行動,股市就會因為被人操控而跌至不合理的水平、利息會持續高企、聯繫匯率不斷受壓,而經濟復甦更只會遙遙無期。”

“政府參與市場是個兩難的決定。我既作了決定,便要堅守原則,接受批評。我會加倍努力,好向香港人交代。”

而港府所為是否是最佳選擇?至今在經濟學界仍有分歧。當初反對政府入市的香港城市大學金融學教授張仁良,直到2008年仍然認為港府行為頗有“賭一把”的味道,為什麼不在危機出現之前,就把漏洞堵上呢?“金融市場需要開放,但一定要小心謹慎,千萬不能操之過急,一定要有配套的法規和監管機制跟得上才行。”張仁良告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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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保卫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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