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一生為國,他離開我們已經9年了

10月的北京,碧空如洗,秋高氣爽,一陣陣帶著涼意的秋風吹過,長安街旁的銀杏樹湧起金黃的波浪,陽光透過枝繁葉茂的白楊,撒下片片斑駁印在紅牆之上。每當路過北大街小醬坊衚衕,就會想起在深秋時節去世的谷牧同志。

他離開我們已經9年了。

關於谷牧同志的故事,從炮火硝煙的抗日戰爭年代,到改革開放進行得如火如荼的世紀之交,可以講很多很多,甚至可以寫好幾本書。這裡,我只寫我記憶裡的谷牧同志。

緬懷!一生為國,他離開我們已經9年了

▲谷牧同志在客廳

愛書之人

1988年,谷牧同志由國務院副總理轉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當時我擔任全國政協會議活動的新聞攝影採訪等工作,有幸能夠近距離接觸谷牧同志。

1993年,我到谷牧同志位於西單北大街小醬坊衚衕的住處採訪。走進優雅寬敞的會客廳,一眼便見到了79歲高齡的全國政協副主席谷牧。他笑容可掬,腰板挺直,既有軍人的風度,又頗有文人的氣質。會客廳內整齊地擺放著20個裝滿書的大書櫃。我粗粗看了一下書名,文學書籍居多,幾乎包括了所有外國名著的中文譯本,還有許多中國古典文學的書,再有就是歷史的、哲學的、經濟學的……靠牆有幾隻大書櫃的玻璃用白紙擋住了。谷牧向我解釋:“這裡的書都是我珍愛的,多數已經很難買到了。”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他對書籍有著極為特殊的感情。

谷牧見我被門楣上方掛的“九藤書屋”橫匾所吸引,便一邊招呼我坐下來,一邊告訴我,這“九藤書屋”是李可染先生為樓上的書房題寫的,從院裡那九棵古藤而得名。我想,這“九藤”是不是正應了“九州騰飛”的意味?谷牧雖然退下來了,但依舊掛念著國家和民族的復興。

以詩、書為引子,谷牧打開了話匣子,話題轉到谷牧兩次慘重的損失——丟書。谷牧坐在大沙發上,目光直視前方,思緒飛回到了戰爭年代。

抗日戰爭時期,日寇的掃蕩和我們的反掃蕩頻繁交替。日寇掃蕩是碰到什麼破壞什麼,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所以帶書行軍成了谷牧的習慣。無論多麼困難,他總是捨不得丟書,唯恐丟了就找不到了。南征北戰,谷牧的馬袋子裡除了少許的生活必備用品,剩下的地方全部都拿來放書。當時,規定團級以上的幹部可以每人配一個挑夫,挑些文件與書。文件有的隨時處理了,有的上交了,日記及少部分書他卻一直帶著。有時需要輕裝行軍時,谷牧就把日記及書放在缸裡埋在地下,等打仗回來後再挖出。有一次,打仗回來,埋書的地點怎麼也找不到了。丟失了一批心愛的日記及書,一想起這事,谷牧就覺得遺憾。

“文化大革命”中,谷牧的家前後被抄了8次。家裡沒有存摺也沒有貴重物品,能夠找得到的除了書還是書,除了馬恩列斯毛的著作外,他那近20年的藏書一本沒剩。這是最令谷牧痛心的。

我問他,“文革”後這些書又還您了嗎?他笑答:“沒有,那時來抄家不只是一個學校的學生,那麼多書,學生們在卡車上就你選一些,他挑一些,瓜分了許多,找回來也肯定傳看得破破爛爛了。”前幾年,谷牧兒子的幾個同學還在一所學校的圖書館裡看到過蓋著谷牧印章的書。

谷牧說:“這些書學生們傳看,起到書的作用了,我也不再去找了。可我下決心要都補上。”從1973年開始,谷牧每月從工資中留出50元文化費買書,其他交給夫人支配家用。谷牧沒有別的嗜好,也不吸菸,50元在那個年代可是個不小的數目,但是一看到好書就非買回來不可;有時50元不夠就借錢先買回來,下月再還上。

谷牧那時常到榮寶齋旁邊的中國書店買書,還和書店的兩位老同志成了朋友。他們知道他要什麼書,他每次去除了挑些書外,還開出書單子,囑咐幫助尋找。有時為湊齊一套書要等上半年甚至一年,《莎士比亞全集》那時就少兩本,他等了很長時間才湊齊。

他的許多書是從琉璃廠的幾家書店買來的。1973年,有一天他又到中國書店買書,看見一本《西北調查記》,扉頁有周恩來的簽名,他沒有問價,就立刻買了下來。那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谷牧幾乎天天和周總理見面,周恩來的簽名,谷牧一看就知是真的。第二天開會時,谷牧把書帶了去,給總理看,說:“你的這本書我給買回來了。”總理非常驚訝:“哎呀,這本書你怎麼找到的?”接著說:“那好,謝謝你了,把書還給我吧。”谷牧趕忙說:“書已經買回來了,你就不要收回了吧!給我留著做個紀念。”周總理笑著同意了,並說自己曾把看過的一些書送給身邊工作人員。至於在“文革”當中,這本書到底怎麼落到舊書店的,期間經歷的顛沛流離就不得而知了。

谷牧對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很有感情,“就是現在我還能在北京圖書館找到當年經常讀書的地方。”

谷牧1935年以後在北平參加左翼作家聯盟工作,先任組織委員,後來書記被捕了,他又接任書記。當時他們出版了一本叫《泡沫》的進步雜誌,這些年輕人稱自己是大革命風浪中的一個泡沫。《泡沫》被查封后,他們又改出《浪花》。在北平工作那段時間,谷牧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北京圖書館,約人會面多在北京圖書館附近。

谷牧有4個兒子、1個女兒。他很喜歡女兒,鼓勵女兒學習圖書管理。女兒後來就在北京圖書館工作。

搬到西單北大街後,谷牧常常稱讚這個院子有三大優點:第一是離人民大會堂和中南海都近;第二是鬧中取靜;第三是綠樹成蔭。除了天就是樹,一望無際,彷彿置身於一片森林之中。

這座小院也是知識的森林,院中花香、屋中書香——九藤書屋的主人,就是經歷了中國當代歷史風雲的谷牧。

名副其實《百梅圖》卷

在這座小院裡,在聆聽谷牧同志講述自己的趣聞之餘,我看到了他親手製作的《百梅圖》卷,聽到這一圖卷背後的“丹青妙手共潑墨、百幅梅花競爭豔”的感人故事。

《百梅圖》卷是他將自己的珍藏——一百位畫家畫的梅花圖集成的圖卷,這是一位政治家熱愛中華文化的真實表現,也是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們肝膽相照的證明,是真善美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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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鋒一定要到位。”站立者為谷牧夫人牟鋒和秘書黃淑和(左一)。

據谷牧的夫人介紹,谷牧從小愛好古詩詞及書法繪畫,有不少書畫界的朋友,而真正與眾多的畫家結緣,卻是在那不堪回首的“文革”期間。《百梅圖》卷是名副其實的一百人作一百幅梅花,由書法名家啟功寫序,著名學者史樹青又序,共同編纂而成。谷牧同志何以收藏了這麼多國畫大師的梅花圖呢?

谷牧深情地說:“說到書畫,我很感謝我的夫人牟鋒,自從實行工資制以來,夫人縮緊全家的開支,保證我每月50元的文化費用來買書和買書畫。有時我碰到特別喜歡的,還要借支、超支,夫人對此從無怨言。”

谷牧萌生收集《百梅圖》卷的念頭,始於為收集書籍字畫而徜徉古書店的經歷。有一次,他見到一卷出自明代抗倭將領阮鄂的兒子阮自畫的吟詩書卷《出守慶陽四十八首》。谷牧展開書卷,雖然卷底已經發黃髮黑,但字跡清晰完好無損。谷牧知道這是真跡,他立刻買下來,又把書卷送到榮寶齋進行清洗託裱處理。谷牧清楚地記得,僅裝裱就用去了100元。這卷珍品經榮寶齋師傅回春妙手的清洗裝裱後完好如初。谷牧細細研讀了48首詩,彷彿讀著古人的日記。他深知這卷詩能這麼完整地保留下來十分難得,這對了解古代的歷史文化是極其寶貴的資料,谷牧為此激動不已。

歡喜之餘,他又想到自己還珍藏著幾幅畫壇名家梅花圖,如能在紙面上有觀賞百梅爭豔的場景,該是何等壯觀!畫壇的大家深知谷牧“愛梅惜梅”,不論疏熟,都紛紛欣然命筆,將自己的梅花圖贈送。他們忘不了谷牧的情誼,忘不了谷牧在“高天滾滾寒流急”時的雪中送炭。同時,他們也十分欣賞“梅”“松”“竹”。歷代的人們借松的風骨比喻“堅貞”,用竹的挺直形容“氣節”,以梅的耐寒象喻“風骨”。梅、蘭、竹、菊又被人稱為“四君子”;梅、蘭象徵清幽,竹、菊隱喻高潔。“風骨”和“清幽”,當是谷牧的心聲和為人品格的寫照。谷牧為繼承、保護、弘揚祖國傳統文化藝術作出的卓越貢獻,在藝術界有口皆碑。

收入《百梅圖》卷的作者有何香凝、朱屺瞻、劉海粟等前輩畫家,也有龔繼先、王超等年輕畫家。有的作者如李苦禪、於希寧、董壽平、關山月等或是著名的花卉畫家,或以擅長畫梅名於世,但也有的畫家平生從不畫梅的,如李可染。吳作人在題句中特別說明:“谷牧同志囑寫臘梅,久未親睹,不敢欺人,項見西郊植物園試栽數株,正迎雪放蕊,勉圖並題以奉兩正。”還有些作者是版畫家或詩人、美術史家、建築學家,《百梅圖》卷也為他們留下了寶貴的一頁。

從作品題跋所署創作年月看,最早提筆的是王個簃、來楚生、張大壯,均作於“文革”開始的1966年。數量最多的是1975年和1977年,最晚的是1979年王伯敏、林曦明的作品。《百梅圖》卷大部分作品是畫家們在“文革”時期創作的,《百梅圖》卷也正以此而具有特殊的歷史文化價值。

緬懷!一生為國,他離開我們已經9年了

谷牧同志接受採訪時(右一為本文作者,左一為谷牧同志的女兒劉燕遠)

谷牧是一位政治家,同時還是一位鑑賞家和收藏家。他於政務之暇,頗愛文墨丹青。谷牧深愛黃胄的才華,曾大力支持過黃胄先生創辦的中國畫研究院,對於炎黃藝術館更是大力支持。炎黃藝術館開館兩週年之際——即1993年9月28日,谷牧和夫人牟鋒將其珍藏多年的百幅梅花圖捐獻出來,由炎黃藝術館收藏。這是一位政治家熱愛中華民族文化的真情流露和對朋友深情厚誼的體現,更是谷牧高尚情操的表現。

谷牧愛梅,畫家畫梅,《百梅圖》卷的價值遠不止於筆墨。黃胄在《百梅圖編後記》中講到,“文革”期間,谷牧同志把自己的客廳命名為“抗風軒”,經常邀請一些畫家朋友來此欣賞文物書畫,借清茶談心。他們之中,不少人當時仍戴著“牛鬼蛇神”“黑畫家”的帽子。《百梅圖》卷所收錄的畫家除極少例外,大多都在“文革”初期受到衝擊,遭遇抄家,其中林風眠、陳大羽、黃永玉、黃胄、李可染、李苦禪、鄭乃車等人都是1974年批“黑畫”事件中的受害者。黃胄在《百梅圖》卷的編後記中說:

谷牧同志參觀“黑畫展覽”後,曾向一些畫家表示憂慮,“將在歷史上留下一頁荒唐的大笑話……”在那逆流橫行的時期,能如此向被批判的畫家交心,體現了他的堅定與膽識,也使許多畫界朋友得到安慰和看到希望。《百梅圖》卷是一位政治家熱愛中華民族文化的真情和朋友們肝膽相照的結果。《百梅圖》卷中,有好幾幅作品都以“鐵骨丹心”為題,這是對梅花的褒揚,更是對谷牧人品的讚頌。

“文革”結束後,谷牧對改革開放的貢獻,不需我們評說。他對繼承、保護弘揚祖國文化的貢獻,在藝術界有口皆碑。他和萬里同志支持創辦中國畫研究院;倡議保護恭王府(大觀園舊址),修復琉璃廠文物一條街,繼而支持創辦炎黃藝術館——改革開放後第一座民辦的藝術館。《百梅圖》卷將永遠被珍藏在館,隆重展出並精印成冊,以此令華夏子孫和熱愛藝術的人共同欣賞。

谷牧向炎黃藝術館捐贈的不只是珍貴的藝術品,還有一顆愛祖國、愛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的高貴之心。

百梅迎春,花香沾襟。谷牧捐贈的《百梅圖》卷,能使我們在這梅花芬芳的“香雪海”中感受生活的樂趣,學習老一輩畫家在畫梅方面的藝術造詣及實踐,並從中受到教益。

說到這裡,還應該提到一件小插曲。1999年,谷牧同志借用了一下我們的寫字墊氈,在歸還氈子的時候,寫親筆信:

鳳偉、海霞同志:

借用你們的氈子,忘記還了,現派人送上,務請多諒多諒。前天有人送我一個新筆筒,我這個老筆筒,已用過五十多年了,你們如有興趣,就留下做個紀念吧。

匆匆

祝你們好

谷牧

己卯正月十四日

捧著沉甸甸的筆筒,谷牧同志那為新中國誕生英勇奮鬥的足跡,為發展我國工交事業日夜操勞的身影,為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殫精竭慮的面容,如穿過悠久歲月,緩緩但又堅定地向我們走來,感召我們超越自我、戰勝困難,完成先輩們未竟的事業。

這就是我記憶裡的谷牧同志,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勤樸的老人,好像一直在微笑地看著我、鼓勵著我,眼光溫暖、深邃而又堅定。

(本文作者為全國政協辦公廳新聞局原副局長)

轉自:人民政協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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