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代文学家傅咸有一篇著名的《吊秦始皇赋》，其中写道:余治狱至长安，观乎阿房，而吊始皇曰:伤秦政之为暴，弃仁义以自亡。搦纸申辞，以吊始皇。有姬失统，命不于常。六国既平，奄有万方。政虐刑酷，如火之扬。致周章之百万，取发掘于项王。疲斯民乎宫墓，甚癸辛于夏商。未旋踵而为墟，屯麇于庙堂。国既颠而莫扶，孰阻兵之为强。他来到关中，看到阿房宫遗址，在这里凭吊秦始皇。
他说，秦始皇在周王朝衰灭之后，继承天统，平定六国，据有万方。然而推行虐政酷刑，终于导致了败亡。所谓“疲斯民乎宫墓”，说阿房宫和秦始皇陵工程耗费民力过度，而“取发掘于项王”的说法，则涉及项羽发掘秦始皇陵的传说。
关于项羽退出关中时情形，《史记·项羽本纪》写道:“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史记·高祖本纪》《汉书·高帝纪上》《汉书·项籍传》的记载大体略同，只说项羽烧毁秦宫室，取其财物，并且有劫掠妇女的行为，但是都没有提到发掘秦始皇陵的事儿。
然而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在楚汉相持于广武时，曾经指责项羽有十大罪状，其中第四条就是:“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罪四。”《汉书·高帝纪上》则写道:“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收私其财，罪四也。”项羽的罪名中，包括“掘始皇帝冢”。事情发生在项羽提出要和汉王单挑儿，即“独身挑战”之后。而刘邦列数了项羽的十条罪状，又说:我率领义兵跟诸侯们一起来诛杀你这个残贼来了，干嘛要和你单独挑战！于是，“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
对于刘邦“掘始皇帝冢”的指责，项羽所以“大怒”，是并不以此为罪，还是恨其无中生有，现在当然已经没有办法弄清楚了。考古工作者指出，以现在掌握的通过长期认真考古调查和发掘所获得的资料分析，秦始皇陵并没有遭到大规模的盗掘。对于项羽“掘始皇帝冢”的谴责，后来虽然沸沸扬扬，千年不息，却并没有确定的实证。《汉书·项籍传》有些文句说到秦始皇陵遭到盗掘，但是发起者与主持者却似乎并不是项羽。
《论衡·死伪》也说，“秦始皇葬于郦山，二世末，天下盗贼掘其墓。”《太平御览》卷八一二引《皇览》也写道:“关东贼发始皇墓，中有水银。”发掘秦始皇陵的，是所谓“天下盗贼”所谓“关东贼”。汉成帝时，营建昌陵、延陵，因为过于奢侈，受到批评。刘向曾经就此对皇帝发表评论，说秦始皇前代君王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的五座陵墓，因为实行厚葬，都被“发掘暴露”。
秦法严酷，而秦始皇几代先祖，甚至秦始皇的父亲秦庄襄王陵亦被盗掘，推想应当并非战国时期及秦统治时期可能发生的事，显然应当是秦末起义军干的。关于秦始皇陵，刘向又说道:“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关于所谓“往者咸见发掘”，唐代学者颜师古解释说:“言至其墓所者发掘之而求财物也。”也就是说，秦始皇陵的“发掘”，似乎并不是项羽军有组织的行为。
刘向又发表感叹说:秦始皇陵是古来丧葬规模空前的，然而数年之内，即“被项籍之灾”。这里所说的“灾”，很可能是特指火焚。《水经注·渭水下》对于项羽发掘秦始皇陵事，又有更具体的记述:“项羽入关，发之，以三十万人三十日运物不能穷。关东盗贼，销椁取铜。”《太平御览》卷四四引《三辅故事》也写道:“始皇葬骊山，……奢侈太过，六年之间，为项籍所发。”项羽发掘秦始皇陵的传说，后来又被一些文人骚客有意渲染。
比如，白居易在《草茫茫惩厚葬也》一诗中写道:“草茫茫，土苍苍。苍苍茫茫在何处，骊山脚下秦皇墓。墓中下涸二重泉，当时自以为深固。下流水银像江海，上缀珠光作乌兔。别为天地于其间，拟将富贵随身去。一朝盗掘坟陵破，龙椁神堂三月火。可怜宝玉归人间，暂借泉中买身祸。”所谓“一朝盗掘坟陵破，龙椁神堂三月火”，都指为项羽事迹。又如鲍溶《经秦皇墓》诗:“山河一易姓，万事随人去。白昼盗开墓，玄冬火焚树。哀哉送死厚，乃为弃身具。”也在复述项羽盗焚秦始皇陵的传说。
清代诗人袁枚《始皇陵咏》诗又写道:“生则张良椎之荆轲刀，死则黄巢掘之项羽烧。”黄巢掘始皇陵事，正史并没有相关记载。关于秦末“关东”起义民众对秦始皇陵的破坏，袁枚还写道:“骊山之徒一火焚，犁耙耱杆来纷纷。珠襦玉匣取已尽，至今空卧牛羊群。”清人钱错《始皇陵咏》诗也写道:“三泉既穿祚随促，函谷忽破重瞳来。发以千人运累月，阴金阳玉俱成煨。苍苍复道倏瓦裂，宝物乃是前车危。吁嗟沛公约先入，何独使羽相烧摧？”
可能正是因为经历了这种“燔”、“焚”、“烧摧”，秦始皇陵地面建筑遗迹如寝殿、门阙、角楼、食官和园寺吏舍等，多残留红烧土、木炭以及残砖断瓦的遗存。食官遗址的铺地石中的木构已化为炭迹，其西段有大型板瓦和筒瓦覆压地下，显然是整个屋面塌落所致，可见当时火势之猛烈。关于秦始皇陵遭受破坏的情形，还有其他的说法。
例如，有牧羊儿丢失羊只，持火寻找，致使墓中失火的传说。这一说法，是目前所见到的最早的记录，见于《汉书·刘向传》所记载的刘向的言论。刘向在谈到“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之后，又说:“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臧椁。”说牧羊儿童丢了羊，发现羊钻到了秦始皇陵区的一个洞子里。牧童点火照亮，寻找自己的羊，没想到失火烧了陵墓中的棺椁。
刘向随后又发表了这样的感叹:“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秦始皇陵其“外被项籍之灾”而内离牧竖之祸”的说法，一“外”一“内”，反映项羽当时所破坏的，可能确实只是陵园的地上建筑，而陵墓的地下结构，则毁于意外的“牧火”。“牧火”传说，流传也非常广。《水经注·渭水下》在“关东盗贼，销椁取铜”之后，也说:“牧人寻羊烧之，火延九十日不能灭。”
《太平御览》卷四四引《三辅故事》于“六年之间，为项籍所发”语后，也有“放羊儿堕羊塚中，燃火求羊，烧其椁藏”的说法。又《太平御览》卷八七一引三秦记》也说:“秦始皇葬骊山，牧羊童失火烧之，三月烟不绝。”历代咏史诗多有吟诵此事，而抒发怀古之悠远叹息的。例如李白《登高丘而望远海》诗:“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
张九龄《和黄门卢监望秦始皇陵》诗也有“始掘既由楚，终焚乃因牧”句。杜牧《过骊山作》诗也写道:“黔首不愚尔益愚，千里函关囚独夫。牧童火入九泉底，烧作灰时犹未枯。”又如明人齐之鸾《始皇墓》诗:“金泉已锢鲍鱼枯，四海骊山夜送徒。牧火燎原机械尽，祖龙空作万年图。”清代学者王士禛也有《秦始皇冢》诗:“下锢三泉银作池，一朝祻发牧羊儿。不知地底连机弩，曾射周章百万师。”都以为“牧火”延烧，曾经使秦始皇陵遭受破坏。
这样的说法，似乎恰恰又是和秦始皇陵兵马俑坑建筑遗迹中立柱、棚木被焚烧的考古发现相一致的。不过，据主持秦始皇陵兵马俑坑一号坑发掘的考古学者的判断，出土的遗迹表明，一号坑的焚烧、破坏比较严重。木构建筑大都变成了炭迹或灰迹；并在焚毁前曾遭到人为的严重破坏，许多兵器和车马器被拿走，很多陶俑被打碎。这不像是私人盗掘者所为，似与重大的政治变故有关。
另外，俑坑的底部普遍覆盖着厚六至四十四厘米约可分为十至十四层的淤沙和淤泥；还发现竹篾的编织物及绳索被焚后的炭迹。这都说明一号俑坑构筑后时间不久即被焚毁。参证刘向“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的说法，研究者又有这样的分析，始皇陵园范围内至今地面上仍堆积着很厚的被烧过的残砖碎瓦及炭灰与红烧土遗迹。看来，一号兵马俑坑可能是在公元前207年被项羽焚毁的。
从许多现象判断，项羽军事集团或所谓“关东贼”、“关东盗贼”对秦始皇陵园可能确实进行了较大规模的焚劫，而“牧火”传说即使属实，也只是局部的破坏。而这两方面的破坏，都没有使秦始皇陵的核心部分——地宫受到损害。根据这些现象，有的学者甚至得出结论，以为可以“确认秦始皇陵地宫历经二千多年，仍然完好”，历史文献中“项羽掘墓”和“地宫被焚”的记载，都可以“否定”。
当然，这样的结论，还有待于秦始皇陵地宫发掘实践的证实。除了上文引录“死则黄巢掘之项羽烧”的诗句说到黄巢“掘”秦始皇陵传说，然而未能得到史籍证实而外，又有十六国时期后赵王朝的统治者石勒与其子石季龙也曾经“掘秦始皇冢”传说，而这一传说却于史有征。
《晋书·石季龙载记下》写道:石勒和石季龙都极端贪婪而毫无顾忌，他们已经占有了十个州的土地，金帛珠玉及外国珍奇异货不可胜纪，然而依然以为不足，前代帝王和先贤陵墓没有不发掘，取其宝货的。他们曾盗掘邯郸赵简子墓，因为地下水大量漫出，不得不终止盗掘。“又使掘秦始皇冢，取铜柱铸以为器。”石勒父子“掘秦始皇冢”的传说，其实际情形，很可能也如同项羽及关东起义军那样，只是对陵园地面官祠以及若干从葬建筑设施造成了破坏。
不过，后来民间关于秦始皇陵被盗掘的传说，流播甚广。后世人劝说行德政，尚薄葬，多举这个例子。如《魏书·高允传》记载，北魏孝文帝时中书侍郎高允谏言杜绝厚葬之风，说道:以往尧葬在谷林，农民照旧在那儿耕地；舜葬在苍梧，市民依然在那儿做买卖。秦始皇经营自己的陵墓，下固三泉，金玉宝货不可计数，但是死了没多久，尸体被烧了，陵墓被挖了。由此推之，尧舜之俭，始皇之奢，谁是谁非，是很明白的事。现今国家营葬，费损巨亿，一旦焚之，还不是都成了灰烬吗？还有一种“汉初发此冢”的传说。
如晋人王嘉《拾遗记》卷五写道:以往秦始皇营造陵墓，收敛天下珍宝，生殉工人，在陵墓中造江海川渎，列山岳之形。用沙棠沉檀制作舟船，用黄金白银制作禽鸟，用琉璃杂宝制作龟鱼。又在海中作玉制作大象和鲸鱼，以宝珠为星，以代膏烛，据说精灵之光可以照耀到墓外。当时家内活埋的工人，直到被盗掘的时候还没有死。工人于内雕琢石材，作龙风和仙人之像，又作碑文辞赞。
“汉初发此冢”，对照史书记载，并没有列仙龙凤的制度，才知道是被活埋的匠人们后来的作品。后人更写此碑文，文辞多怨酷之言，于是称作“怨碑”。这些情形，《史记》略而不录。这样的说法，有过于浓重的神异色彩，自然是不足凭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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