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金鎖記》黃金的枷鎖劈殺了幾代人,徒留一個蒼涼的手勢

文:宋甜

記不清是第幾次看《金鎖記》了,然而每一次看,都是一樣的脊背發涼,內心無比絕望。七巧無疑是可憐的,然而她遭受命運的愚弄之後,將所有的痛苦重新加在別人身上,甚至是自己的親生子女,如此固執而瘋狂的執念實在讓人膽寒。

她本是燦爛年華的青春少女,卻因為家人的貪財,嫁給了姜家的二少爺。這二少爺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一出生便患了軟骨症,整日臥病在床。小說裡始終沒有一句關於他的正面描寫,他自身的不幸,以及加之於他人的不幸,全部通過七巧在姜家發的牢騷而體現出來。姜家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因為她家只是一個沒錢沒勢的開麻油店的,更因為她那張刻薄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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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痛苦了,整日與一個活死人待在一處,合理的情慾得不到一丁點兒滿足,而自己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以至於到了任人踐踏的地步。正如故事開頭的描寫,連家裡的丫頭,甚至是服侍自己的丫頭,都在她背後亂嚼舌根子,把她當成一個笑話。

她多麼渴望一個健康而充滿活力的丈夫啊,別人的新婚燕爾,別人的恩愛幸福,都讓她多麼羨慕。於是在長期的壓抑下,她漸漸對姜家的三少爺季澤產生了曖昧的情愫。或許不是真正的愛,然而在那種環境裡,唯有季澤願意搭理她,陪她調笑,而且還是那麼健康的一個人。他生性浪蕩,娶妻之後仍然如此,雖然知曉七巧的情意,可是畢竟是嫂子,而且她那麼口無遮攔,萬一事情敗露,他在家就待不下去了。

他無論再怎麼放浪形骸,也不能離了這個供他吃穿玩樂,金錢取之不盡的家呀。所以七巧的情感註定只能無處寄託,她的一輩子,只能在灰暗的空閨裡度過了,而唯一的盼望,大概就是丈夫死後她所能分得的那一份家產吧。

張愛玲只用一句“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就把她十年的悲慘生活一筆帶過了。這種類似影視劇鏡頭切換的敘事手法,彷彿一幅唯美的潑墨山水畫,在悲哀中,人生一段不長不短的光陰,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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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熬到了這一天,丈夫死了,婆婆也歸西了,她可以分得屬於自己的一份財產,過上全新的生活。雖然財產分配並不公平,沒有人為她的痛苦買賬,然而過去,畢竟是過去了。

本以為從此以後,她會報復式的補償自己,用手裡的錢,去換取從前缺失的愛情,重新談一場戀愛,找一個正常的,健康的人共度餘生。可是她沒有。浸淫在封建禮教的氛圍中太久太久,她已經分不清禁錮她的到底是命運還是自己。如果說在這之前是造化弄人,是因為萬惡的金錢,因為家人的逼迫,可是如今,她明明有了掌控自己幸福的機會,可以不顧一切的重新愛一場,可是她始終沒有,我不懂為什麼。

她那不顧後果的瘋狂,不怕人言的倔強,在前期的家庭生活中,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已經展現得淋漓盡致,憑著這份刻薄,她有什麼不能做的呢?什麼寡婦不能再嫁的束縛,什麼旁人的閒言碎語,子女的冷眼旁觀,打破它就是了,有何可俱的?可是,她也只是一個脆弱的痴情的女子,曾經季澤給予過她的眼波流轉,生動調情,她都忘不了,她已經賠上了自己的心啊。

後來季澤來找七巧借錢的那一幕,簡直讓人拍案叫絕。他對她說情話,編造一套套溫柔的謊言,她本來天真地信了,彷彿渾身都沐浴在愛的光輝了,原來她也有這一天,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他是愛她的!

可是那光環才閃爍了幾秒,一個細微的念頭,如同毒蛇一般悄悄爬上了她的心,他是為她的錢,為她搭上了一輩子才換來的錢,這個人是在哄她。後來一番深入的談話再次證實了她剛剛那個可怕的念頭,於是她瞬間發狂了,將手裡的扇子拼命地摔向他,她多麼絕望啊,這個人從來沒有愛過她,甚至連半分同情與憐惜都沒有,他竟然還來騙她的錢。可是她畢竟是愛過他的,她放不下啊,她趴在窗戶上,用眼眸追逐著他離去的方向,一切,一切都完了。

至於此,她的人生已經是一個散發著腐爛氣息的,絕望的湖泊了,再也沒有一絲生的歡欣,她只能守住她的錢,她的命根子,悽苦地過完這一生。悲劇,到這裡,已經足夠讓人難忘了,可是張愛玲怎能止於此,她那句“一個美麗而淒涼的手勢”,關於七巧的子女的悲劇,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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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常理,一個經歷過苦難的人會更能理解別人的苦難,將自己的缺失的愛補償在兒女身上,可是七巧,卻硬生生地要把兒女一起拖下水。因為她實在太寂寞了,沒有一個人理解她,她的痛苦,她的委屈,所以她只能,用重蹈覆轍的方式,將自己所受的苦楚,重演在別人身上。

或許她也是無心的,可是她對於兒子長白和女兒長安的行為,實在讓人感到無比難受,類似於窒息的那種難受,兒子成天往外面跑,她於是給他訂了親,希望用媳婦來挽留他。她對兒子的態度,既愛又恨,因為她死了之後,財產橫豎都是歸他的,她不需提防他,可是隻因為他是她的親生兒子,他的存在卻半點兒也於她的慾望無補。

她沒有享受過正常的閨房之樂,於是她嫉妒她的兒媳婦,拉著兒子為自己燒一整晚煙泡,還讓他把夫妻之間的私密細節說給她聽。這樣過分以至於變態的行為,讓兒媳婦芝壽忍無可忍,可是她卻無計可施,哭也不能哭,死也不能死,因為她無論做出何種行為的反抗,都是沒有用的。除了招致更多的訕笑和譏諷,別無其他,在她看來,這簡直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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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女兒長安,更是如此,在長安的花樣年華里,逼迫她纏腳,上學又輟學,誘惑她抽鴉片,說媒的人來了又走,她卻始終擔心別人覬覦她的錢財。都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可是在七巧這裡,卻見不得長安半點的好。白白耽擱過了黃金年齡,卻反口說女兒自己不爭氣,找不到好人家,讓長安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有苦有痛無處訴。七巧當年的刻薄,在此刻又死灰復燃,壓迫者死了,她卻成了新的壓迫者,不扯著別人和她一起死不甘心。

後來長安在表妹的撮合下,瞞著七巧,終於找到了童世舫,一個對外洋女子死心後只想找傳統的東方女人為妻的人。兩個人默默地接觸了幾次,彼此都看對了眼,他欣賞她的沉默寡言,她覺得心靈得到了安慰,於是就悄悄地訂了婚。那時七巧正病著,也就沒怎麼反對。可是當她看到女兒臉上越來越喜悅的紅暈,那滿溢著幸福的嬌羞,心裡卻著實不好受。她的刻薄隨著病情的好轉漸漸地又回來了,結局是她親手毀掉了女兒一生的幸福。

她瞞著長安請童世舫到家裡吃飯,然後不動聲色地透露了長安吸鴉片煙的事實,不露破綻,不留餘地,長安站在樓梯口,默默地聽她說完,將所有的委屈,關於戒菸的,關於愛情的,關於未來的,關於母親的,都嚥了下去。然後她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陰影裡,那裡,沒有任何陽光可以照進去。

故事完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月亮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月亮,可是人,已經在時代悲劇和性格悲劇的碾壓下,再也不成了形,隔著寂寂的光陰往回望,只剩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掩埋在那段不為人知的歲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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