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3.背信弃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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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五世昏乱”与“秦晋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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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03.背信弃义

能够顺利取得国君之位,自然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可对于晋惠公夷吾来说,还远不是该庆贺的时候。因为他只是通过贿赂的手段,暂时取得了里克和丕郑的支持,并没有将国内的危机完全消除。他的哥哥还在狄国,重耳的党羽还在国内活动,这些都还是可能会影响政权稳定的不安定因素。

更让惠公忌惮的还有权臣里克和丕郑。里克在献公时期就已经位列为卿了,曾先后以上军主帅的名义讨伐虞、虢,以及收容公子重耳的狐氏大戎。丕郑虽然没有过多的记载,但从里克寻求同盟的立场来看,丕郑也应当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到献公去世后,二人联合七舆大夫,以及三公子的私属,一举铲除了骊姬一党,这对于太子申生的故旧来说,绝对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正因如此,不少贵族都对里、丕的为人赞许有加,让他们在短时间内集聚了可观的人望,从而成为晋国政坛上一颗炙热的新星,对君位的归属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惠公若不是取得了他的支持,是断然不可能回国即位的。

按照当时的说法,此时“里、丕之党半国矣”,里克和丕郑二人权势熏天,心腹党羽遍布朝野,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跟国君掰手腕,而国君还不一定能斗得过他。外有重耳四处煽风点火,内有权臣在卧榻之侧,惠公又怎么能够睡得安稳?因此,无论是谁坐到了如今晋国国君的位置上,都需要好好思考该如何处理与里、丕之间的关系。对于惠公来说,已然有如此煊赫地位和影响力的里克、丕郑,就算是不除掉,也断然不能依照诺言,将汾阳和负蔡的百万田土兑现给他们。否则真要等到他们坐大垄断朝政的那一天,公室就真的就只能任人宰割而没有还手之力了。惠公继承了其父亲献公嗜杀的执政风格,他当机立断,选择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斩草除根。

但就算你是一国之君,杀人也要按照基本法,想要除掉卧榻之侧鼾睡的权臣,总得有个像样的借口,而寻找这样一个借口对于晋惠公来说,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知道在去年,里克和丕郑连续发动了两场政变,先后杀死了继承君位的奚齐和卓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以下犯上的叛乱之举。齐桓公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帜,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要消灭弑君犯上的乱臣贼子。而就在里克发动政变的时候,齐桓公正在距离晋国不远的葵丘(或在河南民权县)举行盛大的会盟。会盟上一再向诸侯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话音还没落呢,这晋国就爆发了这样的事情,简直不要太藐视我这霸主的权威。

而且按照晋献公去世前,周朝大夫宰周公的说法——“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为此会也”——齐桓公选择葵丘作为会盟地点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不满足于仅仅称霸东方,有意要向西方扩展自己的影响力。这个时候齐桓公或许还正发愁,如何寻找介入西方事务的借口呢,可巧就让里克就给奉上了,这样的机会又岂能放过?齐桓公也是当仁不让,在得到消息之后迅速就整点了兵马,直奔晋国而来,声言要讨伐弑君乱政的权臣。

不过别看诸侯军队声势浩大,他还真不至于能影响到晋国的内政,这些话还是宰周公告诉我们的。他在劝阻晋献公的时候,就表示齐桓公的霸业已经是末日西山,根本折腾不了几天了,哪里还有精力西征晋国呢?

事情的发展似乎正如其所料,诸侯大军刚到高粱(山西临汾东北),就听说秦穆公已经带兵护送夷吾返国了。齐桓公不了解西方世界的底细,也不敢贸然跟秦穆公掰手腕,只好就收兵回国了。但为了维护霸主的权威,临行前,他还是特意委派隰朋前来问罪。周王室的周公忌父、王子党也正是为此事而来。为了维护齐桓霸主的威严和周王朝的秩序,他们都要求晋惠公诛杀乱臣贼子里克以正视听。

彼时晋国已然是一个雄踞一方的大国,若是真心想要维护里克,其他人也不敢置喙强求。但偏偏晋惠公对里克也多有忌惮,一心想要除掉里克,于是在各国来使都默不作声的时候,主动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这倒是让在场的使节们都感到有些意外。

惠公心意已定,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该如何妥善处理的问题了。前面我们已经提到,里克和丕郑的党羽占据了晋国贵族的半壁江山,在加上重耳党羽的活动,如果稍有不慎,很可能就会演变成一场全面战争。好在惠公的团队中,不缺的就是工于心计的智囊,他们巧妙地利用了国际国内的各种关系,为里克和丕郑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晋惠公首先使出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由于在回国之前曾有过许诺,在惠公即位后,秦国人开始不断催促有关河外列城五的交割问题。惠公便借此机会,把丕郑派到秦国去,让他以国内政局未稳为由,要求暂缓割地。丕郑前脚刚刚离开国境,惠公的后脚就已经踹开了里克的家门。

此时的里克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惠公派来的人闯进家门的时候,他或许还真掰着手指头计算着将要到手的封地呢,冷不防地就看见一众士兵猛然扑将过来,将自己摁倒在地。里克衔满了泥巴,嘴里呜呜直叫,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个严实。

等他平静下来后,知道自己恐难逃此劫,便很是愤慨地质问道:“如果没有我带人杀死了奚齐和卓子,你怎么可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

有人把里克的话带给了惠公,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你说的没错,没有你我就做不了国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一个弑君者,你杀死了两任国君,一个受命托孤的大夫也被你逼迫至死。你有废立君主的权势,让我如何才能安心地做你的国君呢?”

里克冷笑了一声,想不到我辉煌一时,最终竟然落得如此一个罪名,于是仰天长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说罢伏剑自杀——这就是成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来历。

为了平息民怨,更为了稳住反对派的心思,晋惠公在杀死里克之后,上演了一出苦情戏。他做出了一些后悔的姿态,表示自己并不想杀掉里克,并埋怨郤芮说:“里克是寡人的社稷重臣,寡人一犯糊涂就把他给杀了,你当时怎么就不阻拦一下呢?”

郤芮心里想着您老人家可真会装,但他到底是惠公的智囊,很配合地认了个错。据说那个跟太史苏唱对台戏的郭偃听了之后,扭头就在竹简上写了一段话:“郤芮就是这个德行,他知道国君犯了错误,却不为国家打算去好好劝劝国君,他这种做法就是不忠,所以郤芮就该不得好死。”与此同时他还诅咒惠公说:“国君不经深思熟虑就胡乱杀人,是不祥的征兆,恐怕会遭受天谴、断子绝孙,祸乱恐怕就要来临了。”

不管郭偃是如何的义愤填膺,但至少在眼下,面临祸乱的还轮不到惠公和郤芮。除掉里克之后,与里克有同样罪责的丕郑,自然也就成了下一个被放到砧板上的肉。丕郑当时正在秦国出访,其身上肩负的是惠公请求暂缓割让土地的使命。丕郑在接到这个使命的时候,似乎就已经预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按理来说派人到秦国去赖账这么大的事情,需要灵活得体的处理,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也要维护好两国关系,这才是最好的结果。既然如此,国君就应该在临行之前做好相应的对策,并派他信得过的心腹,至少是对之前谈判有所了解的人前往,才显得郑重其事。但是惠公并没有派自己人到秦国,而且也没有具体的策略,只是给了一个笼统的指令,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赖掉就好,这也太反常了。

丕郑一路上思来想去,心中的惶恐便越来越强烈。他突然想到,或许国君之所以要求缓贿,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把城池割让给秦国。秦国只是他用来打破与公子重耳之间均势的棋子,用完了之后就直接扔掉了,根本就没有想要搭理他。既然如此,那他在回国之前许给自己的七十万亩田土还能作数吗?如果他也打算赖掉该怎么办?如果此事真的发生了,以后君臣之间还如何相处,如何建立互信?

想到这里,丕郑的头皮不禁有些发麻,尽管他不知道惠公接下来会怎么做,但这个细思极恐的猜疑链一旦形成,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带着这个心思到了秦国,把晋惠公缓贿河外之地的要求转述给了秦穆公,并向秦穆公表达了自己对这件事的理解。他认为惠公最为倚重的智囊团,是郤芮、郤称和吕甥这三个人,郤芮一直随从惠公在外流亡,郤称和吕甥则是惠公的内主,他们长期为惠公出谋划策。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使得交割土地的事务变得波折起来,秦国若要想顺利拿到河外列城,首先就应该除掉这三个人。

秦穆公简直要被晋国这帮人给玩坏了:“当年若不是你们贪利,我堂堂西戎霸主何至于被夷吾这小子玩的团团转!如今我刚刚扶植他上位,你们就又来要求我更立新君,到底怎么个意思?还有你们那个国君,他难道不知道一诺千金是什么意思吗?都已经在鬼神上帝面前发过誓了,还带反悔的?我真不知道你们晋国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你们这么多鬼心眼到底从哪儿来的,教教我好吗?”

但秦穆公到底还是个有气度的君主,他心中虽然愤怒,可终究还是没有发作,而是冷眼看着丕郑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丕郑提出让秦国下重金骗请三人到秦国,在把他们扣下之后,秦国大军东渡黄河,以晋国国内的反对派作为内应,驱逐晋惠公,迎立在当时还不怎么争气的重耳。

虽然要付出财礼的代价,但到底要比竹篮打水要强一些,秦穆公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听从丕郑之言,让大夫泠至陪同丕郑一同回晋国复命。一行人行至绛都郊外,丕郑已经听说里克被杀的消息,于是便找到七舆大夫中的共华询问局势。

里克被杀一事让七舆大夫感到阵阵寒意,但是共华天真地以为晋惠公杀掉里克只是迫于国际压力,而且杀掉里克之后当即表示了反悔,说明他并没有真心想要杀掉里克的意思。另外共华还说,惠公也只是杀掉了里克一人,并没有展开大清洗,七舆大夫至今都没有受到任何牵连,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因此认为丕郑入朝复命也不会有事的。

但是没想到,惠公的智囊团果然还是技高一筹,他们不杀七舆大夫的目的,就是为了引丕郑上钩。丕郑听了共华的话,带了秦国使者去见郤芮,郤芮一看秦国带了这么多的礼物,比丕郑带到秦国的礼物还要丰厚,马上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于是迅速知会晋惠公,设计杀死了丕郑。

在小说家冯梦龙的戏说中,丕郑的死据说又与屠岸夷有关。屠岸夷本是东关五的门客,里克图谋弑君时被策反,在朝堂上杀死了卓子,成为里、丕之党的重要人物,并被委派与重耳接头。但惠公回国之后,屠岸夷看到风向不对,又迅速调转枪口与惠公合谋暗算丕郑。丕郑本打算里应外合,再次发动政变,却不料寒冬料峭之中,心事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计谋还未成行,就追随里克去了。

丕郑被杀后,原本劝说丕郑回国的共华黯然伤神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国君的计谋竟然这么深。丕郑前来询问我的时候,我以为国君不会杀他,所以才让他入朝的。没想到国君竟然是撒了这么大的一个网!丕郑是因为误听了我的话才送死的,我对不起他啊!”

共华有着重义轻生死的君子之风,他知道晋惠公杀掉了丕郑之后,自己也必然会面临清洗,但是他并没有跑路,而是静静地等着国君前来捕杀自己,就算给丕郑偿命了。

果然不久之后,晋惠公就接连捕杀了包括共华在内的七舆大夫。所谓的七舆大夫,主要是贴身护卫国君,并充当仪仗队的贵族。当时的国君出行时,除了自己乘坐的戎车之外,还有七乘副车跟随,七舆大夫就是负责这七乘副车的官员。因为七舆大夫特殊而敏感的身份,里克和丕郑在发动政变时就率先策反了七舆大夫,以便于谋刺国君。尽管七舆大夫最终并未直接参与刺杀行动,但他们的背叛终究还是让惠公如芒在背,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一年被诛杀的七舆大夫除了左行共华外,还有骊姬之乱时曾奉命攻打夷吾的右行贾华,以及叔坚,骓歂,累虎,特宫,山祁这么几个人。

晋惠公以雷霆之势,在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内,就把国内的反对势力绞杀殆尽,成功地化解了国内的分裂危机,从中也足见惠公团队政治手段之狠辣。惠公的这些手段从一定程度上很得其父的真传,因此其名声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若实事求是地讲,这或许也是儒家叙事体系的一种偏见,晋惠公为人狡诈不假,但正因为其狡诈,也让它很是善于利用民心,并不像传统史料所描述的那般是个独夫民贼。

丕郑死后他的儿子丕豹跑到了秦国,说什么都要让秦穆公为自己的父亲报仇。秦穆公也因为晋惠公赖掉了河外列城的事情暗自伤神,辗转反侧了好几宿都没能睡安稳,但他却并没有讨伐晋国的打算,而是反问丕豹:“如果晋侯夷吾真的不得人心,真的没有民众的拥护,他怎么可能杀掉里克、丕郑这些人而不引起反叛呢?”

秦穆公的问话让丕豹也哑口无言,但看到丕豹哀痛的表情,穆公也不想失去他这样一颗棋子,于是便安慰道:“现在晋国国内局势稳定,反对派不是被杀就是逃亡,单凭秦国的力量是无法驱逐他的,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晋惠公过河拆桥的做法虽然很让人不齿,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对于稳定晋国的政治环境还是大有裨益的。在铲除了里克和丕郑这样的核心人物之后,那些反对惠公当权的利益集团由于群龙无首,很快就作鸟兽散了。其后虽然还有一些死党——比如重耳的外公狐突——总想着兴风作浪,但在经历了骊姬之乱至今多年的混乱局面后,晋国可谓是人心思定,人们对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倍感珍惜,不想再生枝节,因此这些行动也很难取得大众的支持。

晋惠公除了手段毒辣之外,也是一个善于施恩的人,比如其在位的第二年,特别对故太子申生的灵柩进行了重新安葬,这对于拉拢故太子党羽的效果是不言而喻的。由于晋惠公所施行的安抚政策,使得很多原本颇有怨言的贵族也都纷纷改变了风向,从而都紧密地团结在晋惠公的周围,为其延续献公的集权化改革作出努力。经过这一系列整顿之后,晋国终于结束了多年的分裂局面,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开始在新君的带领下,昂首阔步向中原的沃土挺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重耳妄求回国的念头,恐怕从此以后也再难实现了。

然而历史永远都充满了变量,这些变量总能够出其不意地改变历史的进程,让晋国接下来的历史故事更加精彩纷呈,同时也在无形中促成了一场巨大的变革,对整个春秋乃至于后世的历史,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这一切,对于当时的局中人来说,都是无法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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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03.背信弃义

晋国史话·第一辑 晋文公霸业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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