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舊事:老碾房(張全剛)

乡村旧事:老碾房(张全刚)

南塘邊的大場上,曾經有個老碾房。

老碾房其實是隊裡盛放物料的三間老屋,很破舊。土坯牆,茅草頂,房梁屋角,門框簷下都結滿亂七八糟的蛛網。進到裡面,一個不小心,就會蒙得滿頭滿臉,抹也抹不掉。兩扇破木門,搖搖晃晃地掛在掉了漆的舊門框上,風一吹,就咣噹咣噹地響,像個很老很老的老人,疾走了幾里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門口的大場很開闊,平平整整地散著泥土味。場邊的幾棵大楊樹,高高地站著,春去秋來,葉生葉落,枝榮枝枯,無言地陪伴熊孩子們一年年長大,刻下歲月的痕跡。門口兩個巨大的水泥池子,經常漚了滿滿的麥草,渾黃的池水,冒著許多水泡,像極了熊孩子們唇邊的鼻涕泡,散著餿臭味。即便是這樣,也依然是附近的熊孩子們玩耍嬉戲的遊樂場。不過,每每會被大人們罵,熊玩意兒,玩瘋了都!要是掉進去,早晚給淹著!

不想,大人們的這些話,有一回還就真的應了驗。那是初冬的一個晚上,剛塞滿一肚子紅薯稀飯的幾個熊孩子,無比興奮地比著賽在池子上跑圈。個子最小的三兒一個不小心,一腳踩空了,尖叫著撲通一聲掉進了池子裡,渾濁的池水濺地我們滿身滿臉,嚇得三兒黃了腔地拼命喊。幸好池子不太深,池水剛沒過胸前,不過也著實嗆了幾口。我們慌不迭地七手八腳把他撈出來,三兒全身早已溼透,凍得嘴唇發青,不住地哆嗦。幾個人把他拖進結滿蛛網的破屋,扒下溼衣服擰乾,三兒就赤裸著蜷在草堆裡取暖。不過,這樣是斷然不能回家的,總得想法子把衣服弄乾。我一溜煙跑回家,偷偷鑽進灶房,揣出一盒火柴,臨走還不忘順手摸了兩塊紅薯塞在懷裡。

初冬的火苗真暖和。通紅的焰火,卷著零星的草木灰往上竄,人讓熱氣炙烤著,真舒服。我們嬉笑著圍住火堆,剛才落水的狼狽和不快早已隨灰飛去。晾在一邊的溼衣服冒出的熱氣越來越少了,火堆裡隱約有紅薯的香味騰起來。我們似乎有些著急,心裡癢癢的,就像後背有根雞毛在不停地撓,感覺奇癢,想拿掉又夠不著。七手八腳把紅薯扒出來,顧不得還有什麼灰啊泥的,管他呢。一人一半,掰開了伸長脖子捧著啃。只哧溜幾下,小爪子,尖嘴巴,紅鼻尖就灰不溜秋地花了,熊孩子們瞬間成了幾隻花臉狗。聽說,那晚回家後,三兒還是結結實實地捱了頓胖揍。

老碾坊的門口,架著一隻巨大的紅石磨盤,水牛腰粗的碾子,橫在碾盤上,那是用來碾碎漚爛了的麥草的。碾子太大,我們幾個人使出吃奶的勁也推不動。推碾子是隊裡那隻老黃牛的活。老把式拿出黑色的眼罩矇住老牛的眼,熟練地把鞍子套在牛背上,繫好繩,一抬手,丈把長的鞭子在空中悠揚地劃一個圈,隨著“啪”地一聲清脆的鞭子響,老牛“哞”地一聲清叫,邁開四蹄,毫不費力又及其穩健地拉著碾子,圍著紅石碾盤打轉。看著老牛開始幹活,老把式就可以悠閒地摸出腰裡彆著的旱菸袋,把菸斗在煙包裡揉兩下,裝上一斗菸絲,點上火,靠在草垛上,眯著眼“吧嗒、吧嗒”地抽兩口。麥草被碾成麵糊糊一樣的漿,大人再拿桶把漿拎到大池子裡,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攪,讓紙漿更粘稠均勻。至於裡面還不是不要加一些別的東西,我們就不甚清楚了。只看見大人拿著方形的鋼絲網篩子,一下一下均勻地抄起草漿,待水分差不多瀝乾,再反扣篩子,把草紙貼在碾房的牆上。一個下午的功夫,一張張草紙就成了形乾透了,可以揭下來疊好。不過,這種草紙是不能用來寫字的,只是到了年關,拿出幾張點著化了,祭灶神,拜老天。或者村裡有老人故去,也會在棺前,土地廟前化幾張,算是給老人預備著,在西去的路上,遇到什麼小鬼小判的,給點零錢打點打點,也不至於沒錢而受了難。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隊裡分了地,大場也劃成幾塊分給幾戶人家做了宅基地。要蓋房子了,老碾房無疑就顯得礙事,終於不知道在哪天叫誰給拆了。隨著“轟”地一聲塵煙四起,我們玩耍的樂園就沒了。熊孩子們心裡恨恨的,可是,除了背地裡暗暗痛罵那些拆了碾房的“壞人”,卻也無計可施。老碾房,終於淹沒在歷史的長河裡,再也不見蹤影。老碾房,成了我們記憶裡永恆的圖畫。

多年以後,我們在一起閒談,聊起當年的老碾房,還是有些耿耿於懷。不過,社會總是要進步的。可是,物質生活豐裕了,童年那種簡單的,光著屁股的快樂卻到哪去了呢。沒有了老碾房的大場,擁擠地不成樣子。紅磚青瓦的大房子前,再沒有掉了牙的老奶奶在門口納針線,再沒有別著旱菸袋的老把式,躺在草垛邊,眯起眼吧嗒旱菸,指著天上飛過的鳥雀,告訴我們這個叫什麼,那個叫什麼。沒有了大雪天拿籮筐罩鳥雀的歡叫,也沒有了赤著腳爬上大楊樹摸鳥窩的欣喜了。

老碾房拆了。但是,作為老一輩和我們那代人的記憶,永遠也抹不掉了。無論是老輩們的辛苦,還是我們那一輩的喜樂,早已是融進骨子裡的濃濃情結,化也化不開,深深紮根在心底,成為我夜深人靜時兀自取暖的溫床,聊以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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