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屋》

老 屋

老屋終歸被拆了。南屋沒了,東屋沒了,西屋沒了,北屋只剩下了後牆。院裡的一棵石榴樹沒了,院裡的三棵香椿樹沒了,無花果樹只剩下了兩枝主幹。

這是我含淚在拆遷協議書上籤了名字一月後,第一次去老屋那邊。早晨的時間,院裡清靜,沒人看見我。

老屋並非祖屋,我出生在遠離縣城的一個小村子裡,而今,那裡只有深埋地下的父母的骨灰,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屬於我的任何牽掛了。

老屋之為老屋者,不只是建造年代久遠——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糧食單位蓋的平房——更是我住過的真正屬於我的房子。是我來縣城工作的第二年,從別人手裡花五萬元錢買下的。三間北屋,三間南屋,一間東屋,一間西屋;南屋三間小,準確說是兩間半的空兒,因為還有東邊的半間做了門洞了。零五年春住進去,壹零年秋搬出來,住了將近五年半的時間。五年半的老屋見證了我從縣城又回到鄉鎮,五年半的老屋陪伴了女兒從高中升入大學。五年半的老屋,盛滿了我五年半的快樂和憂傷。

那是二零零四年秋,局裡成立了財務核算中心,沒想到,許多託人情找關係的沒能進來,我卻來了。說真的,我對進城沒有什麼興趣。不僅僅是我過慣了鄉鎮的懶散生活,受不了城裡機關的約束。更重要的是,我在城裡沒有房子,女兒也還在鄉鎮讀初中;而妻子呢,沒有工作,那時在學校裡開了一間小賣部,用來貼補家用。——更何況當時我剛把自己住的三間房子裝修了,又蓋了兩間西屋和一間南屋。院裡種了一株杏樹,一株石榴,院外種了兩棵香椿,還種了兩畦青菜——過著很寫意的半田園生活。然而,儘管如此,我也不能拒絕。我和領導非親非故,完完全全的工作關係,工作需要我的時候,我必須聽從安排。

就這樣,我借調進城了。借調的意思就是,工作關係在城裡,工資關係在鄉鎮。工作關係和工資關係離著二十多里,諸多不便,可想而知。於是,我決計在城裡買一處房子,結束這種冬冷夏熱雨淋風吹的流浪生活。並且女兒也正好要來城裡讀高中了。

老屋離我上班的地方步行十五分鐘,騎自行車五分鐘。它隱藏在一個小區裡,進了小區大門向南走五十米有一條向東的衚衕,向東走四十米又是一條向南的衚衕,向南走二十米又是一條向西的過道,過道寬有一米半的樣子,比兩扇門寬不多少。過道十多米長,盡頭就是兩扇黑門,這就是老屋的院門。第一次看房的時候,我曾對房主說,過道太窄了,出進很不方便的。房主說,窄是窄了些,但是能進腳蹬三輪車,並且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安全。她說的不無道理,左鄰右舍一東一西,過道又這樣狹窄,故計小偷偷起來是有一些難度。

我決定買下來。

我倒不是怕偷,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喜歡平房,我喜歡清靜。看看書,寫寫字,吵吵鬧鬧是不好的。平房呢,有個院子,那就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活動天地,可以種兩棵樹啊,可以種幾棵菜啊。瓜果熟了,隨手摘下來,吃著放心;把小桌子放在樹下,吃飯、喝茶,看書、寫字,都很愜意。

我決定把它買下來。因為雖說房間不大,但間數不少,加上門樓有九間之多,對我來說,住著用著足夠了。更難得的是,院裡長著一棵碩大的無花果樹,蓬蓬勃勃地,很是喜人。

我把它買了下來,它比樓房便宜多了。

辦完過戶拿到房產證的時候,我很是興奮,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並且是在城裡鬧市區中。

二零零五年農曆五月十二日,星期六,我搬進了老屋。這算是真正有了屬於自己的家。

春天的老屋充滿了生機。天上剛剛颳起南風的時候,北屋臺階下的幾點蒲公英和車前子,就吐出逼眼的嫩綠。緊接著,香椿,無花果,石榴,也你追我趕地綠起來了。穀雨過後,西屋下面的絲瓜,和影壁前邊的扁豆,也大膽地探出頭來。我來後的第二年,一雙燕子也來湊趣,它們相中了我家的東屋,就在東屋近門的燈線上,大膽地住了下來。從此,屋門一直到秋後才敢關上。

夏天是一個熱鬧的季節。無花果樹長滿了半個院子。石榴花紅得讓人心跳。香椿樹枝長葉大。而扁豆絲瓜更是無所顧及的爬滿了牆頭和屋頂。燕子呢,開始是兩隻進進出出,後來是幾隻嘰嘰喳喳。到了晚上,東邊渤海路上的叫賣聲和燒烤味,更是把小院塞得滿滿的。其時,關好門窗,打開空調,看幾頁書,寫幾個字,讓內心體味淡泊和寧靜才是人生的真諦。

秋天來了,無花果長到鴨蛋大,把長長的枝條壓得彎彎的,摘一個放到嘴裡,甜得讓人說不出話來。傍晚,城市上空最後一群哨鴿在視線中消失,西天由紅變灰,白天的喧囂漸漸褪去,緊接著,星星就開始和人擠眉弄眼了。這時候,把小桌子放到院中,拌一個絲瓜,炒一盤扁豆,邀上天空的明月,喝上一杯老酒,讓思緒隨意飄散。不知不覺地,眼淚流出來,落到酒杯中,喝進肚子裡。一絲醇香,一絲苦澀。是喜?是憂?是夢?是醒?說不清,辨不明。

冬天的老屋充滿了寧靜。燕子走了,扁豆乾了,幾個過去沒被發現的老絲瓜,一動不動地趴在屋頂。可憐的無花果最後一批沒能成熟,凍死在枝條上,當微風吹過的時候,它們隨枝顫動,彷彿訴說著自己的不幸。女兒上學了,妻子出工了,我也到了上班的時間,只留下香椿樹上一隻麻雀,喳喳地啼叫著老屋的寧靜。

住進老屋的日子裡,有歡樂更有煩惱。先是職稱。我來自離縣城較近的辦事處(其實就是農村),晉職稱要考計算機。平時常用的電子表格,在考試時卻差二點五分不及格。補考滿分後,職稱仍沒晉上。有人問原因,人事部門的答覆是,照顧農村教師。凡是農村老師合條件的全晉了,縣城和辦事處的都擋在外邊。接下來是工作。局長要換界了,有許多關係需要安排。我們幾個借調的又被重新借調到市直中小學。說實話,我對名利並不怎麼上心。哪兒工作不是幹活呢?自己活自己的人,管得了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嗎?但是被借來借去,總歸不痛快。這樣不順心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二零零九年。

二零零九年對我來說絕對是非常幸運的一年。第一件幸事來自女兒。通過努力,女兒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並且恰巧趕上市郵政和市電視臺搞送金榜到學子手中的活動。郵政局不僅給送來了錄取通知書,還給送來了鮮豔的花籃。當晚作為新聞在電視臺播放以後,於是,全縣都知道了女兒高中的消息。另一件幸事來自妻子。來城裡以後妻子幹過許多差事,總是付出多,收入少,還要默默接受老闆的嚴格要求。這年暑假,毅然決定自己做點事。於是買了吸塵器和其他一些保潔器具,我們一家人做起了為別人保潔新房的工作。暑假後,女兒上學了,我上班了,妻子就和別人一起把這項工作做了下去。呵呵,她也算是地球上最小的老闆了吧。同樣是這一年,我終於結束了被借用的尷尬,又回到了鄉鎮。那種出全勤上全班拿不到全工資的日子,象噩夢一樣,一去不復返了。(事情是這樣的,老局長高就以後,來了新局長,新局長新規定,所有被借用人員績效工資由借用單位視自身財力給予發放。也就是說,借用我們的單位,這部分工資發也行,不發也行,都不違反文件精神。我所在的單位可能財力不濟,於是我工資裡每月扣的一百二十元的績效就捐給了原來工作過的街道辦事處了。)

這天傍晚,我正準備喝一杯老酒的時候,突然進來幾個人。領頭的領導模樣的人進門就給我道喜,說我是雙喜臨門了。見我懵懵懂懂,他進一步解釋說,一喜是女兒考上了名牌大學(其實只是一般大學,因為上了電視,外人就誤以為是名牌了),二喜是我們這的平房要拆遷了,他們是來丈量房屋面積的。

"真的要拆嗎?這不是住著挺好的嗎?"我不甚知趣地問。

"挺好?"領導不屑地說,"這裡又窪又潮的,還是人住的地方嗎?"

這話不錯,我們住的平房和前面的樓房差著半米高,並且下水道並不暢通,每每下雨,積水滿院。但是畢竟住了幾年了,人和房之間不無感情啊。於是我又試探著問:"不能不拆嗎?"

"不行,你們這別人都同意了,你不能成為釘子戶吧?"領導嚴肅地說。

"是啊,是啊,別人同意了,我當然也沒意見。"我趕緊這樣表態。

領導見我老實憨厚的樣子,又進一步開導說:"拆了這裡的平房,就在原地給你們蓋樓房,就地置換,這樣的好事去哪兒找啊?!" "哦,哦。"我連忙點頭嘉許,然後又不識時務地問了一句:"可是平房和樓房怎麼個置換法啊?"這時工作人員已經完成了丈量工作,領導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等著吧,我現在也不知道。"

過了不久,《拆遷須知》就給送來了,置換辦法是正房一平換一平,偏房是兩平換一平。如果不願置換的話,貨幣補償是按正房六百一平米,偏房二百一平米的價格以人民幣結算。這樣的置換方法當然不能讓所有人滿意。加上開始又並沒有聽證,許多人心裡憋著一口氣,所以簽訂協議的不到三分之一戶。說心裡話,這樣的拆遷辦法,對我說不上是吃虧還是佔便宜。我呢,正房不新不舊,偏房不多不少,只是感到產權本上的名字是我,我卻一點處置權沒有,心裡有些煩悶。給我做工作的領導這樣開導我,房子是我的不假,但土地是國有的,我的房子蓋在了國家的土地上,政府當然有隨時處置的權力。我無言。只是左鄰右舍不籤,我簽了,房子拆了,鄰居就沒法住下去了。我只好和拆遷的領導說:"我沒有意見了,只要鄰居簽了,給我打電話,我馬上過去簽字。"——這是二零零九年秋後的話。

隨著工作力度的增大,又有一些住戶簽訂了協議。說實話,這時的小區已經沒有小區的樣子了。到處殘磚斷瓦,四面透風冒氣。風一起,塵土飛揚,雨一下,泥濘滿地。特別是壹零年的一場大雨,從下午一點一直下到晚上十點,本來不暢的下水道這時已經全部堵塞。院子有水了,偏房有水了,正房也進水了。直到午夜零時,雨水才從屋中退去。

老屋實在住不下去了,我搬進了樓房。只是有空就去看看,給房子通通風,給樹木澆澆水。一年半過去了,老屋安然無恙。

春天又來了,我又在西屋的屋沿下種上了絲瓜,又在院門的影壁前種上了扁豆。只是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種的絲瓜,更吃不到自己種的扁豆了。市裡這回真正地加大了拆遷力度,"釘子戶"的思想工作承包到單位,比方說,我是老師,歸教育局管,那麼教育局就不能光管我的教學工作了,拆遷工作亦義不容辭。房主沒有工作單位的,就找他兒子,找他孫子,找他女兒,找他女婿,找他‥‥‥生活在地球上,總能找到和他有關係的人吧。可以停了他們的工作,停了他們的工資,來給做做思想工作的呀。我們教育局很是客氣,限期無條件拆除,否則本人調往偏遠鄉鎮,所在單位領導扣發工資,並主動辭去領導職務。局裡沒說停止我的工作,沒說扣發我的工資,但因為我影響到領導卻是不應該的。更何況我聽上了歲數的人說,杜康當年造酒時,放進去同樣的材料,卻出了兩種酒——一種叫"敬酒",一種叫"罰酒"。同樣是酒,吃起來兩種味道。

更有關心我的朋友,這樣開導我,花掉的錢才是自己的錢,穿爛的衣才是自己的衣。那麼人活著,從生到死,真正屬於自己的又是什麼呢?只能是從生到死這一段歲月。人呱呱墜地了,帶不來金錢和職位;人與世長辭了,也帶不去房子和榮譽。人是在自己的哭聲中來到這個世界的,又是在別人的哭聲中離開這個世界的,那麼中間這段時光,何不多一點笑聲呢?於是,我頓悟,含著激動的淚水,在《拆遷協議》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又重重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事實證明,我是英明的,就在我簽下協議一週後的一個夜裡,有八戶人家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莫名其妙地倒塌了。

事實證明,我是英明的,就在我們同一個小區中住著的,路西邊的三排平房,因為地方小,拆遷意義不大,永遠失去了以舊換新的機會了。

感謝慈悲的開發商吧!

然而人總是有些戀舊的,古人就曾敝帚自珍。老屋雖然低矮破舊,卻曾給我帶來過不少的快樂,我沒有為它留下一點影像資料,回想起來,深感遺憾,所以寫下以上文字,聊寄緬懷之意。

2012年6月

PAGE

8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