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炕桌。躺櫃

爐火正紅,鄉鄰進來,帶入一股冷風。黃色的炕桌擺在紅色的油布中間,上面的一隻大圓盤裡堆放著剛出鍋的麻花、饊子,另一隻小些的盤子裡則是花生、瓜子和包著蠟紙的水果糖。鄉鄰和父親寒暄著,我卻聽不清談話內容,也看不清鄉鄰是誰,急著邁步上前……一掙扎,眼前只有灰白色的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打在牆上,原來是一個夢。


老屋。炕桌。躺櫃


夢外是秋天的早晨,又是陰雨連天接地。起床,燒飯,打開燃氣灶,周身還是冷。眼前又晃盪著老家的那個小小的火爐,不禁披掛了一件長衣。


其實故鄉位於敞風地帶,緯度也偏北,大多時候是乾冷的,老屋又隅于山谷之北的風帶上,可我怎麼只記得故鄉的老屋是暖和而溫馨的呢?


老屋

三間土坯房,坐北向南,坐落在山腳下,是父母成家立業的巢穴。屋後跨過一腳寬的防洪渠,便上了山腰,這是童年的樂園。


夏天,一簇簇的狼毒花緊緊挨挨地長滿整個山坡,掰開茂密的根莖,常可見野韭菜、臭蔥等,偶爾還有圓圓的鳥窩,裡面藏著兩三枚小小的蛋。找一塊鋒利的石片,

把野韭菜、臭蔥剷起來,攥成一大把,回家切碎放在老醃菜的湯裡,蘸著莜麵窩窩吃,實為美味


秋天,實在是乏善可陳。小的時候,都是放“秋假”,或在家裡帶弟弟、幹家務,或是去地裡幫著父母收割莊稼。等上了高中,有了“正規的暑假”,秋天都是在學校裡和題海征戰。


冬天來的時候,山坡上除了被朔風切割的稜角分明的石頭,並沒有什麼可玩的。尤其風大的時候,老屋頂上蓋著的用來保溫的胡麻秸稈,總是會被掀的七零八落,即便都是用石頭壓著的。


老屋。炕桌。躺櫃


春天卻是一直留在記憶裡的。


故鄉的春天總是來的很晚,這是我長大了後才曉得的。等到一換單衫的時候,葉子單薄的小草從石縫間鑽出來,山便有些毛茸茸的了。下過一兩場春雨,種完莊稼後,太陽照在身上有些發燙的時候,父親便喊了鄰居們來幫工——要“抹房子”了。


先趕著騾子車去山的背面拉回一車車的黃土,土堆在房子後牆的中間。用鍘刀把經冬了的麥秸切得寸把長,黃土堆中間挖一個大坑,倒入小腿深的井水和碎麥秸,大人們穿著黑膠雨鞋在裡面踩,踩完了再用鍬不停地翻攪,直到麥秸和泥土混為一體,有了足夠的韌性。為了更經得住風水雨打,還有的人家會在黃泥里加入動物的毛髮。


而孩子們總喜歡在土堆的一面“開渠”,看著水流裹挾著黃泥,汩汩地漫過清淺的草芽,在低處匯成一個個水坑。雖然總免不了大人的“嫌棄”,但快樂往往似水珠一樣歡奔著。大人看到孩子眼裡的光彩,笑罵一句也就任由其胡鬧了,不過是多費力擔兩桶水的事兒罷了。


黃泥和好了後,五六個男人沿著院牆上了房頂,兩個留在泥堆邊。一個膠皮桶一根粗麻繩,泥堆邊的人往桶裡鏟,房頂上的人往上拉,“吊泥”的營生是最需要力氣的。房頂上的人則每人手持刮泥鏟子,左一抹右一抹,一抔抔的黃泥轉眼間就化作老屋頂的“新衣”,屋頂上那些風吹雨打過的裂痕,再也不見。

太陽逐漸變烈,屋頂很快就被烤出了新鮮的土腥氣。男人們的嘴和手一樣忙而不亂,土紙菸吸入口腔後吐出的菸圈兒和不葷不素的玩笑在屋頂上歡快地升騰著、瀰漫著。


每年的抹房子都是家裡的大事兒,母親要找幾個要好的姐們兒來幫廚,家長裡短、嬉笑嗔罵間,飯菜就差不多了。一般是炸油糕、炒雞蛋,農村人吃飯,盤大碗大,佈滿了碎泡泡的油糕都放在兩個大鐵臉盆裡,金黃的炒雞蛋上點綴著翠綠的韭菜,分置在三四個平底鐵盤中。涼菜則是白生生的土豆絲拌綠瑩瑩的菠菜段,堆放在一個大瓷盆裡,頂上面是切碎的蔥花、花椒麵,炸完油糕後舀一銅勺熟胡麻油快速倒在花椒麵上。胡麻油與調料碰撞的瞬間,躥腦的醇香瞬間就炸裂於滿屋子,不一會兒屋頂上的人都吸著鼻子說:“今天這油嗆好了!”

晌午,日頭滾燙時,男人們收工了,彎腰掬幾捧井水衝乾淨臉上的汗漬,進家、上炕。女人們早已擺好了飯菜。敞開肚皮一頓猛吃,有時還要喝些酒解乏,白酒是二鍋頭,啤酒則多半是雪鹿,一屋煙火熱鬧自不必說。抹完了房子不久就要開始鋤地了,日子緊著日子過


所以,這是每個春天裡,老屋最風光而悠閒的一天。

炕桌


在我上初一的那個寒假,父親找人做了一張桌子,是一張炕桌,漆了金黃色的油漆。放在老屋裡,像是一道亮麗的風景,讓多年煙火薰染的屋子一下亮堂了許多。


父親的理由是,我長大了,而且成績不壞,需要一個專門寫作業的地方。還有就是,炕桌的用處更大,不寫作業時便可充作飯桌。


我在瀰漫著油漆香味兒的炕桌上做數學題,默寫英語句子。儘管已瞭解化學一詞,卻不知甲醛為何物。因為有了炕桌,我不用坐著凳子趴在炕沿上寫作業了,但伏在炕桌上久了,屁股和雙腿享受不了平整的硬炕,變得又麻又痛。齜牙咧嘴中,趕緊下地溜達幾圈。


記得那年除夕的前幾天,風雪特別大,白毛風颳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山南一個村裡的羊倌在風雪中迷了路,等到找回家時,手腳都凍壞了,100多隻羊丟了一多半兒。


在學習的空擋和母親拆洗被褥、蒸饃饃、炸麻花,為過年做準備。父親則每天會在串門歸來時拿回一卷卷的紅紙,讓我和弟弟幫忙拆成豎條、橫條或斗方。這時的炕桌擺的滿滿當當的,瘦骨嶙峋的毛筆、低檔廉價的黑墨,還有那些一搓滿手紅的紅紙。父親算是村裡的知識分子,但寫的字並不好看,來找他寫對聯的人卻絡繹不絕。我和弟弟把“月份牌”一頁頁地翻過去,找吉祥而又貼近農家實際的話說給父親,父親一筆一劃地寫在紅紙上。很多時候,還要發揮我的聰明才智,現編現賣。


老屋。炕桌。躺櫃


母親總是埋怨父親多管閒事兒,把炕上弄得沒有一點空隙,害得她沒法做針線活兒。給鄉親們寫對聯一則是父親熱心,愛攬活兒;二是很多人並不知這字的好壞。西頭的一戶人家,全家不識字,因為不會寫對聯只好用碗蘸了墨在紅紙上扣“圈圈”;東頭的一家人,託別人寫了對聯,卻總是貼錯地方,“牛羊滿圈”貼在了家門上。還有一家人,鬧出了“大門上的對聯倒著貼”的笑話後,男主人要撕掉時,哪曾想天寒地凍早就把漿糊凍結實了,只好不了了之。整個正月裡,一群孩子每天都跑到人家大門口,念一遍那副對聯,然後不明所以地哈哈大笑著跑開。當然,至於平仄如何押韻、上下聯怎麼區分,根本沒有人關心。


年三十中午,炕桌是家裡最華盛的地方,豬排燴幹豆角絲、紅燒雞塊、肉片豆腐、辣子白菜、肉炒豆芽、涼拌海帶絲、腐竹拌木耳等家常菜環桌而擺,一大條紅燒鯉魚居於正中,一盆炸糕、炸油餅放在炕桌邊上。

等到父親在院子裡點燃了響炮,時鐘的指針正好指向“12”。全家人圍桌而坐,那時母親還總喜歡和父親喝幾盅白酒,我和弟弟則可以隨便豪飲汽水或果汁。


老屋。炕桌。躺櫃


直到我考上了大學,假期不再為做無數的作業而犯愁,它又成了弟弟的課桌。後來,黃色的油漆不斷掉落,斑駁的光陰刻印在炕桌上,和刻在父母眼角眉梢紋路的時速是同步的。


炕桌像是一個鈐印,回憶的紙張再怎麼泛黃發脆,它依舊紅彤彤地停留在原處。

老屋。炕桌。躺櫃

躺櫃


老屋裡有兩節躺櫃,都是紅色的。一節是父母結婚時找匠人打製的,一節是我八九歲的時候,父親買了木板又做的,專門用來放衣服、雜物。而原來的那節正好裡面有兩個格子,分別放了莜麵和白麵,成了面櫃。


我最喜歡的家務便是拂拭這兩節櫃子。先用溼布一寸一寸地擦,再用一塊柔軟的乾布把影影綽綽的水漬揩乾。只待塵埃散去,光華重現。直到用手摸上去,光光的、滑滑的,只餘木頭的紋理在指尖遊走。好似一雙腳走過平坦的原野,偶有一道坎兒,不窄不寬、非長非短,恰好就是歲月的痕跡,跨過去又是一番雲在青天水在瓶。也像一個活通透了的人,走過崎嶇坎坷的路,看過流雲飛瀑聽過雷驚四座,某一個時刻站在人生的某個拐角,眼前一片澄明,山川似水、月色如銀,所欲所求都塵歸塵、土歸土,餘生的路,可通向山外的遠方,也可抵達心底的庸常。

家裡人出門時才穿的最好的衣服、母親用來繡鞋底的最漂亮的絲線、新買的給我扎頭髮用的五顏六色的頭繩、二姨送的一塊淺粉色底子深粉色花瓣的紗巾都在那個新櫃子裡,還有很多零七碎八的物什。

最底層的一件深藍色夾棉風衣,還有一隻上海牌的腕錶,則是母親的心愛之物,是她結婚時力爭來的。


老屋。炕桌。躺櫃


每年秋天,還沒到秋忙的時候,太陽正毒,母親便會翻箱倒櫃地收拾一遍,衣服都拿出來,花花綠綠地曬在院裡的鐵絲繩上,遠遠望去,活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油彩畫。

而令我最歡喜的是那些意想不到的收穫,比如一顆水果糖,儘管是過年時漏掉的,但特別甜;還比如掉在櫃底的鋼鏰兒,湊夠五分可以去買一支帶橡皮頭的鉛筆;比如母親不用的幾塊碎布,我收拾出來讓母親裁裁剪剪縫一個有稜有角、四四方方的沙包;還有一些母親不用的毛線,我學著織了好幾條髮帶,換著戴,很美氣的……反正,每次都有新收穫。

下午的太陽滑過西牆時,母親開始往回收拾晾曬的衣物。抱著那些衣物,濃烈清香、乾燥溫熱的太陽味充斥在懷間,感覺抱著一個不知名的遠方。我便一路輕輕地走一路抽動著鼻翼,直到太陽的氣息蕩滿整個胸腔,放下時,心裡有隱隱的不捨。看著母親一件件地將衣物歸類入櫃,感覺時光被一點點地窖藏了起來。“咔嗒”一下,櫃門合上,紅色的躺櫃便久居於記憶了。


記憶的每一次蓋棺定論,恰是生命熱氣騰騰的反射。未來路上,餘熱在此,不斷不流。


老屋。炕桌。躺櫃


2009年,我正式遠離故鄉,紮根於如今的城市。算起來,老屋比我的年齡還大,有近40年的歲月刻印在那些乾裂的土坯上。每一次歸鄉,都眼見著老屋又小了,又佝僂而頹廢了。記憶卻不斷地在腦海裡發酵,沒法打開姑息的時候,便到了夢裡,又是清曉淚流。


後來,父母也走了,只留老屋孤零零地立在那個半山腰了。雨水越來越少,山上早已沒有了狼毒花,只有青灰色的山體像是一個衣不遮體的老人,默默地蹲在時光的深處曬著太陽、等著冬雪。


再後來,村裡要整治髒亂差,老屋被夷為平地。躺櫃和炕桌都送了人,那些曾被母親無比珍視的物件兒也流落各方,有用的被鄰居拿走了,沒用的被當作垃圾扔在了更遠的山溝裡,任風蝕雨打。


老屋不在了,浩蕩的時光洪流從來都沒把它放在心上,讓它生長和讓它消失,一樣不留餘地。


可是,對我來說,它曾經那麼大,盛放過父母最旺盛的年華,還有我二十多年的芳華,星星點點的繁花綴滿了那棵幼小卻不停茁壯生長的樹。我的生命從這裡開流,如今卻再也找不到了源頭。


歲月啊,請記得常常賜予我勇氣,讓我一直守著老屋的記憶。


—THE EN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