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家之爭|休謨與盧梭

在我所認識的人中,休謨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也是唯一一位在寫作時不帶任何偏見、公正無私的歷史學家。我敢斗膽說,他並不比我更熱愛真理;但我的研究時常摻雜著激情,而休謨的研究只摻雜著智慧和才賦。出於對邪惡之物或者貌似邪惡之物的痛惡,驕傲常常讓我誤入歧途。我不僅痛恨共和派的專制主義,而且也痛恨有神論者的不寬容。

——讓-雅克·盧梭

思想家之爭|休謨與盧梭

讓-雅克·盧梭

大衛·休謨與讓-雅克·盧梭

歐內斯特·C·莫斯納

早在盧梭抵達英國前,休謨已變得憂心忡忡,因為巴黎的哲人們一再警告他:盧梭生性多疑,不僅有受迫害妄想症,而且總是與其恩主爭吵不休。休謨遂直接向沃德琳夫人求證此事。他告訴她:“我不想僅僅因他是個名人就替他效勞。如果他品行高潔且身受迫害,我將竭盡全力去幫他。但這些傳言都是真的嗎?”

在從沃德琳婦人那裡獲得了盧梭品行端正的確證後,休謨遂繼續施行他的計劃。

在與盧梭親自晤面後,休謨便深深被其吸引。據說,“他十分鐘愛這個可愛的小個子男人。”沃德琳夫人相信,如果有誰說盧梭的壞話,休謨一定會將其擲出窗外。而休謨此前那些冷漠而疏淡的評價也隨之而去。不管休謨對盧梭作品的看法如何,這個人現已成為他的摯友,並將終生不渝。“巴黎的哲人們曾警告我說:在抵達加萊之前,我們不可能相安無事。但是,我認為我可以和他在互敬互愛中生活一輩子,”此後不久,休謨信誓旦旦地向布萊爾表白道。而在一封致布萊爾的信中,休謨對於盧梭的第一印象也表露出這種熱忱:

在交往的過程中,我發現盧梭和藹、溫順、謙恭而又不失幽默,與法國的任何文人相比,其行為舉止都要更為世故老練(a Man of the World)……盧梭先生身量矮小,要不是有著全世界最標緻的面相——我是指最生動、最富表情的面容,盧梭稱得上面相醜陋。他的謙恭看上去似乎並不是出於禮節,而是出於對自己卓異的茫然無知:其所寫、所言、所行全都出自天賦的迸發,而非出於日常官能的運用。很有可能,當其天賦處於休眠狀態時,盧梭也忘記了它的力量。我確信不疑的是:有時盧梭相信其靈感源於與上帝的直接交流。他有時會陷於迷狂,並在數小時內保持同一種姿勢,一動不動。難道盧梭的例子不能解決蘇格拉底何以兼具天才(Genius)與迷狂(Ecstacies)這一難題嗎?我認為,盧梭在許多方面都非常像蘇格拉底,只是這位日內瓦哲學家要比雅典的蘇格拉底更具天賦而已,因為蘇格拉底從未寫過任何東西,同時在性格上也更為孤僻和乖張。這兩個人都天生異相。但相較而言,我的朋友的長相還要俊俏一些。我之所以稱其為朋友,因為很多人都告訴我:他對我的評價和依戀遠甚於我對他的評價和依戀,我很遺憾不得不將他帶到英國。

作為一位精研人性的哲學家,休謨竭盡所能去理解盧梭的複雜個性。顯然,就知識層面而言,休謨已做得相當出色,但他能否適應盧梭的個性尚不得而知。因為,儘管有盧梭的朋友所轉述的那些故事,但就盧梭此間的通信而言,尚無證據表明此時的盧梭對休謨懷有任何溫厚之情。盧梭實際上並沒有看到,掩藏在休謨笨拙的外表、平靜的面容和空洞而學究氣的眼神之下的是一顆多情而易感的心靈。除了至交好友,一般的泛泛之交很少能看到休謨的這一面。1764 年夏,當休謨表達出自己對於友誼的猜疑時,巴芙勒夫人對於他的易感和多情便深有體會。休謨曾告訴她,“我應該羞愧地承認……我只是常常屈從於這些不良情感。我雖然從未懷疑過我的朋友們的正直或榮譽,但卻常常懷疑他們對我的忠誠,而且正如我後來所發現的那樣,有時候這種懷疑全系捕風捉影。”就朋友間的猜疑而言,休謨和盧梭的不同在於如下事實:前者總是奮力且成功地控制住了猜疑之情,而後者則放任自流。

盧梭對休謨早有猜忌,但終因雙方友人的勸解而得以平息。但是,盧梭很難忘懷這樣一個事實:休謨是一位英國哲學家,是法國哲人們的朋友,而且對沙龍和歡宴情有獨鍾。在巴黎的社交圈待了10 天之後,盧梭絕望地向納沙泰爾的讓– 雅克·德·魯茲先生(M. Jean-Jacques de Luze of Neuchatel)——正是他陪同休謨及其“門生”盧梭一道去的英國——發出了卑微的請求。“我不知道對於這種公共社交場合我還能忍多久,”他抱怨道,“你能發發慈悲,讓我們早一點離開嗎?”他們確實是提前出發了,不過不僅僅是出於慈悲,也是出於迫不得已,因為舒瓦瑟爾公爵(Duc de Choiseul)已下達了對盧梭的官方驅逐令。

休謨對於盧梭的嬌縱,大家有目共睹,而休謨本人對此也並非毫無困惑。有兩件事證明對將來具有深遠意義。一件關涉到霍拉斯·沃波爾,另一件關乎霍爾巴赫男爵。前者對盧梭產生了影響,而後者則對休謨產生了影響。在沃波爾看來,大衛·休謨和所有哲學家一樣只是荒謬可笑罷了;而讓– 雅克·盧梭則是所有哲學家裡最怪誕不經的一個,他是個十足的“騙子”、“偽君子”,並且以受迫害為榮。一個純粹出於賣弄和炫耀的目的而拒絕普魯士國王所提供的年金之人,只配被蔑視。所以,出於那種沃波爾式的智巧,或許早在12月16日之前,沃波爾就已精心編造了一封普魯士國王寫給那個臭名昭著的“偽君子”的信。在喬芙蘭夫人(Mme Geoffrin)府上的某天晚上,沃波爾首次開了這個“玩笑”,結果卻大受歡迎,於是他次日便將這封信一氣呵成,之後其法文版由愛爾維修、尼韋奈公爵(Duc de Nivernais)和埃諾院長(President Henault)加以潤色。不久之後,沃波爾又在奧索雷勳爵(Lord Ossory)家的晚宴上覆述了這封信。這封言辭辛辣之信的最終版本如下:

我親愛的讓–雅克:

您已經背棄了日內瓦,這個生您養您的故土。接著又被瑞士——這個您曾在作品中大肆頌揚的國家——驅逐出境。而在法國,您又不幸地遭到放逐,成為法外之民。那麼,您就投奔到我這裡吧。我欽佩您的才華,您的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常常讓我忍俊不禁,因為您在這上面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現在是該您變得謹慎和開心的時候了。由於您的特立獨行,您已使自己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但這可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偉人。您應該向您的敵人表明,您有時也有常識。這樣的話,既可以讓他們氣煞,而又不損及您一分一毫,何樂而不為呢?您放心,我的王國將給您提供一處隱修之地:我一直希望能為您做點什麼,如果您願意接受這份善意的話,我會這麼做的。但是,如果您執意要拒絕我的幫助,您放心,我定會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透露半點風聲。如果您非要挖空心思去尋找新的不幸,您儘管放手去做吧;我是一國之主,我可以讓您的生活如您所希望的那樣悲慘;與此同時,我會做您的仇敵們永遠都不會做的事,當您不再以迫害為榮時,我就會停止迫害您。

您誠摯的朋友,弗雷德克

山雨欲來風滿樓。沃波爾的信引起了盧梭的注意,而盧梭回想起他近來對休謨的各種猜疑,很容易將這封信視為是其恩主大衛和巴黎的那幫哲人在合謀陷害他。面對這種異想天開的可笑指控,休謨一定會回想起霍爾巴赫的那些話並信以為真。不管英國到底發生了什麼,誤解的種子已經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在因逆風而滯留於加萊的時候,休謨不失時機地向盧梭提出了一個敏感的提議,自1762 年以來,這個提議一直縈繞於休謨的腦際。讓– 雅克會接受英王所提供的年金嗎?事實上,盧梭曾拒絕過腓特烈大帝所提供的年金,但休謨認為,這根本就不是障礙,因為不像在普魯士,在英國,盧梭是完全自由而獨立的。讓– 雅克不願受人恩惠,但他最終告訴大衛:如果英王真的以年金相賜,他必須要徵得其“父親”馬裡夏爾伯爵的同意。當然,對休謨來說,這就等於盧梭默認了這件事,並慶幸其“門徒”不久之後即能享受這種福祉。

打在休謨臉上的第一記“耳光”就是與其斷絕書信來往。但此舉並沒能激怒休謨,因為他們有約在先,不以書信增加彼此的負累。第二記耳光是發表在《聖詹姆斯紀事報》上的那封公開信。但這一舉動同樣未能奏效,因為休謨是個實誠人,他並未察覺盧梭閃爍其詞的隱晦暗示。“第三記耳光”則是其5月12日致康威將軍的一封信。在信中,盧梭以最含混其詞的語言拒絕了那筆年金,並抱怨自己正遭受一場深重的災難。這一次休謨終於被激怒了,這倒不是因為盧梭越過他直接給將軍寫信這種無禮舉動,而是因為他不負責任地拒絕其此前已接受的年金。而盧梭所謂的“深重的災難”更是強加在休謨身上的“莫須有”罪名。

即便是在盧梭打出讓英王、康威將軍、馬裡夏爾伯爵以及休謨自己錯愕不已的第三記“耳光”之後,休謨仍極力保持鎮靜。不過在給巴芙勒夫人的信中,休謨還是坦承了他的困擾:“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不可理喻的事情嗎?就立身處事和社會交往而言,稍好一點的判斷力肯定要強於所有這些才賦,而一點好脾氣肯定又強於這種極端的敏感。”5月17日,休謨給盧梭寫了一封言辭平和、意在安撫的信,勸他重新考慮拒絕年金一事,並以霍拉斯·沃波爾的名義為那封冒犯他的“普魯士國王之信”向他道歉。一個月之後的6月19日,由於仍未收到盧梭的回覆,休謨又修書一封,並就年金一事提出了新方案。按英王原意,贈予盧梭年金一事應秘不示眾。在馬裡夏爾伯爵和休謨想來,這一條款完全投合盧梭的心意。在仔細研讀了盧梭的拒絕信後,康威將軍和休謨遂得出了這樣一種結論:盧梭對年金密不示眾感到不悅。因此,在徵得康威將軍的同意後,休謨詢問盧梭是否願意接受一筆公開的年金。康威將軍只是堅持:盧梭必須要先期表示會接受這筆年金,因為“不可能再讓陛下遭受一次拒絕”。

然而,盧梭仍不予理睬。休謨對達文波特抱怨:“如果他不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理喻之人的話,我肯定會對他這次長時間的沉默感到極度憤慨和生氣。”最後在達文波特的堅持下,盧梭於6月23日給休謨寫了一封“您將收到的最後一封信”,並直斥休謨背信棄義:“您把我帶到英格蘭,名義上是為我提供一個庇護之地,但實際上卻是為了讓我名譽掃地。”

面對如此這般毫無根據而又冷酷無情的指控,一個有身份的體面人該如何應對呢?沉默不語之後是義憤填膺,義憤填膺之後是勃然大怒,而勃然大怒之後又不得不心懷忌憚。休謨懇求達文波特道:“我一生從不曾遇過如此性命攸關之事,這件事唯有您能幫助我。”一方面,休謨對於這種完全莫須有的指控感到非常義憤填膺;但另一方面,他又忌憚這個言辭雄辯的作家,因為他的通信人遍佈歐洲,而且他還正在撰寫一部旨在公開發行的回憶錄。這些惡毒的汙衊之詞很可能會遮蓋事實的真相,而一個謊言也很可能會毀了他一生的清譽!

現在,對於這兩位名人的爭吵,世人們自可見仁見智。但總的來說,大家公認,在此次事件中,休謨在某種意義上扮演了一個仁善之友的角色,許多人甚至願意附和沙斯泰呂侯爵(Marquis de Chastellux)的意見:“大衛·休謨不可能犯錯。”然而,無論是朋友還是公眾,都對休謨發表《簡要說明》頗有訾議。休謨不無悲傷地承認:“我不難想見,許多人會質疑我這樣做有失厚道。但也有人告訴我,由於不瞭解事情的原委,許多人相信我是一個惡意中傷的誹謗者、一個偽善當回首往事時,休謨認為“這整件事……是我人生中的不幸。”但在這個不幸的事件當中,真正有理由讓休謨感到後悔之事只有兩件,而這兩件事也都發生在盧梭煞費苦心與其決裂以後。第一件事是他在回應6月23日盧梭那封“氣急敗壞的來信”時口不擇言。休謨這麼做情有可原,因為當時他認為指控其背信棄義是在蓄意抹黑他,並讓其名譽掃地;因此,當盧梭指控休謨是叛徒的時候,休謨則以指控盧梭是怪物、惡棍和流氓相回敬。

第二件讓休謨感到後悔之事是發表《簡要說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件事是頭一件事的必然延續。我們已經知悉了休謨對這一行為的辯護。由於已經確證了休謨的清白無辜,故而世人可能會好心地希望他保持沉默——但是,假如休謨當初沒有發表《簡要說明》,那麼,人們會像現在這般確信其清白無辜嗎?這個問題絕非無關宏旨。

大衛·休謨向來以其“好人大衛”的名聲為傲,容不得對其進行任何中傷。作為一個哲學家,人們有理由指望他可以不落俗套。但作為一個普通人,休謨曾承認仁慈是有限的。“好人大衛”畢竟不是聖人。不過,他也有充分的理由自視為已臻至“仁至義盡的境界”,作為一個哲學家,休謨認為這樣一種境界已經是人類所能企及的至德了。不過,事過境遷,休謨確曾為此懊悔過,並且重要的是,在《我的自傳》中,休謨對此次爭吵隻字未提。

至於讓–雅克·盧梭,他從未放棄過其關於存在著一場國際陰謀的直覺,也從未放棄過其受迫害感。1766年8月,他向沃德琳夫人抗議道:“如果我知道休謨的真面目至死都不會被揭穿的話,那麼我就很難繼續信奉上帝。”而在7月10日的信中,盧梭更是以慷慨激昂、痛徹心扉的筆調寫道:“是的,休謨先生,您抓住了我!”在此後獨自待在伍頓的幾個月裡,盧梭漸漸相信自己實際上遭到了囚禁。故而,盧梭為了重獲自由而不顧一切地逃離英國,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自始至終盧梭都未能意識到,他所深陷其中的只是他自己心靈的牢籠,並且無可逃遁。

本文選自《大衛·休謨傳》(有刪節)

思想家之爭|休謨與盧梭

大衛·休謨傳

[美] 歐內斯特·C.莫斯納 著

周保巍 譯

簡介

大衛·休謨,18世紀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休謨建立了近代歐洲哲學史上第一個不可知論的哲學體系。

本書1954年出版了英文首版,1980年出版了第二版,2001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再次以平裝本形式修訂重印。半個世紀以來,莫斯納的《大衛·休謨傳》一直是這位偉大的思想家和作家的(現代) 最權威的傳記。本書不僅對大衛·休謨的生平有詳細的著述,披露了關於休謨的罕見史實,同時也還原了一個精彩紛呈的18世紀,更探究了休謨所有的智識領域和智識活動,探究了作為哲學家、政治理論家、經濟學家、歷史學家和文人的多重面向的休謨,休謨的哲學——作為一種心智傾向,它為自己找到了這些面向不同的表達方式——在本書中得到充分的體現。

在這個新版本中有詳細的書目、索引和文本補充,使之成為學者和高年級學生研究休謨、認識論和哲學史的完美文本。它也是對18世紀和啟蒙運動感興趣的歷史學家、文學學者以及任何對哲學感興趣的讀者的理想選擇。

作者

歐內斯特·C. 莫斯納,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德克薩斯大學英語系教授。他的主要研究領域為英語文學與18世紀啟蒙哲學。他大半生都在研究休謨,除了在頂級歷史、文學和哲學期刊上所發表的數十篇有關休謨的高質量研究論文外,還撰寫並編輯了《被遺忘的大衛·休謨:好人大衛》、《休謨新書信》(與R.Klibansky 合編)等,對20世紀下半葉休謨研究的新拓展有篳路藍縷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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