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鐵盧:四天、三支大軍和三場戰役的歷史

歷史班主任,告訴你一個課本里沒有的歷史,喜歡的可以關注。


在歷史上的戰役裡,滑鐵盧無疑是最時髦的:文學巨匠雨果——這個拿破崙大軍團的軍二代,在《悲慘世界》裡離題萬里地去描寫滑鐵盧大戰、拉海聖的爭奪戰、莫斯科親王和近衛軍騎兵在聖約翰山的突擊、老近衛軍的慷慨赴死;司湯達這個拿破崙的老兵,在《巴馬修道院》裡描繪了滑鐵盧戰場上傳來的隆隆炮聲;司湯達描述的炮聲對夏多布里昂來說肯定不陌生,他是拿破崙送進法蘭西學院的詩人,那時卻跟隨路易十八的宮廷逃亡,在前往布魯塞爾的路上,他聽到從遠方戰場傳來的如同夏日悶雷般的炮聲;在他騎馬經過的地方,一個英國人正焦慮不安地等待著戰場的消息,消息傳來,他馬上飛奔到海峽乘坐最快的船趕回倫敦,利用時間差撈到了拿破崙戰爭裡的最後一桶金,這個人就是羅斯柴爾德家族倫敦支系的創始人。

滑鐵盧戰役太重要了,以至於關於它的一切都被人銘記並反覆提到。戰場上的統帥自不待言,拿破崙在滑鐵盧以前很久就已經被神化了,滑鐵盧是他巨人生涯的最後謝幕;而威靈頓這個彷彿一夜之間被創造出來打碎拿破崙神話的人——“世界征服者的征服者”也成了傳奇;抱怨威靈頓行動遲緩的普魯士元帥格奈森諾;被威靈頓抱怨姍姍來遲但終究還是趕到了戰場的普魯士元帥布呂歇爾;被拿破崙反覆催促但最終還是沒趕到戰場的法國元帥格魯希;走向滑鐵盧戰場的道路上的連日陰雨;滑鐵盧會戰當天的“奧斯特里茨的陽光”;關於這場戰役的一切都名垂史冊。從政治史到外交史,從傳記到回憶錄,從繪畫到文學,滑鐵盧無所不在,甚至連《魂斷藍橋》裡費雯麗尋短見的大橋都叫“滑鐵盧大橋”。

那麼回到一開始的問題,我們為什麼還要在時隔兩百年的今天,再去讀一本關於滑鐵盧戰役的書,再去關注滑鐵盧戰役。作者從政治史和軍事史的角度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按下不表。在此筆者要從另一個角度——文化的角度回答這個問題,談一談為什麼我們應該關注滑鐵盧戰役。

滑鐵盧:四天、三支大軍和三場戰役的歷史

對我們讀者而言,歷史就像風景,距離越遠細節就越模糊,但“主題”或者說“戲劇性”也就越突出,所以歷史越悠久,距離我們越遠,“偉大的英雄”也就越多。這種英雄是古典史詩式的英雄,他們要麼是從天而降的;即使不是從天而降也是天降大任的,雖然在生命的開端,他們可能意識不到自己的這種“天命”,但命運會引領他們走上一條追求榮譽、偉業和權力的閃光道路,他們在前進中展現出自己的天賦、力量和個性,偉業成就後,最終迎來悲劇般的結局。這種題材構成了我們熟悉的那種古典和中世紀的史詩,從特洛伊到迦太基,從諸神的黃昏到英靈殿,從熙德(注:羅德里戈·迪亞茲·德·維瓦爾 1043年-1099年,人稱熙德El Cid,卡斯提爾貴族,瓦倫西亞的征服者和城主,西班牙民族英雄。)到唐克雷德(塔索的史詩《耶路撒冷的解放》裡的英雄,陷入對穆斯林女騎士的愛而迷失了方向),而拿破崙的生平則是這條英雄的、半神人的系譜的最後一頁,離我們最近的一頁。

這個矮個子科西嘉人從土倫閃亮登場,打到倫巴第,打到埃及,在金字塔下、在紅海邊、在布倫大營眺望不列顛,然後風馳電掣地跨過歐洲在烏爾姆打敗奧地利,在奧斯特里茨的陽光下打敗沙皇,在耶拿打敗驕傲的普魯士,一路前進直到莫斯科,然後形勢急轉直下,在萊比錫戰敗於團結起來的整個歐洲,最終在1814年被迫退位,被貶為厄爾巴島上的國王。但拿破崙的史詩在《告別鷹旗》之後還沒有完,就在那一年,他率領一千人在法國登陸,然後一路高歌猛進,“銜著三色旗的雄鷹從一個鐘樓飛到另一個鐘樓,最終在巴黎聖母院降落”,奇蹟般地憑藉一己之力征服法國,然後率領他的軍隊向準備四路入侵的敵人進攻,最終在滑鐵盧戰役功敗垂成,黯然離去魂歸大西洋。這是拿破崙生平的史詩版本。在這個版本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傳統的英雄,一個赫拉克勒斯式的英雄、一個超越了血肉之軀的大理石浮雕般的英雄,其原因何在?

原因就在於被距離湮沒的細節。我們知道凱撒曾經放浪形骸,被高利貸的債主圍追堵截,但我們不瞭解細節;我們知道奧古斯都也有一個瘋狂的早年,但我們依然不知道細節;我們知道凱撒跨過盧比孔河時說“骰子已經投下”,但我們不知道他沿著大道奔向羅馬的時候有沒有後悔。那些古代的英雄生命裡大部分的色彩和經歷已經被歷史掩蓋,他們脫離了他們的舞臺被寫進史詩,失去了血肉和溫度,變成了浮雕和銅像。甚至連史詩本身也可能是一種誤解,愛倫坡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可能根本沒有什麼史詩,相反只是一系列的抒情詩和短史被疊加在一起成了史詩。

但是拿破崙距離我們並不遠——這正是拿破崙的奇特之處,在近代的歷史上史詩式的英雄已經不多見了,整個十八世紀可能只有俄國的彼得一世和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越過了“英雄”與“史詩般的英雄”間的鴻溝,前者是因為俄國當時還偏處歐洲的邊緣,人們並不瞭解這個國家和這個人,所以給了文人更大的發揮空間;後者則自己就是一個文人,瞭解文人的方法和趣味,投其所好才取得如此成就。那麼拿破崙呢?拿破崙在一個瘋狂的年代登場。在文化上,此時的歐洲被龐貝城的發現所帶來的復古熱潮推至瘋狂;而政治上,革命與共和國成了文化上覆古潮流的原動力。這是一個在18世紀末的巴黎召開元老院會議的年代,這是一個18世紀末的元老院議員在自己時髦的禮服外邊扣上更時髦的羅馬託加袍的年代。整個歐洲都被史詩般的熱忱所激動,而拿破崙在這個時代橫空出世,以驚人的速度爬上社會的金字塔,同時作為一個軍事家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奇蹟,在政治上用法國革命的理想滿足歐洲的文人,用法國的武力降服歐洲的君王,奇蹟般地征服了歐洲人的心靈。彼得一世無意中越過的、腓特烈二世小心翼翼地越過的那條鴻溝,被拿破崙昂首闊步地跨過了,併成了歷史上最後一個跨過去的人。

這就是為什麼滑鐵盧戰役永遠不會被我們遺忘,因為它是一個分水嶺,拿破崙和他所代表的那個史詩般的英雄夢想,如同雷霆一般席捲而來,想要越過“聖約翰山”,莫斯科親王內伊和他麾下的近衛騎兵,就像是這個巨人的拳頭,帶著他的咆哮揮舞過來,但功敗垂成。1815年聚集在“山的另一邊”的那些人,無論是高地步兵還是蘇格蘭灰衣騎兵,還有他們的統帥威靈頓公爵,並不是另一個這樣的英雄——相反他們是一群普通人,威靈頓不喜歡戰爭,不喜歡殺戮和傷亡,他會緊張,也會恐懼,會抱怨“時針緩慢到肉眼無法辨別的程度”,支撐著他的是意志和責任,而不是對這些瘋狂行為的愛。他不會沉醉在戰爭裡,這把他和拿破崙區別開來。

滑鐵盧:四天、三支大軍和三場戰役的歷史

這是一場小人物和偉大英雄的戰爭,1814年聚集在維也納的那些歐洲最有權勢的人,英國的卡斯爾雷、俄國充滿理想但是意志薄弱的沙皇亞歷山大、普魯士嚴肅方正到缺乏生氣的腓特烈·威廉三世國王、和他同樣缺乏特色但是勤勞肯幹的首相哈登堡,再加上兩個公認的“連基本的道德品質都不具備”的偉大政治家,奧地利皇帝風趣幽默、通達明哲的機會主義宰相梅特涅,更加通達明哲、更加風趣幽默、紅透維也納半邊天的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瘸子塔列朗。他們也都不是拿破崙那樣的英雄,他們當中的很多人甚至連成為英雄的想法都沒有。這些聚集在維也納,原本吵成一團的人聽說拿破崙回到巴黎,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團結起來準備開戰!他們把英、普、俄、奧四強國的四十萬大軍送上戰場的時候,並沒有改變世界的念頭,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理想,相反他們只想結束之前二十二年裡的史詩故事,並杜絕類似事件的再發生。

經過這決定性的一天,當硝煙散去,一個時代永遠地結束了。諸神謝幕,而“我們”——普通人登場,史詩隱去而歷史隨之而來。這是對1815年發生在滑鐵盧戰場上的事件的概括,而滑鐵盧戰役本身也是19世紀的一個縮影:19世紀是普通人的時代和英雄的時代的分水嶺,而滑鐵盧戰役是19世紀和18世紀的分水嶺。從時間上說,19世紀從1801年就開始了,但是從1801年到1815年,這十幾年完全是18世紀的延續,拿破崙的時代橫亙在兩個世紀之間,就好像貴族的時代橫亙在19和20世紀之間。1801年已經到來,但是19世紀尚未甦醒,19世紀的歷史還沒有展開,它所有的主題都在幕後等待,等待著滑鐵盧的炮聲,那炮聲就是夏多布里昂、羅斯柴爾德遠遠的聽到的炮聲,他們屬於19世紀,那是他們登場的信號。

1815年滑鐵盧戰役讓拿破崙的形象隱去,新時代隨之到來:這是專業化和進步的世紀。在這個世紀裡軍隊的組織和裝備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義務兵役制原本是革命的法蘭西共和國和拿破崙帝國為了對抗聯合起來的歐洲而搞出來的制度。1815年以後各國紛紛恢復了傳統的募兵制,只有弱小的普魯士猶豫再三,最終引入了這種拿破崙式的制度。普魯士的這支義務兵組成的軍隊在1866年的普奧戰爭和1870年的普法戰爭中,連續戰勝了奧地利和法國的職業軍隊,迫使奧法兩國相繼引入義務兵役制。

1841年普魯士軍隊又率先採用了後膛槍,後膛裝彈的步槍大幅度提高了步槍的發射速度,也改變了步兵戰術。在滑鐵盧戰場上,雖然訓練有素的英國步兵發揮了驚人的火力,但是戰役的決定性武器依然是刺刀,雙方排成方隊或更為密集縱隊的步兵,互相用步槍齊射之後,就高舉上刺刀的步槍衝鋒是整個拿破崙時代的步兵基本戰術。但是後膛槍讓“火力”取代了刺刀,1866年普奧戰爭中,奧地利和薩克森聯軍採取了滑鐵盧戰役中法軍式的刺刀衝鋒戰術,但是聯軍的進攻被普魯士步兵的“彈雨”掃蕩,很快被遏制和擊退。在交戰之後不久,寫給皇后“茜茜公主”的信中,弗朗茨·約瑟夫皇帝描述了普魯士手中“可怕的步槍”和步槍造成的驚人殺戮。步槍之外是彈簧和液壓制退復進系統的引入,大幅度提高了火炮的發射速度,滑鐵盧戰場上雙方炮兵一天發射的炮彈數,可能被新式火炮在一個小時裡打完。快速射擊的槍炮製造了威力驚人的火力網,但是也製造了驚人的彈藥消耗。在滑鐵盧戰役裡,雙方軍隊所攜帶的彈藥車已經龐大到驚人的程度,125000法軍和350門大炮所需要的彈藥車已經讓滑鐵盧戰場的交通不堪重負,所以當法軍最終潰敗時,這些被胡亂停在路上的彈藥車徹底堵塞了道路,以至於拿破崙皇帝的座車,還有車上的私人物品,包括拿破崙所有的勳章,都被拋棄在戰場上,成為聯軍的戰利品。而滑鐵盧的彈藥消耗量只是未來戰爭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

唯一可能的解決途徑是鐵路,英國人史蒂芬森在1814年發明的蒸汽機車,在1830年代傳到歐洲大陸,1863年的丹麥戰爭中,丹麥軍隊還完全沒有考慮使用鐵路,在撤退中丹麥軍隊沿著鐵路徒步行軍;但是1866年的普奧戰爭中,普魯士軍隊就開始使用鐵路運輸部隊和軍需;1870年戰爭中更是利用鐵路快速集結了一支驚人規模的軍隊投入到法國邊境。宣戰之際被臨時通知向部隊報到的後備軍人,由於通過鐵路運輸,反而比法國的職業軍隊集結得還快,這個奇蹟宣告了鐵路時代的降臨,同時也改變了傳統的軍事指揮模式。

滑鐵盧:四天、三支大軍和三場戰役的歷史

《滑鐵盧》

在整個拿破崙的戰爭生涯裡,拿破崙幾乎是獨自一人統帥著他的“大軍團”。偉大的法國參謀長“納夏泰爾和瓦格拉姆親王”貝爾蒂埃更多地扮演得是一個偉大的秘書的角色,他能夠理解拿破崙的意圖,並把拿破崙簡短的隻言片語變成詳盡準確的命令,而很少有失誤,拿破崙在滑鐵盧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也在於貝爾蒂埃不在他身邊(隨同路易十八出逃的貝爾蒂埃在滑鐵盧之戰前的6月1日,在班貝格墜樓身亡)。但在沒有拿破崙式英雄的普魯士,格奈森諾和沙恩霍斯特將軍設計了集體領導的參謀制度。普魯士軍人試圖以各司其職的專業化來戰勝拿破崙的天才,這種制度在滑鐵盧戰爭中並沒有表現出它的優越性,但在軍隊高速膨脹、後勤困難暴漲、動員極其複雜但又必須追求速度的19世紀終於取得了成功。滑鐵盧戰役以後不到一百年的坦南堡戰役裡,戰役的主角已經從統帥拿破崙和蹩腳的參謀長蘇爾特,變成了天才的作戰處長霍夫曼上校和總攬全局的參謀長魯登道夫。旋風般席捲一切,摧毀一切的英雄消失了。滑鐵盧之後是芸芸眾生的歷史,創造出十九世紀的奇蹟的是這些緊密合作的普通人,毀滅這個世界的依然是這些緊密合作的普通人。


這就是為什麼2017年我們仍然應該關注滑鐵盧戰役,應該抽時間一覽康沃爾繪製的這幅濃墨重彩的全景畫,因為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後滑鐵盧的時代裡,生活在進步和專業化的時代,是這個分工與合作的社會里的一員。我們之前的那個時代在1815年的那個六月,在聖約翰山前,以一種最戲劇性、最英雄氣概的方式告別了我們的世界。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沒有滑鐵盧戰役,如果拿破崙和他的帝國、他的大軍團在1812年衛國戰爭、1813年萊比錫戰役,或者以1814年退位的方式離去,它都無法成為一個時代的終結,無法成為一個分水嶺。那條在普通人和史詩英雄之間的鴻溝上搭建的橋樑以一種最絢麗的方式坍塌了,拿破崙這個來自科西嘉的炮兵軍官,兄弟姐妹一大堆、而且異常抱團的鳳凰男,成了最後一個越過它的人,他站在鴻溝的那邊作為“不朽者”向我們鞠躬謝幕。而通過康沃爾的這本書,我們飽覽他的告別演出,並默默地揮揮手,告別那個已經不屬於我們時代的英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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