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我對中醫的一點理解



【作者簡介】李漢榮,李漢榮,詩人,散文作家,中國作協會員。著有著有詩集《駛向星空》、《母親》、《想象李白》,散文集《與天地精神往來》、《李漢榮散文精選》等。詩《秦嶺,命運的巨型群雕》等多部獲得陝西省優秀詩歌獎等多種獎項。


中藥房

人對氣味的記憶,是非常深刻而持久的。我至今還記得四歲時第一次走進中藥房呼吸到的那種有點古怪又很親切的氣味。有好幾次我在夢裡老是夢見自己走進古代的一個神秘的地方,呼吸一種很神秘的氣味。醒來才想起來,那種氣味不是別的,正是中藥味。

西藥房的氣味是工業的,化學的,是衝動的和暴力的,甚至是威懾的,病人對之有一種半是恐懼半是信任(或不得不信任)的感覺。那種氣味讓你感到理性和技術正向你包抄過來,它不與你商量,它說一不二,它要進入你的身體,要征服和修改你的命運,從敵手那裡奪回你的本能和健康。那裡的藥物都有商標、有規格,有著規範的造型,它們是可以無限複製的化工產品。

你再看那裡面的器具,針頭、鑷子、手術刀,都是些武器,隨時要向病魔反擊;還有聽診器,它有點像是竊聽器,竊聽病魔的行蹤,以便更有效地追捕它。還有許多金屬的、電子的器具,新發明的更高級的精密儀器。治療一個嚴重的病人,簡直就如同在打一場高科技的戰爭。外科醫生走上手術檯,活像一個披掛上陣的將軍,護士、助手——那不就是他的戰地通訊員和作戰參謀嗎?那是和死神的肉搏戰。這時候,西醫的氣味就有一種硝煙味,一種濃厚的戰爭氣息。

中藥房的氣味是草木的,農業的,是平和的和親切的,甚至讓你感到祖父身上那種古色古香的氣息。許多草本的、木本的藥物混合成又苦澀又芳香又樸素又高貴的溫暖氣息。它是滲透性的,而非進攻性的,是商量的、徐徐瀰漫的,而非斷然的、氣勢洶洶的。

這是遼闊大地經久不絕的氣息,是萬水千山亙古瀰漫的氣息。這些藥物,它們曾經生活在大野幽谷深山澤畔,受過雨打霜浸雪洗風拂,自高天降落的太陽之氣和自深淵升起的太陰之氣,灌注了它們的生命。曾經是花,蜂蝶與它交換過心跳;曾經是葉,露水為它設計了血型;曾經是果,日月鑄造了它的魂靈;曾經是根,大地用深藏的情感培育了這韌性的骨頭。

現在它們結束了遠離塵世的隱居歲月,它們以其久煉成精的風神和德行進入塵世,進入病體,進入痛苦的生活,超度我們沉淪的肉體和靈魂。它們來了,萬水千山都隨它們來了,萬水千山都將進入你的和我的身體,我身體離疼痛的山水,求救於身體外的萬水千山。撲面而來的氣息是這般寬廣芳香,隱隱的苦澀洩露了它深邃的底蘊。


李漢榮:我對中醫的一點理解


這氣息給人無窮無盡的遐想:想起天荒地老的大自然,想起藏龍臥虎的峽谷莽林,想起祖先們也享用過這氣息,也服用過這藥物,說不定,我服用的這甘草、這麥冬、這黃連,孔夫子也服過,華佗也採過,古代的某位母親還親手保存過它們的種子,在一個細雨微風的清晨,她將它們撒向大野,或拋進春水,順流而下它們被水鳥銜起,種進南坡或北山,如此輾轉千年,它們終於與我相遇,與我的病和痛苦相遇,與我的內臟和血脈相遇,它們承擔了我的苦痛,通過它們,我把苦痛轉移到萬水千山和萬古千秋,亙古而蒼茫的大地分擔和化解著我的苦痛。

由此,我感到了中醫的宏大淵深。每一服藥都是一片雲水襟懷。中藥是苦的,這是大地的苦心。它的氣息是這般溫暖寬廣,父性的剛勇母性的仁慈交融成這氣息,山的充實水的空靈交融成這氣息,天的理性地的感性交融成這氣息。這不可拒絕的古老氣息,源源不斷地滲入我的身體和血脈,滲入我不見天日的內臟。

它洗去我肺腑的渾濁,還我以清潔;它沖刷我膽囊裡的寒弱,還我以剛健;他滌盪我脾臟裡的躁火,還我以平和;它淘去我胃臟裡腐朽的、多餘的食物,還我乾淨的胃、正常的消化能力;它淨化我腎臟裡大大小小的隱秘溪流,還我充沛的源頭和健康的慾望;它疏通血脈打通經絡,以便我能更和諧地呼應大地和宇宙的生命潮汐;它扶正我沉淪的心性和隱隱有塌陷之聲的軀體,重建生命的廟宇,敞開天窗,呼吸天地的湛然清氣和浩然正氣,讓每一個穴位每一個骨節每一滴血液,都敲響清朗的鐘聲,在碧天大野迴旋。

古老的氣息流過我的身體,內心的峽谷裡澄波盪漾。

那萎縮在暗處的病,那不見天日的病,那鬼鬼祟祟如貪官汙吏賊眉鼠眼如刁民小丑的——那糾纏我無辜身體的邪惡汙穢的病啊,你怎能與這來自天地深處的偉大氣息平起平坐?你終於自慚形穢,悄然退卻,你終於逃之夭夭。

天地正氣重又回到我的身體和心魂。

走出中藥房,不由得迴轉身來,深深呼吸幾口,苦澀的芳香便滲入骨髓,多麼好聞啊,這神秘的中藥味。



中醫大夫

中醫大夫不像醫生。

他是天文學家。他望著我的臉說:你氣色不好。這不正是古代的占星士(那時的天文學家)望著天空在說:“星象呈凶兆”麼?他又補充了一句,“臉上有陰氣”,他眉頭微微皺起來了,好象是天文學家在太陽系附近發現了一個大黑洞,那著實有些危險的,弄不好這個星系就會被它吞沒,連一絲光線都逃逸不出來,他得趕快把這個消息告訴人類的有關當局,讓他們想辦法移民或安排後事。

好在這個黑洞是在我的臉上,而不是在天空的臉上,這位天文學家——這位醫生和藹地微笑了一下,輕聲說:沒關係,吃服藥會好的,浮雲遮月,只是彼此打了一個照面,雲走雲的路,月走月的路,只是雲粘滯了些,吹一點小風,自會雲開月朗。

他又叮嚀了一句:服藥的時候,最好坐在向陽的地方,晚上望一會兒太白星,心裡想著它是天上的一團吉祥的火焰,藥下肚了,祥光也下肚了,再平靜地睡覺吧。這位醫生,這位天文學家又手指上方,告訴我太白星在夜晚的方向,以便讓我隨時眺望和觀察,吮吸那吉祥的火光。我的病房,會不會成為一個臨時的天文觀測臺?這生病的日子,我不成了業餘天文愛好者?

他是水利學家。他拉起我的手,他開始切脈,他在察看我身體裡江河湖海的水情。脈有些滑,他說,這不就是說河水快斷流了,只有些殘水勉強敷衍著河床?他又說:脈有些滯澀,這當然是說,該清淤了,淤泥已堵塞了運河,許多船隊擱淺了,天光照不見波影,沒有湛然清流,生命在岸上如何能夠領略柳浪聞鶯?

他有一次還說:脈有些衝,他神色略顯驚訝,莫非發現了漲水的跡象,也許是洪災?他於是查看舌苔,這無疑是在考察上游的水情,尤其是這源頭的情況,舌苔上,是雲?是霧?是風?是冰雪?是泥石流?知道了上游的情況,就有了疏導中游、治理下游的對策。這位醫生,這位水利學家點點頭,好象對治水有了幾分把握。

他是哲學家。多數時間裡他很少說話,他在“格物致知”,他在沉思。一個個病體就是他哲學思考的對象。他以天地為師探求人體運化的原理。他仰觀天文,平視人體,俯察地理。在天地的大洪流裡,人,該怎麼寄存這小小一滴?他說:天地與我同源,萬物與我並生。人體者,微觀之天體;天體者,宏觀之人體。人體小天地,天地大人體。陰陽、虛實、表裡、寒熱,風火,盈虧……他用這一對對概念描繪人體,其實這些概念用來表述天地萬物的沉浮升遷成毀,豈不也很合適?

頭痛醫腳,腳痛醫頭,他總是由果推因,沿波溯源,從根處探求事物的究竟和病的究竟。他說,勿躁勿怒,你當涵養性情,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物我無隔則萬物皆備於我,萬物之正氣護持我,則何病之有?他說:近山者仁,近水者智,近雪者其性潔,近荷者其心香,有無數清潔的事物與我相隨,則何病之有?

他說,念天地之悠悠,想宇宙之無垠,人生如寄人死如歸,來於茫茫歸於茫茫,皆如閃電劃過萬古之長夜,那燦亮的瞬間就是生命,曠達些吧,通脫些吧,有了天地的胸襟,明月在懷,白雲在懷,虹在懷,無垠的蔚藍色時時高懸心魂,塵埃沉於深谷,百鳥翔于山巔,名韁利鎖焚於淨火,嫉妒仇恨被清風吹落,你變得無涯無際的寬廣,坦蕩蕩一片厚德載物的大地,如此做了,你就有了至人的品格,則何病之有?與天地精神往來者,必有天地的至大至深至剛至柔,則何病之有?

這位哲學家,這位醫生,當然不是這樣滔滔不絕地對病人發表他的哲學講演,不,他常常是沉默和安靜的,眉目間透出的是靜穆和慈祥。我借閱他的一些行醫日記,我覺得我不是在讀有關醫術的文字,我其實是在讀哲學,甚至,他告訴了我許多在哲學家的著作裡讀不到的東西。

哲學家用概念演繹理念,也許能啟示智力卻無助於涵養人的性情,那種遠離性情的哲學,是哲學家所做的智力體操,它部分地有助於我們智力的改進,卻終究進入不了我們的心性。

我從這位醫生,這位哲學家那裡,讀到了有關天和人、心和物之關係的絕妙論說,它宏大而能落實於方寸,它不在心外尋找天地,也不在天地之外尋找心,天地即心,心即天地,修好了心即找回一個好天地。大哉斯言,如果我能修成此般意境,則何病之有?

這位中醫大夫不像是醫生,只因為他是高明的醫生。

他就是唐朝的孫思邈醫生。在一段患病的日子裡,我夢見了他。

醒來,感到有點奇怪,夢中遇到的那位醫生名叫孫思邈,相貌卻是我外祖父的。

我外祖父也是一位中醫,聽我母親說:他的醫術一般,人倒是很仁厚的一個好人。



土單方

雖然也翻過幾本中醫書,包括《黃帝內經》之類,但我對中醫實在所知甚少,更談不上對中醫的體悟,中醫是原始的、感性的,卻又是很高級的,包含著古代智者對生命和宇宙奧秘的直覺經驗,貌似非理性的,實則涵容著對更高法則的整體性把握。

我曾經動過棄文從醫的念頭,因為我外祖父就是一位有悟性有醫德的中醫大夫。但我很快就知難而退了,覺得中醫太深奧博大,中醫是寧靜的智慧,有著沖淡平和心性的人方能進入中醫的意境,而我的性情較急躁,血太熱,起步又晚了,很難修成有醫道的高人,頂多成個借行醫混飯的庸醫。與其那樣糟踐醫道糊弄病人,還不如趁早作罷。

但我對中醫還是知道一些的,也懂一點對付小毛病的招數。我的老師就是我母親。小時候,母親告訴我們一些土單方,至今仍在守護著我的健康。母親是普普通通的鄉村母親,從她那裡我們繼承了熱愛土地、尊敬勞動、體諒人、不傷害生靈等等樸素的美德,此外,就是繼承了她的土單方。母親沒有別的財富給我,我知道,這土單方就是她送給我的法寶。

這些土單方或許已經流傳了數千年了。如今我們已經有了更高級的醫療手段,用以對付更高級的疾病。但是我想,無論我們已經或將要變得怎樣高級,以及會出現更高級的疾病——包括更高級的無聊、更高級的空虛和更高級的貪婪與瘋狂,有一點卻是不會變的,就是我們這並不怎麼高級也不怎麼下賤的身體,它總會保持它從猿猴那裡繼承來的形體、器官、本能和慾望,它總會生一些基本的、甚至是永恆的病——包括感冒、發燒、對著太陽打那些得意忘形的噴嚏,以及失眠、胃痛、嘔吐等等。

那麼我就把這些土單方記下來,告訴我的女兒,我將來也不會有什麼遺產讓她繼承,僅有的,就是這些土單方,這是我從我母親那裡繼承來的,如今我就轉讓給你,親愛的孩子。

揉太陽穴,可治頭痛、昏眩等症。太陽穴在眉梢的兩側,離眼睛和耳朵不遠,可見我們的視覺和聽覺都在太陽的監護和教誨之下。用手指稍稍用力一按,那疼痛的部位就是太陽穴,那裡居住著痛苦的太陽,誰知道它在我們體內放置了多少愛、溫暖和灰燼。

在偉大的宇宙裡,我們無力也不可能控制任何一顆星星,但這兩顆太陽是我們的,在我們臉的兩側,旭日和落日同時燃燒,同時照亮我們每一刻的表情。現在它們病了,不,它們感覺到我們病了,它們分擔了我們的疼痛,撫慰它們吧,用力地觸摸它們,如同觸摸我們的命運。

許多的時候,我們被虛妄的野心支配,在身體之外,我們去擴張命運的疆土,這痛苦的穴位把我們從遙遠的地方召喚回來,我們回到自己身上,我們回到自身,才發現它在病著,從這兩個穴位裡走進去,也許我們會看見一個沸騰的火海,慾望已經把我們燒成地獄的模樣。

而太陽並不禁止我們,它只是用疼痛告訴我們的身體已是病體,在旭日和落日的愛撫下,是否我們該度過一些寧謐的時刻,以分享生命的早霞和晚霞?揉吧,閉起眼睛揉吧,觸摸我們體內的太陽,把我們從水火中打撈出來。

揉虎口穴,可治胃痛、胃脹、失眠等症。虎口穴即拇指和食指間的那個峽谷,好大的峽谷。我們把手伸向萬物,伸向大地和天空,伸向河流深淵,伸向礦石植物,伸向命運的海洋,伸向愛情和勞動,伸向錢,伸向各種幸運或不幸的請柬,伸向清潔的事物和不潔的預謀,伸向激流中的魚和草叢中的蛇,如果不是籬笆的限制,我們的手會伸向無窮。

虎口穴,真的有一千頭老虎在這裡出沒,我們就是豢養老虎者,以短短的生命,以有限的幾口血液,日夜餵養那些無形的老虎,放縱它們去吞食世界,又返回來吞食我們自己。哦,無形的老虎,兇猛的老虎,原來就駐紮在這峽谷裡,日日夜夜,我們放虎出山又收虎歸山,滿世界都是虎的嘯聲虎的足跡虎的傳聞。

每天,我們都把手伸向自己外面,伸向有獵物的地方,而此刻,聽母親的話吧,你的身體有病,胃口有病,許多內臟有病,把一直伸在外面的手收回來吧,讓手回到自己面前,讓手撫摸手吧,用力些,你感到疼痛的時候,才算觸到了病灶。一邊觸摸一邊抬起頭看天空吧:天空也在自己觸摸自己,漸漸地,它把自己觸摸成一片湛藍的海。

揉湧泉穴,可治頭痛、乏力、寒火交攻等症。湧泉穴在腳心。就想象腳下有泉在湧,泉水的源頭在母親的背影裡,在祖先的河流裡,泉水流過千古,流過無數的腳心,終於來到我的腳心。我們從水草豐茂的遠方出發,中途,河流漸漸枯竭,乾涸的河床橫臥成我們的記憶,雪線漸漸升高,僅存的殘雪成為我們惟一的河源。穿過廢墟又來到荒原,低處的寒和高處的熱夾擊我們,病,深入到我們的骨頭和血液。

找一眼活泉吧,把眼睛放進去漂洗,把心放進去漂洗,把乾裂的記憶放進去浸潤。尋遍高山,掘遍沙灘,才發現泉就在我們自己身上,才發現我們自己就是一眼泉。揉吧,打開我們自己,找到透明的水源,照照我們的倒影,許久,我們不曾有過這麼可愛的倒影,因為我們一直背對著水,向荒原深處進發。揉吧,打開我們自己,涵養我們純潔的水源,澆灌我們乾枯的內心,治療我們的頭痛症、乏力症、厭倦症、寒火交攻症。湧流的泉蜿蜒在旅途,我們就是夸父,去追日,去追逐遠方的幻影,卻不會半途倒斃,因為我們有泉,泉在腳心,更在我們的內心。

煎竹葉水或金銀花水服用,可清火,解毒,消暑。

煎車前草水服用,可去寒解熱,在春夏交接的時候服用,效果更好,天地在換季,人的臟腑也在換季,此湯水可幫助人調和陰陽,扶正血氣,順利度過苦夏。

煎柴胡水服用,可潤肝養腎,恢復元氣。

還有許多,茲不一一列舉,只擇其要者,略述如上,望我女兒如遇小病,不妨試試。

再補記幾句,母親在告訴我這幾味湯藥的時候,曾說:孩子,百草都是藥,人是病,人是一種病活在這個世上,人靠萬物治自己的病,吃飯治餓病,喝水治渴病,飲酒治愁病,聽鳥聲治寂寞病,曬太陽治寒冷病。

母親說,孩子,百草都是藥,萬物都是藥,人是一種病存於世上,人要懂得感恩,愛惜萬物,尤其愛惜那些卑微的弱小的,常常是那些小物,治我們的大病,愛惜這個世界,愛惜這個大藥房吧,我們是病,我們要謙卑地服藥就醫,治我們的病……

文摘自《青年文學家》 2008年04期 ,作者:李漢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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