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不曾有過冷雨陰溼的前奏，忽然間春花怒放在申城。一寸一寸的光陰都明媚燦爛起來了。踩著春天的腳步，四月初文潔若女士陪同蕭乾先生從北京飛來上海參加全國文史館筆記叢書會議。開幕式那天，蕭老在臺上致辭，她在前排聽，一面聽一面喝水，一杯接著一杯，不到一個時辰，就把桌上的一 個熱水瓶喝空了，又到旁邊的桌上去取，斟滿了再喝，直喝得鄰座的人一愣一愣：“您怎麼這麼渴？”
文潔若搖頭:“不，我不渴。”
“不渴喝那麼多水？”問的人更是吃驚了，“敢情病了，身體不舒服？”
“哪兒的話!”她依然搖頭，紅噴噴的臉色襯著大紅衣裙，一頭烏髮和恰到好處的化妝，使她顯得又年輕又健康，望著旁人既關切又疑惑的目光，只好解釋：“待會我去南京，中午的車。”
旁人還是不解：“去南京跟喝水有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到了南京我就忙起來了，只怕連喝水的功夫也沒有。”說著，她又端起茶杯，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然後莞然一笑：我呀，我是一頭駱駝，現在多喝點，存著。”
“駱駝？”這句奇特的話把周圍的人給鎮住了。
不管別人驚訝的目光，我行我素的蕭夫人當晚一下南京站就直奔江蘇電臺，回答讀者提問，一直忙到九點多，才吃上一碗餛飩權當晚餐。第二天一早，她還沒顧上吃早餐，記者就來了，採訪之後，馬上去參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然後又匆匆趕去參加譯林出版社召開的《尤利西斯》座談會，會後簽名售書……深夜，從南京回滬的火車上，她已把計劃中要寫的“南京大屠殺”的文章打了個初稿，而回到上海，又是整整兩天的簽名售書，每晚回到賓館，她總是伸出手掌：“五百！今天又簽了五百！”
這樣緊張的節奏，如果放在一 個年輕人身上，也會覺得累，更何況一個將近七句的老人！然而瞭解文潔若的人都知道，如此從早到晚的忙碌，對她來說，不過是一種休息，最多也是一種調劑而已，平時在家的工作量，可遠遠不止這些。她自從90年接受了《尤利西斯》的翻譯任務以來，每天清晨5點鬧鐘一響，便坐到桌前忙了起來，一直忙到晚上十一、二點，才把為自己規定的定額完成。如果家裡來了客人，客人大都是來找蕭乾的，她便匆匆出來打個招呼倒杯茶：“你們談，你們談！”語調之急促，讓人來不及吃驚，她已 一頭鑽進自己的書房裡了。如果必須要陪著說幾句話，聊聊天，竟是誰也不會想到，今晚，這位女主人要在有限的睡眠中摳出一段時間，彌補因談話而貽誤的工作進程。當然，也有些時候沒有干擾幹得十分順利，不到天晚就將定額任務完成了；於是就要超額，而超額了“半個”工作日嫌不夠，還要超額 “一個”，便幹得比平時更晚。到了最後的階段，她甚至一連好多天通宵不眠，幹得常去她家的一些年輕人目瞪口呆，私下裡相互議論：“我才三十多歲，連續開幾天夜車就頭疼嗓子疼，文老師她，年紀比我大了一倍多，怎麼受得了？”“ 也沒見她吃什麼好的，也不沾什麼補品，怎麼就不累，也不生病，簡直是、是……”
他們想不出確切的詞來形容，使他們不理解的事太多了：1985年文潔若去日本做研究工作，每天從早到晚都泡在圖書館裡。誰都知道圖書館只能解決精神的飢渴卻不能滿足腸胃的需求，所以她就象駱駝那樣，早起吃個飽，漫漫白晝就啃塊乾麵包，一個研究蕭乾的青年評論家在看了文潔若從日本寫回的全部家信後不由得愣住了：“面對美麗的異國山水，又是從小生活過的地方，自有許多舊夢可尋，許多舊情可追，可在整整一年中竟只有兩天，只有這兩天她走出書齋去了逗子的筑波。而在這兩天她在信中告知蕭乾說自己沒有“白玩”，回來就寫了文章發表了。
連玩也不“白玩”，這樣沉重得不可理喻的人生，也許只有茫茫大沙漠中忍飢挨餓馱著重負默默前行的駱駝，才可以與之比擬！
這次離滬前夕，文史館舉辦舞會，作為中央文史館館長的蕭乾先生為了和來自全國的館長們告別，同時也為了使勞累了這些天的夫人輕鬆一下，便一起驅車前去參加。
這一回，即使是駱駝，到了舞廳，也只能踩著音樂走道了，況且蕭乾先生一再嚷嚷說：“文潔若喜歡跳舞！”她也自稱：“我崇拜鄧肯！”
小編也是鄧肯的崇拜者，只要舞曲一響，胳膊腿就給俘虜去了（當然還有心），但見文潔若回答的堅定不移，“我不能跳，不能把力氣白白地浪費在這上頭！”
話是這麼說，可眾人哪裡肯依？文史館的工作人員，小張、小李、小王一起圍上來了，舞池裡的舞伴也來邀請了，可她依然不為所動：“我得把力氣存著，把精神存著。”
大廳中間，絢麗的燈光閃閃爍爍，攜著歡快的音符，為在舞步中陶醉的人們顯示了一個輝煌的境界。而在這輝煌境外的一角，文潔若靜靜地坐著，拿著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音樂、盛會在召喚，但她彷彿無知無覺，只是緩緩地、從容不迫地喝著水，好象因跋涉而累的駱駝在享受那短暫的小憩那樣。
從此，在蕭乾先生坎坷艱難的人生旅途中，文潔若就像一頭任勞任怨的駱駝一樣陪著他一步步地前行，陪著他走過了比荒漠更可怖的歲月，終於來到了生命的綠洲，而如今，“駱駝”又為自已裝上了新的負載：她翻譯出版的日本文學作品已有30多本；眼下，100多萬字的川端康成的《東京人》又在翻譯中；同時，一部題名《昭子》（以她自己的家屬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正在構思醞釀中， 駱駝，默默奉獻，永遠奮進的象徵！
駱駝，中華女性忍辱負重，不屈不撓的形象。
在這旋律的舞池中，在動聽的音樂聲中，看著靜靜的，端坐一角的文潔若，一縷敬意自心頭油然升。
花開花謝，小編心中將永遠縈繞，文潔若的這句話：“我是一頭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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